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次回家前总是期待满满,幻想半年没见的父母会有一大筐想念的话要说,很久没吃到的“妈妈的味道”会吃出温暖和感动。
然而,有些时候,或者说大多数时候,美好的仅仅是期待本身。
回家前一个星期,在自习室看书的我打开微信,母亲大人的信息成为我快速翻查的手指头尖唯一的停顿点,“在吗”“我想跟你聊聊”“我今心情及差”,也许母女间真的有心灵感应,我莫名几乎在同一时刻对她的难过感同身受,可惜当我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距离她发出这三条信息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分钟,依我对她的了解,收到她的信息,一般只有秒回和不回两种结果,如果你没有秒回,那无论你迟了多久回复,你回复的语言是如何迫切和抱歉,对她而言,你都将是“不回她信息的人”,但是我依旧快速回复了文字的“在了在了”,再加上一连串道歉的语音,甚至走出自习室——邀请她语音通话,我就像一个焦急等待“结果”的人——例如病人等待诊断报告,考生等待考试成绩,然而直至系统自动关闭邀请画面,我得到的依旧是一片沉默。
沉默会促使不安发酵。
在强忍内心不安学习完剩余内容后,她的手机依旧保持关机状态,在尝试洗澡睡觉忘记这三条信息却无端想起无数电视剧里与亲人最后的联系失之交臂后的自杀事件,我最终还是在凌晨时分打给了已经熟睡的老爸,才终于得知,是怎样一件小事。
不过是几十年见一次的所谓“亲戚”明嘲暗讽她过得不幸福。
她总是这样,外人的话永远比亲人的话有份量。
然而即便得到了老爸的答复,我依旧隐隐忧虑,几千里的路程距离,不单单让她失去保护罩,也让我失去安全感,这份不安直到第二天悦耳的钢琴交响曲从机器的另一头传来才最终消除。
“我死了你会不会来看我?”
“什么鬼啊,当然会啊,你不要老是想到什么什么死啊死的。”我想大概所有这个年龄段的中年妇女都开始进入人生新的阶段,在这个阶段的最初,这个问题就是她们的生命之音,然而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子女都和我一样,面对这样严肃的生命话题,常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最优回答。
“我想清楚了,我现在改变了,与其死后把遗产留给你,不如现在就把钱给你花,你还不会恨我,是不是?你现在想花就花,要多少,你说!”
“老妈!”
“是这样的嘛,生的时候给你花你还会感激我孝顺我,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给钱给你花,你要说好话知道吗。”
“说好话”是向她要钱一以贯之的原则,我们母女的关系很早之前就开始僵化,直到我上大学她回故乡中间被硬生生拉开了一列火车八个小时的距离,才终于在遥远的路程中各自成长,滋生出些许陌生的温情,也许是这段让彼此胆战心惊的疏离,每次她都会要求我“说好话”,也许对她来说这些字面上的奉承已然可以掩盖我纯度不够的感情,然而每次我们聊天超过十分钟——无论是微信或电话,她总是有办法让时光倒流,把我拖回到叛逆期。
“我的感情是钱买不来的,我喜欢你就喜欢你,不喜欢你给我再多钱你死后我也不会怀念你。”
“庆幸的是,她了解我一如我了解她,这样严肃而冷漠的对话在我们之间不过是普通的玩笑话。
我甚至觉得,因为时间和空间的助力,我们彼此无法契合的锐角已经逐渐圆滑,我们对彼此的容忍终于达到了“习惯”的高度。 诶,你怎么这样啊,给你钱你就要喜欢我吗。”
然而,没有。
一切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我回到家的那个晚上,她依旧喋喋不休地说道:“我想清楚了,与其……”她穿着不知道画着什么卡通人物的土黄色绒棉睡衣,说起话来唾沫肉眼可见喷射到桌面或是迅速与饭菜的油光融为一体,她从来都不曾变过,之前的一切不过是时间在撒谎空间模糊了假象,她依旧会把同样一句话一字不差重复咀嚼直到消失在空气里。
我们都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