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张掖向西,西北味越来越浓,意绪更加苍莽了。
荒漠苦寒之地,偏有那么多诗意的名字:酒泉、柳园、瓜洲、玉门、孔雀河、马莲井........让人想象它们 美丽的先前,漫漫旅途也增添一份温暖的情意了。
本来打算直接进入新疆的,过了敦煌,突然来了冲动,决定到玉门关、阳关看看。其实,无边雄浑融入苍茫,无论是哪一个西部雄关,都成临别酬唱的指代了。
玉门关还有关楼,也许会引得好古的人沉吟良久感慨不止的。阳关早已荡然无存,仅剩一处烽燧,茫茫荒野中一处小小的突起,竟然在无数中国人的心头萦回不已。
今夜就把梦境安放在阳关吧,不知它会带给我怎样的思绪?
最早西出阳关的,应该是张骞他们。汉武帝的勃勃雄心使这群冒险之徒踏上了这片神奇的土地,不知他们看着自己留下的第一串脚印会有何感想?当时楼兰古国尚在,这里或许是花木成行、莺飞草长吧?古丝路打通后,来往自然便利多了,对跋涉的商旅来说,可怕的不是骇人的龙卷风,迷离的海市蜃楼,杀人越货的强盗,而是背后那双看不见的黑手,甚至是冠冕堂皇下的层层盘剥。我在想,中国江南扬州的一匹丝绸运到欧洲地中海沿岸的罗马城,价格一定会翻上成千上万倍的,期间一定会有人赔上身家性命。文明的演进代价昂贵,往往是用白骨作支架,用血肉作润滑剂的。
其实,即使在最繁盛的唐代,这西部之地依然是除了荒凉还是荒凉。狂放的贺知章哀叹玉门关春风不度,并不悲观的王维也感到出了阳关难寻挚友。宋元之后,经济中心南移,这里就更是千年等待千年孤独,陪伴它们的只有终年的朔风和流沙了。
倒也不必太感失落,文明的新陈代谢恰如自然的春秋轮回。西部的沙海中驼铃不在,东部的大海中却千帆竞发,山水愈见秀美,街市更加繁华......
西出阳关最浩大的一群,应当是左宗棠和他的湖湘子弟了。中国近代史几乎每页都书写着割地求和、赔款苟安的耻辱,左宗棠主动请缨出击,带领十万大军越过万里关山,硬是从沙俄手中收回新疆,有唐朝薛仁贵“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高歌入汉关”的大将雄风,在那个最没有骨气的年代显 示出一个民族应有的尊严,成了那半个世纪唯一能让国人扬眉吐气的事情。做为这次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副产品,他让那十万壮士新栽杨柳三千里,安慰了无数颗像贺知章那样的人悲凉的心,原来春风完全可以度过玉门关,吹向更辽远的西域吹到天涯。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左宗棠应该是西部开发的第一功臣,功业载入史册中,名字系在柳梢头。这个怪倔的老头,把不死的精神永远植入了大漠。
眼前猛然闪回十年前看到的王剑宏的油画《阳关三叠》,心里顿生别样。没有王维的情意绵绵,也没有同名琴曲的悱恻缠绵,而是坚硬冰凉的现实图景。画面上一轮冷月下,是一群簇拥着薄薄棉被、怀抱着困倦孩子、守护着素简行李的人,他们就在这茫茫里过夜,等待明天的班车载去远方。有的已入了梦乡,梦里是家乡的烽火台还是他乡的希望?有的呆坐着,月悬空漠,照不亮他们的脸;那画面中站着的两人,或许刚刚结识,借个火搭个话,要出了阳关,出门靠朋友了。画家构图洗练,天空、月亮、地上的人,送友酬唱的传统母题变幻成今人生存的艰辛。故人已不敢奢望,绿柳青山又不得不割舍,百回吟转间,厚重的现实感直逼人心。
收住思绪,正皓月当空。秦关汉月西风秋,风云变幻换时空。朝雨新柳,尺素鸿雁,诗人征人,又走进茫茫的烟尘。
阳关的月,是否记住今夜的戈壁旅人?他乡的游子,是否别梦今夜的阳关?
今夜在阳关,我也怀古,但不伤今;我也思乡,但无乡愁。把古今的离愁别恨装进老去诗人的行囊,明日朝阳初升,我也要慨然上路,西出阳关,雄奇壮阔的前方正向旅人遥遥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