大学课程就和洒下的黄豆一样噼里啪啦地填满了一周的时间,今天多点,明天少点,没人会在意,这些人,全按着自己的性子来。
早就听说了大学的自由,这些自由是习惯了起早贪黑按部就班的高考生奋斗的不竭动力,他们拼了命的学,拼了命的背,拼了命的将一册册练习题做的满满当当,期待那一纸通知书的背后是睡不完的懒觉和能自己掌握主动权的时间表。
除了少数站在成绩顶端傲视群雄的资优生,李向阳觉得自己和大多数一样,怀抱着无限的希望等待完一整个夏天,等来的却是失望——在大学遍地开花的今天,有关大学美好的字眼,只生活在久远的过去,破旧惨淡的校门龟缩在这个从来没有听过的城市边缘,曾经的无限辉煌一瞬间坍缩,像是过气的历史英雄,在时光的冲刷下,一身的铮铮铁骨和骄傲也被磨灭,变成佝偻的老人,残喘度日。
李向阳无数次怀疑,自己躲在厕所的昏黄的灯光下苦背英文的艰苦卓绝,换来的是这样一场平淡无奇的际遇,是否值得,她像站在柜台背后的掌柜一样,精打细算着,认定自己的人生是一场不能输的赌局,每一步都要踏在点子上,棋差一步,就要满盘皆输。
她始终记得那个下午,2002年的夏天,非典突如其来,将一整座城市淹没在恐惧中,板蓝根断了货,她就这样,在人人避而远之的长途车站,见到了分别已久的母亲。
母亲将她揽在怀里,痛声疾哭,她先是有些尴尬,情绪来得没那么快,接着被母亲悲伤的情绪感染,也开始哭,像是久旱的大地重逢甘露,一刻也舍不得停一样,哭湿了母亲的肩膀,哭红了眼睛,哭得鼻涕也忍不住,母亲不嫌弃她,紧紧地抱着她。
母亲说:“你怎么不来见我。”
怎么不来?李向阳说不出口,她想说我怕尴尬,她想说,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还想说,姑姑一直在奶奶面前念叨,让我赖着你,让我把你牢牢地拴住,我不想,你已经那么苦了,我不想再成为你的负累。这些她都没说,她只说,我不记得门牌号了。
“记住,待会见到你妈你要哭,你要缠着她,你要让她来管你,你就说你奶奶已经那么老了,再管不了你了,你说她再不管,你就是孤儿啦,要流过街头,要乞讨。”李向阳站在街头,寒风瑟瑟吹过她的脸颊,她沉默不言,仔细地听着姑姑的训话,奶奶在一旁已经老泪纵横了,奶奶说:“乖孙儿,你去找你妈,找到了记得回来告诉奶奶,奶奶在这等你。”
地址是别人告诉的,奶奶和姑姑在街头反复叮嘱:“你记住了吗,知道在哪吗?”
李向阳点点头。
姑姑说:“那你去吧,去了就说是你自己一个人来的,你就说你不回去了,让她照顾你,知道吗?”
李向阳又点点头。
她一个人在路上走着,非典让沉寂在春寒中的街头更加萧瑟,那些横跨在自行车上的人戴着一副副惨白的口罩,李向阳站在十字路口,想起了奶奶带着自己去西安寻找母亲的那个夏天。
那是1999年,新学期还未开学。
轰隆隆的绿皮车从黑夜里穿过,奶奶抱着她,在拥挤的车厢里静静等待着。
姑姑费力地挤过人堆,拿着两桶泡面,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李向阳看着窗外的黑夜,心中盘算着此行的目的,她在挣扎,在要不要待在母亲身边之间取舍。
姑姑说:“你记得你妈在哪住吧。”
李向阳转过头,姑姑这句话问了好多次了,她不厌其烦地回答:“记得。”
在他们面前,她的话很少,她尽量藏拙,把自己的七窍玲珑藏在无知懵懂的面目下,躲过这些纠缠。
姑姑又对着奶奶说:“去了把她仍在街头咱们就走,我就不信她不收留,她要不收,那就让这俩孩子在街头流浪吧。”
李向阳又看着坐在一旁呼呼大睡的哥哥。
奶奶明知姑姑在说玩笑话,却也当真地说:“那可不行,就算流浪,我也要带着这俩孩子,他们心狠,我不能,他们是我的宝贝,我舍不得。”
姑姑又说:“你舍不得?你能养活得了吗,过两年你死了,他们还不是照样流浪。”
李向阳听着姑妈故意说给她听的那些话,就像小孩子不听话家里人会说:“再不听话就让坏人把你捉走。”一样,这些话能吓唬住那些活在襁褓中的孩子,却唬不住她,她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盘算权衡着一切,在一帮大人中周旋着。
她虽然口中应着知道,却还是对母亲住着的地方很是模糊,毕竟半年过去了,父亲把她从西安带回去,她就在那座小山村里慢慢把西安的记忆淡忘掉,毕竟她也才七岁。
她只记得纵深的院子里是四层的筒子楼,楼里隔出的单间注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夏天的筒子楼闷热异常,他们会在傍晚的时候,将被子抱到楼顶,在挤满人堆的楼顶躲过炎热。
门外是菜市场,有五毛钱的菜夹馍,要绕过长长的街道到达母亲与三姨上班的商场,商场旁是大学。她使劲在记忆里搜寻着能拼凑出一个完整地标的关键词。
当她重新站在西
安街头的时候,始终没料到,即将迎来新世纪的西安正在大拆迁中,曾经走过的路被刨开了巨大的裂缝,像趴在城市的伤疤,她努力地回忆着。
“往这边走,穿过那个十字路口有个大学,大学旁就是商场。”李向阳解释着。
“你记得清楚吗?没有记错吧。”姑姑在旁边一脸疑惑。
“没有记错,我记得这。”李向阳笃定着。
“那你去吧,记得怎么说吧,你就说奶奶照顾不了你们俩,让她来管你们。”
姑姑又怂恿旁边的哥哥,哥哥说:“我找不到。”
李向阳说:“我自己去吧,我找到了回来告诉你们。”
“你去吧,路上小心点。”奶奶叮嘱道。
李向阳其实并不确定,道路的施工已经将她斑驳的记忆割裂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她期待自己能找到。
李向阳站在熟悉地商场门口时,她没有成功的欣喜,她仍旧在盘算,待会见了母亲怎么办,要不要留下来,可是,那些人的闲言碎语,那些苦涩的日子早就埋在了她心头,她不愿母亲再去为了她与哥哥承受更多,但是她太想念母亲了,从她跟随父亲坐上火车的那一刹她就开始后悔了。
她一步一步走在熟悉的电梯上,两旁的景致都还没变化,就与一年前一样,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躲在柜台背后昏昏欲睡的老板,她都认识,她开始低着头,不敢于那些人的目光相对,尽管幼小的她根本用不着担心要背上道德的枷锁,可她依旧觉得自己是个笑话,是个罪人。
她看见了,看见了熟悉的化妆品柜台,她看见母亲和三姨在那热情的聊天,她想后退,可是,她不甘,遥远的路途将思念隔断,现在终于能见面了,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的流下来。
母亲没看见她,对面卖文具的老板先看到了她,她在叫:“阿梅,那不是你女儿么?”
李向阳听到了,她母亲也听到了,三姨也听到了,周围的老板都听到了,他们的目光齐齐地扫过来,她们看着她,李向阳将头埋得更低,她默念着,妈妈,我好想你。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见母亲正发抖着看着她,她以为母亲会问她怎么来了,会问她怎么来的。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只看见母亲转过身,朝着商场的另外一扇门跑出去了。
李向阳渐渐蹲下了身子,先前还是小声的哭,继而越哭越大声。
三姨走过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走了么,你老子是不是和你一块来的。”
李向阳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明白她语气中的指责,只是她背后没有人,她要把这些指责都背下来,她只是想着,我只是想看你一面,看一面,我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纠缠着你,我看你一眼就走。
她在那蹲了很久,蹲着的腿也麻了,别人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她慢慢站起身,往回走去。
她重新走回了街头,街头奶奶和姑姑还有哥哥正翘首以盼。
“见到你妈啦?”
李向阳摇摇头。
“她去哪了。”
“不知道,她今天没上班。”
姑姑一脸愁苦,又说道:“那你记得你妈住哪吧。”
“记得。”
李向阳又回到了那座筒子楼,一件狭小的出租屋,钥匙就放在门上边,李向阳爬上旁边的窗台,从上面拿下了钥匙。
背阳的屋里一阵灰暗,姑姑伸手摸开了灯。
李向阳熟练地拿起暖瓶,给奶奶和姑姑倒了水。
“你们俩就待在这里等你妈回来,我们一会就要回去了,知道吗。”
李向阳不说话,哥哥点点头。
姑姑和奶奶走了。
李向阳与哥哥李向鹏坐在床边默不作声。
李向阳:“你想留在这吗?”
李向鹏:“不知道。”
李向阳心里焦急着,她在想奶奶他们走了多远,她想离开这里,她想回到那个小山村去,逃离这些是非,这些闲言碎语。
“咱们回去吧。”李向阳开口。
“奶奶不是让我们在这里等吗?”
“要等你自己等吧,我先走了。”
李向阳和李向鹏冲出了门,奶奶与姑姑端坐在门槛上。
李向阳松了一口气。
“你们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们在里面等吗?”
“我不想呆在这里,我想回去。”李向阳鼓起勇气。
“回去谁照顾你,你奶奶都这么老了,没能力照顾你们俩个人,你不找你妈找谁,你老子现在也杳无音信,你不要这么不懂事。”
奶奶还是心软了,带着两个人灰溜溜的回到了小村子。
李向阳成了村里的插班生,哥哥也在这里上了五年级。
李向阳以为自己就会和这些村里的孩子一样,默默地一生盘踞在这里的时候,妈妈回来的消息如一颗惊雷,驱散了沉寂在非典笼罩下的阴霾。
她又和三年前一样踏上了要独自面对母亲的路途。
她站在十字路口,默念着母亲所在出租屋的位置。
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她不断回想起那个夏天,想起母亲悲愤离去的背影,想起自己尴尬的蹲在商场中央哭泣的模样,她的脚步开始迟疑,她开始犹豫,开始退缩。
终于,在楼下绕足了时间,李向阳又踏上了归途,她又回到了奶奶身边。
这次她没再说没见到母亲,她只说:“门锁着,人不在。”
母亲不知在哪听说了她来找她的消息,她满怀欣喜的坐在家里等着,她等啊等,人没来,她趴在窗口眺望着,眺望不到那个幼小的身影,她也开始思念,那个思念如同洪水,拍打着她,淹没了她。
她终于鼓起勇气,回到她一度逃离的地方,她实在想念她的女儿,她的可怜的孩子,她坐上了长途车,回到了满是苍夷的地方。
母亲说:“你怎么不来找我。”
李向阳才知道,上次的安排母亲是知晓的,母亲也在等着她,可是她不能说怕,她不能说她以为和三年前西安的那次相遇一样,是一场大人安排好的计谋,要把自己当做棋子一样来拴牢别人的人生,她不能说她在楼下绕了一圈就走了,她只好说:“我忘记门牌号了。”
李向阳总是在内心盘算着一切的得失,她不愿自己的人生再是一场残局,她败不起,只能一步一步将每次的得失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是人生是那么无情,它给了你一个结局,无论喜悲,除了接受,再没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