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妞的青葱岁月

      我的妈妈叫毛妞，是外公外婆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战火纷飞的1930年那个硝烟四起的岁月。外公外婆是典型的农村人，勤劳朴实敦厚善良。

      外公家在苏北响水一个四县交界的地方。她记得小时候，常常坐在外公的肩头去石湖街赶集，石湖老街赶集日，人潮涌动好不热闹，外公总能满足她喜欢吃荸荠的胃口。而破坏这种局面的是集上开始有挂着膏药旗到处欺负中国人的日本人，令她十分厌恶。

      妈妈渐渐地发现，夜晚总有帽子上带着两颗纽扣的军人出现在家里，他们说话小声谨慎，对人友善，外面总有站岗放哨的，他们经常在家里开会商讨事情，白天隐匿晚上活动。第二天集上和中山河对面的北玉关（今天的苏北阜宁县北沙街）会有稀疏的枪声响起，然后不停地听到有人被小日本打死了，还有被活埋的消息传来，后来知道那些被杀了的都是中国人，那些坏人叫日本鬼子！她心里痛恨日本人！

      到了读书的年龄，妈妈嚷着要上学堂，外公不允：女孩子家家的，将来要嫁人的，况且外面兵慌马乱的。而将小她几岁的弟弟送进了学堂。

      妈妈看到晚上在家的军人当中，也有小姐姐，穿着一样浅灰色的衣服，腰间扎着腰带，好看特别精神。而且她们当中大多能识字，会写字，能够从密密麻麻的报纸当中知道很多事情。她喜欢看她们写字，她们也很喜欢这个长得清秀的小姑娘，叫毛妞。有副好嗓子，会唱歌。她也终于知道她们的名字叫新四军。

      日本鬼子隔三差五耀武扬威地从石湖向北开过来，外公家院子的东南楝树上吊着一片耕田铲头，这时敲打铲头暗号让村民赶紧逃难。妈妈和外婆她们都把锅底黑灰朝脸上抹，抹得只剩下眼睛，然后跑到盐碱地河沟畈早已挖好的地窖子里躲上几天几夜，连同出生不久的小牛犊。

      日本鬼子走过，庄子里哀嚎一片，抢走了东家的鸡鸭鹅，牵走西家的猪牛羊，还有许多茅草房被鬼子烧着冒着烟火……外公家的老母牛也被抢走了，小牛犊幸运的活了下来。

      这样的日子特别难熬，有一顿没一顿的，家里的粮食被小鬼子几乎抢光了。来年不等庄稼成熟，小日本早就惦记上了，收回来的连糊口都很艰难，常常饿着肚子。地里也荒了，家家户户惶惶不可终日，不知这日子哪天能到头？左盼右盼，一年又一年。

      妈妈从女新四军谈话中得知，部队第二天要开拔向北， 到时住在庄子里的新四军都要离开。她兴奋地问小姐姐，我也要跟你们去打鬼子！小姐姐笑着说“：只要你爹妈同意，我们就带你走。”

      妈妈跑向外公讨说法，不料外公雷霆大怒：“你敢！我打断你的腿！”妈妈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外公让外婆看好妈妈：“十五、六岁的丫头不好好守规矩，抛头露面的！”外公在家里的权威没人敢撼动，就连外婆也不敢说情。

      外婆仔细打量着妈妈：毛妞不胖不瘦、高挑清秀，皮肤白嫩细腻，穿着盘扣歪领长袄，大气的四方脸，柳叶弯眉、唇红齿白，乌黑发亮的头发拢在后脑勺，一根长辫拖到腰际，发稍红绳随着步伐左右微微摆动。她生性善良温润，说话轻声细语。尤其在戏班子里的表演的角色，那真是演谁像谁，唱腔了得。张庄的人都知道毛家出了一个大美女。

      外婆暗地和外公嘀咕：“姑娘大了提心吊胆哪！这个世道……唉！找个相巧人家访访，赶紧嫁了吧！”

        （二）毛妞的新家河东岁月

      妈妈18岁就嫁给了我爸爸，俗说现在的裸婚，上无遮身半片瓦，下无砸鸡泥果抓。妈妈看中爸爸勤劳朴实和肚子里有点点墨水。

    爸爸的家在河东（淮河下游中山河）是独子，1927年出生，从小聪明伶俐，家里穷读不起书，直到10岁才开始到学堂念书，读到二年级然后跳级到四年级。然后战乱不再读书。其间他曾替人放过牛，当过长工。曾在白玉关（今盐城阜宁北沙）趴在河沟的田埂上，目睹了抗日志士被日本鬼子杀害的血腥画面：日本鬼子把好几个阜东抗日分子推进坑里，然后填上土只留头在外面，鬼子伤心病狂地用刺刀一个一个直直戳进头，顿时血喷如注……而鬼子手舞足蹈，哈哈大笑，每当回忆到这样画面他就气得撂下碗筷，义愤填膺！

      外公舍不得姑娘遭罪，陪嫁了家里渐渐长大的公牛仔。妈妈他们婚房借住在爸爸四叔的房子里。

    解放后，爸妈有了自己的三间土坯房。1949年春，也迎来了新的生命我们的老大哥。妈妈还因为嗓子好参加了村里的戏班子，曾出演《红灯记》铁梅等女英雄形象。妈妈在婆家敬奉公婆，婆婆属于半自理老人，公公常年不着家，她任劳任怨，从无怨言。

      爸爸因为识字比较多，被村里委任为会计，后来乡里组建信用社，被抽调当会计，后来岗位调整调进中国农业银行。

      在婚后20年时间里，妈妈一共生了10个孩子，幸存了我们兄妹六人，大哥和我相差20岁，四男二女，我是最小的小六妹。

    小时候，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妈妈喜欢我们读老师发下来的作文，她总能说出几点她自己的观点和想法来。她还学会了写自己的姓名，认识家人所有人的名字。她最喜欢的是，让我们读每学期结束的《家庭报告书》，也是我们学期结束必走程序的家庭作业，然后让我们自己总结，谈谈计划和想法。她会再三提醒我们好好读书，不能荒废时光。

      她曾经可爱且自豪地说：“我和毛主席一个姓，不是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毛字吗？我们大家连忙骄傲地齐声附和。爸爸总忍不住笑着说：你们说不定几百年前就是一个祖先咧！哪次去我把外公家家谱拿出来看看，找找你们是不是一个老祖宗……。”妈妈自豪地笑着，一嘴雪白的碎米牙，像现在的整壳假牙一样整齐。

      她经常憎恨外公偏心，不替她念书，自己就是个睁眼瞎。在子女面前常说的一句话：“你们加劲念书，只要你们肯读，我哪怕砸锅卖铁也供着你们！”

      1961年，妈妈送走了生病多年的六旬奶奶。

      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妈妈又当爸爸又当妈妈。白天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夜晚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弄针线活儿，经常做到深夜。还负责全家我们老少7、8口的一日三餐，里里外外。锅头灶脑、田头园脑、针头线脑、几乎妈妈没有不会的活儿。白发渐渐爬上她的额头，泛起了霜花。

    妈妈有一颗悲悯慈善的心肠。农村生产承包责任制后，家里有了些粮食，有些外地受灾讨饭的来到门前，她没有一次让人家空手而归的，饭好就盛碗饭夹些菜给人家，饭没好就舀一碗粮食倒在人家袋子里，感伤地叹口气：“荒年不容易啊！”

      1983年，爸妈送走了83岁的爷爷。

      妈妈有一颗感恩的心。爸爸常年不在家，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西边大伯（爸爸亲叔叔的儿子）经常会帮我们做一些田里的重活。中午要是我们家饭先好的话，妈妈总会装一碗饭让我端过去，上面还夹一些炒韭菜、要不就是闷青瓜之类的，嘴里常常说：“你大伯活重啊！   

      夜晚躺在床上，妈妈搂住我，经常讲故事给我听，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还讲她的遗憾没有读书的苦楚。她还有趣地说：我认识的字当中还有重要的两个字，我说啥？她一本正经地说：“女和男，出外找厕所分不清男女怎么好？”我不禁噗嗤笑出眼泪来。

      我常偎在她怀里缠着她唱歌，她便不紧不慢地清一下嗓子：“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万恶的旧社会………”她的声音清亮婉转，细柔绵长，在寒冷的黑夜里像是一团温暖的光亮、又像是滋润的山泉源源流长……

      她还经常讲人生道理、人情道达、懂得感恩、救贫济困，为人处事……妈妈像是在我的心底种下了一颗善良的种子，静待发芽开花，她温和的话语像是春日的细雨、润物无声……

      在妈妈的殷切的期望和温暖的感召下，我们兄妹六人，人人都读书，那个穷苦的岁月，好多孩子的家庭不是每个人都能读得起书的。爸爸刚开始工作时工资低，月工资3元，看到妈妈太辛苦，想要回家一起挣工分养家糊口，妈妈果断拒绝说：“我吃够了不识字的苦，我不想我的孩子再吃生活的苦！”每到学期开学，记得妈妈总跟老师求情说好话，学费宽限几天。就这样，妈妈用那纤弱的身躯勤劳的双手，供出了️一个大学生、三个高中生，两个初中生。

      在妈妈一生当中，经历了好多忧心事、烦心事：老大读书住堂饿出了浮肿病、老二当兵前太懂事被她误打耳朵受了伤、越战时期经常为二哥提心吊胆，老三超体力劳动导致胃多次出血鼻子出血，老四萍姐经常拾草手脚冻破流血流脓，老五调皮经常闯祸邻居告状到家、老六我掉进水塘昏迷一天苏醒，还有四个中途夭折的幼婴……仅仅列举了极少重大创伤事件，细小数多担忧劳神之事不再赘述。妈妈经历的苦难劳心劳神如此之多，早已心力交瘁，让现在成为母亲的我感同深受，承受了的巨大的生活压力和无奈……现在的我好想拥抱一下失魄疲惫的您啊！

        （三）晚年失忆的毛妞

      岁月的风霜渐渐染白了妈妈的头发，额头爬满了皱纹，脸色也渐渐变得黯沉失色，手上不再细腻光滑，像粗糙的松树皮一揪一把。

      有一次妈妈走亲戚回来，路上刚好碰到三哥胃出血去医院抢救，对她的刺激太大。后来渐渐地发现，她记性开始不好，常常说了上句记不得下一句，还有的话能重叠说4四五遍而不自知，吃没吃过饭都不记得了，吃在嘴里的饭菜也不知道是啥滋味……

      1991年秋，退休14年的父亲因突发脑溢血而撒手人寰。那年的我刚刚成家，他老人家还没来得及享受女儿的回报就匆匆离别，令我感觉到十分自责和遗憾，感觉背后的大树突然轰然倒下，伤心至极！

      妈妈受到爸爸去世的打击，精神状态变得更加不好。后检查发现已经患上了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脑萎缩，然后又中风面瘫……有时候出去串门跑出老远，摸不到回家的路，然后好心邻居帮忙送回家。最严重并且难堪的是不能控制大小便，随地大小便，甚至弄到身上衣服上，完事了不知道提裤子站起来就走，多亏了家里的大嫂三嫂经常清理洗澡。最伤心的是家里的亲人她都不太记得了……原来多么温柔善良漂亮的妈妈竟然变得如此模样，我非常心痛和无助。我们带她看医生治疗用药也没能好转。

    1995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寒风刺骨，天空阴霾密布，西北风无情地怒吼着。妈妈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任凭我们撕心裂肺地呼唤，她也听不见我们的声音，空洞的眼神木然没有知觉。我淸晰地看到她的眼角挂着泪珠，我用手试去她眼角的泪水，她静静地安祥地闭上了双眼。

      纸钱在燃，烟尘在飞。泪水泛滥，哀思悲鸣。此后再无妈妈可叫，再无爸爸妈妈疼爱，愿父母在天国无病无灾，不再操劳困顿，再续秦晋安享仙游乐土。

      我的心空如大海、天空失色。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如今的一首歌，是我不能触及的痛。首次听闻《烛光里的妈妈》让我泪如雨下。而我再也不敢点唱这首歌曲，因为一开口妈妈已哽咽无浯……

      妈妈已经离开我30年了，无数次地梦到她亲切的脸庞、期盼的眼神、慈祥的笑容，一抬头一投足是那样的清晰 。那温润有力的话语似娟娟细流，又像是看不见的戒尺，滋润着我、诫勉着我，一生一世。

      今天是母亲节，妈妈我又想您了！爸爸妈妈您们还好吗？

                                    您们的小六子

                                      2022 05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