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岁那年,我从一所名牌大学的电子专业毕业,并拿到了硕士学位,正式开始了我的职业生涯。
接收我的单位,是一家航天系统的研究所。工作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干航天工作就要吃苦的心理准备,但是,我还是大大低估了这份工作的难度和强度。
接触一个全新领域的措手不及,无休止的加班,周末频繁的培训学习。。。这些我都可以承受。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高频率的夜班。
我们班组负责计算机的设计,机器设计生产完成并通过性能测试后,还要做一系列的试验,以进一步检测机器对各种环境的适应性能,而一个试验往往需要几天几夜连续不停地进行,所以,就需要有人夜间对机器进行操作。
按照我们班组的惯例,夜班都是交给新分配来的年轻男同事去完成,作为男性新同事的必修课,女性新同事则可以幸免。然而,很不幸,我毕业那年我们班组只新进了两个女孩儿—我和另一个姑娘,我们两人以瘦弱的身躯承担起了整个班组的夜班任务。
上夜班的地点,在单位的环境试验室,一个终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一个试验箱挨着一个,争相发出巨大的轰鸣,仿佛一只只怪兽,要将我整个吞没。
通常,我们上完班再简单地吃过晚饭之后,就要开始一整夜的工作,需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白天上班后同事来接替你,你才可以回家休息一天,所以,一个夜班长达十二个小时左右。这就意味着,这十二个小时里,我不但不能睡觉,还必须一直处于这个嘈杂异常的封闭空间,每隔一两个小时对机器进行一次操作。
每次上夜班前,我都会准备各式各样的零食,一本书或杂志,装在包里带到试验间。用重复的咀嚼、吞咽动作以及阅读,打发掉一个个根本无法获得片刻安宁的夜晚。
上夜班的那两年,我吞下了很多抹茶杏仁饼干,喝掉了一杯杯香飘飘或是优乐美奶茶,味觉以及肠胃上的满足可以稍稍慰藉一下我疲惫的身体。重复着看三毛、亦舒、张爱玲,企图借着书中的浪漫情节,将无法入眠的我代入一个个瑰丽的梦境,让灵魂得以暂时逃脱这个逼仄的世界。
试验室有个类似门卫的工作,由一个面色焦黄而身材高大的老头担任,我们都称他一声李师傅。每个深夜,他都在各个试验箱间巡视,休息的时候,就蹲在试验室门口抽掉一包包香烟,表情严肃而落寞。
每当看到我时,李师傅就会用大嗓门喊道:“丫头,怎么又是你来上夜班呀?他们是不欺负新人呢?别看书了,快趴在桌子上歇一会儿。”他说话时,脸上的皱纹会跟着跳动。被机器轰鸣声吵到心跳加速的我只能苦笑以对。
这样的一个夜班上下来,平素体弱的我需要三四天的时间才能缓过来。而我基本上每周都需要上夜班,这意味着我基本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我也想过要抗议,当夜班任务布置下来时,跟组长说自己第二天还有工作要干,但是作为新人的我承担的都不是什么关键要紧的任务,组长的一句那就把你手头工作推后一天,就将我的请求轻飘飘地挡了回去。作为没有任何根基且性格懦弱的新人,我只有默默忍受的份儿。
除了夜班,白天我还需要打起精神边工作边学习,以便尽快可以独立承担项目任务,摆脱掉夜班的宿命,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向我提抗议:晕车、失眠、无法治愈的肠胃炎接踵而至。身体犹如被过度开采的森林,活力与生机缓缓消逝,只留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孤寂荒原。
这时候,我想到了放弃。我不能因为一份工作,彻底拖垮自己的身体。和男友以及家人说明情况后,他们都很支持我的决定。无论后路如何,先养好身体。
就在我决定要提交辞职申请的那天早上,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机。班组会议上,组长提出这两年组里只进了我们两个新人,一直由我俩负责夜班,确实辛苦,再加上我俩现在手头都有自己独立承担的重要项目,再这样下去不合适,以后组里的夜班全体组员轮流上。
这样的话,意味着我的夜班频率从一周一次降至三个月一次,完全在我的接受范围内。因此,我那张写好的辞职信,就被我偷偷锁进了抽屉。
后来,班组又陆陆续续接收了好几个刚毕业的男生,夜班,基本上彻底与我绝缘了。
但在地下试验室度过的那一个个喧嚣的夜仿佛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关于夜班的记忆,除了极度的疲惫,还有奶茶浓郁的香气,以及小说里那些愁肠百结的男女情事。
也许,和需要常年倒班的工人师傅相比,我这并不算什么。但我对自己的定位一直是计算机设计师,如此高频率的夜班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身体底子一向薄弱的我,硬是咬紧牙关撑了两年,给自己的人生创造了一段不可磨灭的痕迹。
后来,听说李师傅退休了。再后来,又听说,李师傅刚退休一个礼拜就死掉了,惹得人们欷歔不已。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写一篇报告,突然就发愣了很久,不知道下一个字母该敲什么。和李师傅一起上过很多个夜班的我并没有去打听李师傅的死因,因为我知道,长期的熬夜,大量的抽烟,可怕的噪声,足以摧垮任何一个强壮的身体。
夜班,已经离我远去,又仿佛从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