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凄风苦雨。
路旁的玉兰被雨打落下来,柔弱的花瓣摔到地上,被一只脚深深地踩进泥里,再也看不出一点白色。
那只脚的主人显然没有在意葬身足底的落花,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步一个脚印,不紧不慢地向南走去。
南边有座楼,名西江月。
早春的夜里算不得暖,江月楼里却还是轻罗薄纱。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姿色不凡的姑娘们穿梭于各桌酒席当中,明艳如花。
“今儿个的雨怎么下得这么大!”靠近门的那桌,一个长得跟瘦竹竿似的人道。他面容苍白,眼睛却十分明亮有神。
“雨下得大,好让你留在这江月楼,别走了呀!”邻座的人笑道。
瘦竹竿笑了两声,伸手抓住刚好经过的一位侍女,在腰上摸了两把,问道:“听说你们西江月有位姑娘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能歌善舞,可是真的?”
隔壁那桌有人道:“兄台这说的是哪里话,西江月的姑娘个个都美得赛天仙!对吧李姑娘?”
被唤作李姑娘的侍女掩面一笑,“公子真会说笑,小芸知道各位想问的是谁。”
李小芸站直身子,给瘦竹竿倒了杯酒,“莫姐姐人长得可好看了,舞艺更是一绝。听说她本名莫辞颦,曾经有位朝廷来的贵人称她为莫西子。但莫姐姐很少出现,后来客人们就把‘颦’字改为‘频’字,称她为莫辞频,希望她能常来。”
“那她有说什么时候来么?”邻座的人问。
“这小芸就不知道了。”李小芸低眉一笑,离开去了别桌。
瘦竹竿眉梢一挑,“那我这趟岂不是白来了?”
邻座笑道:“难道兄台来此,只是为了那莫姑娘?”
瘦竹竿笑了笑,垂下的眼捷遮住了灵动的眸子,顿了顿,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
忽然一阵冷风刮了进来,几人往门口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衣裳的人站在门口,腰间悬着把剑,刚摘掉的斗笠还在往下滴着水。
最外边的一个人打了个冷颤,自言自语道:“怎么好像有些冷?”
瘦竹竿朝那边掀了一眼,眼神微微一凝。他收回视线,假装顺口问道:“这人谁呀?”
“不认识,八成以前没来过,看着面生。”邻座的人是这里的常客,这人他也没见过。
他一身朴素的深灰,腰间悬着一把剑,与这里旖旎的温香软玉、绫罗绸缎格格不入。
随着他进门,一股清冷肃杀的寒气弥漫开来,却又只限于周身三尺之内,仅最外边的人感觉得到。
那人扫视了一眼全场,向一进门的这桌走了过来。旁边的人见此,下意识地往边儿上侧了侧,给他留出个位子。
“多谢。”那人的声音低沉,像是外面下了半宿的雨幕,隔着朦朦胧胧的厚重感。
一桌人无言。
瘦竹竿又喝了几杯酒,便找借口告辞离开了。
他走后约莫半个时辰,楼上渐渐喧闹起来。
“莫姑娘来了!”“是莫姑娘!”“莫姑娘今日要选谁呀?”
“莫姑娘来了?”邻座的人一惊,连忙抬头,果然——
螓首蛾眉,明眸皓齿,水袖红衣,倾国倾城,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可惜了,”邻座那人喃喃自语道:“刚刚那位兄台走得太早了。”
莫辞频走至木梯拐角停了下来,抿唇一笑。眼波流转间,与之四目交汇的人都痴痴地追随着她,可惜,她的目光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邻座那人也情不自禁地侧过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梯上的人。
只是他莫名地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那种充满灵气的眼神,很是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他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想来想去还是感叹,像这样美人才有的秋水眸子,自己怎么会见到呢,大概是记错了罢。
他跟着众人一起,等莫姑娘选出今晚的“那个人”。
莫辞频不胜酒力,每次只会在满堂宾客里挑一人敬酒。曾经被选中的一位幸运儿乐极之下,当即为其高歌,莫姑娘也十分捧场,直接起舞和了一曲,“酒筵歌席莫辞频”一时传为佳话。
这一次,会是谁呢?
满场目光灼灼之下,莫姑娘素臂轻抬,丈余长的水袖倏然伸展开来。
邻座那人看着那片红云离自己越来越近,眼也睁地越来越大,却忽然笑容一僵。
只见那水袖从他身旁擦肩而过,直取坐在最后的人。
穿灰衣的剑客正低头倒着酒,却被止住了手。
他抬头看去,一袭红衣正带着全场的目光,款款向他走来。
见他看过来,莫辞频莞尔一笑,刹那间的风情万种,足以倾国倾城。
“公子贵姓?”莫辞频纤长的眼捷轻颤,丢去一个勾魂夺魄的眼神,素手接过他手中的酒盏,为他满上。
“易。”灰衣剑客垂眸看着那青葱玉指,面无表情。
“易大侠,小女子敬你一杯。”莫辞频柔柔一笑,举杯。
灰衣剑客却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他不喝,莫辞频也不喝,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
可其他人急了。
“怎么了?怎么不喝呀?”“莫姑娘的酒,竟然敢不喝?”“你不喝,让我来喝!”
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莫辞频却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灰衣剑客抬眸,冷冷道:“我是来杀你的。”
四周一片哗然。
莫辞频面色不改:“那还请易大侠先喝完这杯酒,再来杀小女子也不迟。”
灰衣剑客抿了抿唇,银光一闪,剑已架上莫辞频修长的颈。
有人眼尖,认出了这把剑。
“离恨!是离恨剑!他是易销魂!”
等闲离别易销魂。
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天字榜首【销魂剑客】,却也是【还兮】的无情杀手,【还兮】手下最利的剑。有多少英雄豪杰命丧此剑,就有多少红颜佳人生离死别、肝肠寸断。然而他已经视之等闲,一次次挥舞着手中的剑,为【还兮】送走一个个本该消散的魂。
此时此刻,只要他的剑刃再往前一寸,明艳如花的美人就将顷刻间香消玉殒。
可是美人还在笑着,她道:“原来是销魂剑客,久仰大名。可是……”
莫辞频敛了笑,轻蹙眉放下酒盏,眸中似有盈盈水光,低声道:“易大侠还是不愿喝这酒么?”
字字哀怨,委屈至极。
易销魂注视她良久,叹道:“罢了。”
他收回剑,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完,又夺过莫辞频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是在下输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易销魂像江湖客比武切磋后败方那般,抱拳行礼,深深地看了莫辞频一眼,随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竟无人敢阻。
满堂鸦雀无声里,莫辞频轻轻地笑了。
『中』
那一日之后,销魂剑客像是匿了形,江湖上再难见其踪迹。人们纷纷猜测他的下落,有人说,他身为天字榜首却没完成任务,必然会被【还兮】处罚,没准这会儿还在受着酷刑;也有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见了莫辞频,就算是无情杀手也要金盆洗手了;还有人说,【还兮】要杀的人,从来没有能逃掉的,他一定还会再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此刻,传闻中的人只是坐在小酒馆门口,目光平静地喝着碗里的酒。
任务失败后,他被关了整整一年的禁闭。
在这一年里,他从未碰过离恨剑;可当他再次握住剑柄时,【还兮】排名第二的杀手竟连他一招都接不下来。
那时,坐在高位上的中年人点点头,道,可以了。
于是他单膝跪在了那个人面前,垂下头。
“求主上放莫姑娘一条生路。”
“哦?凭什么?”
高位上的男人轻笑一声,说出的话语却力重千钧,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他把头垂得更低:“销魂愿以命抵命,求主上放过莫姑娘。”
“一个叛徒,倘若放任她活在这世上,可能会威胁到【还兮】。”
高位上的人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销魂以项上人头担保,莫姑娘绝不会有这个机会。”
沉默了一会儿,高位上的人缓缓道:
“——那你可要看好了。”
……
距上次西江月之夜,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如今的人们差不多快遗忘了那天晚上的事,也只有在提到西江月的头牌姑娘时,才会偶尔提那么一句,从未失手的销魂剑客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愿认输,可见其天人之姿。
这一年多来,销魂剑客下落不明,莫辞频也再没露过面。在整个江湖都要淡忘了这一切的时候,却忽然传出了一个小道消息,让所有人的视线又回到了西江月,回到了这两个人身上。
金兰王要来西江月!
这位金兰王虽是朝廷中人,但在江湖上却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今的萧王朝建立不过十八年,就已经经历了两位皇帝。而这位金兰王,据说是与先皇拜过把子的兄弟,金兰之交。
那时朝廷连年对外征战,南边出了瘟疫,北边闹了饥荒,可那天杀的狗皇帝竟还要征兵!先皇承天命、顺民意,一把火烧了征役的布告,起兵田垄,救百姓于水火之中……那个时候,金兰王就已经跟在他身边了。
后来先皇带兵攻打皇城时,胸前中了一箭。虽然当时挺了过去,可登基不过十年,就因为一场风寒而引发旧伤,驾崩了。临终前封他一路扶持、这出生入死的兄弟为金兰王,辅佐十二岁的太子继位,主持朝政。
当今圣上刚刚及冠,金兰王就已经辞去政务,当了个闲散王爷,四处游山玩水,过上了颐养天年的日子。
听说前一阵子,金兰王已经来了江南,却不料竟还要来这西江月,难道贵为皇族之人也对这“江南绝色”感兴趣不成?
易销魂一口干了酒,放下空碗,正要走,对面刚好来了个人,看都不看地就坐了下来。
易销魂瞥了他一眼,喊道:“小二,上酒!”
那小二见又来了一个人,特意多拿了个碗,抱着酒坛子就要给易销魂倒酒,却被后来的那人喊住了:“哎小二,这位客官刚喝过,先给我倒。”
小二看了易销魂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先给后来的这人倒了酒。待轮到给易销魂倒时,易销魂抬手止住了他:“下去吧。”
小二放下酒坛子走了,易销魂却没看那人,而是垂眸看向自己的空碗,像是在想些什么。
“渴死我了,你怎么不喝呀?”
对面这人一身武夫打扮,看上去身形瘦小,可酒量却是惊人;咕咚咕咚喝完一口喝完,中间都不带换气儿的。他拿袖子擦了擦嘴,这才发现易销魂动也没动。
沉默了一会儿,易销魂摇头道:“索然无味。”
这人砸了咂嘴,细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眼里闪过一道精光:“这酒香却不醇,定然是里面掺了不少水。这店家也忒没诚意,连碗酒都不肯给!”
易销魂道:“若要是放在几年前,这酒水都堪比白水,如今已算是不错了。”
对面这人一愣,冷笑道:“倘若再往前推个十年二十年,家家户户院子里埋的酒,隔着院墙都能闻到,何来不错之言?”
易销魂终于把目光从碗里移开,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
悲戚、怜悯、惋惜、哀痛……他的眼里好像沉了太多东西,黑压压的,一下子把对面的朝天怒火给浇了个干净。
“戊戌腊月十六,京城张家办满月酒,听说收到的贺礼都排到了张府的大门外;”顿了顿,他道:“是年,初春岭南发生瘟疫,直至年末,流民仍未完全安顿。”
“休得胡言!岭南瘟疫早在小满前已经……”盛怒之下,这人的声音竟然有些走调,变得尖锐起来。
“家父殁了,在此疫中。”
对面的人一下子闭上了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也罢,”那人面无表情地沉默片刻,拿起酒坛,给易销魂倒了满满一碗,“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不如这一碗混了白水的酒来的有滋味,请!”
易销魂盯着那碗酒看了半晌,忽然双手捧起,一饮而尽。
“放下罢。”他最后道。
对面那人浑身一震,易销魂却已经倒在了桌上,酒坛晃了晃,掉了下去,摔个粉碎。
那人脸上神色几度变换,最后还是平静下来,漠然地俯视着、再也不会醒过来的人,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搁在一旁,起身走了。
『下』
腊月十八这一天,阳光明媚,天出奇的好。
江月楼楼顶,莫辞频站在格子窗前看着滚滚东流的江水,唇边泛起似有若无的笑意。
曾经,也有一位慈祥的父亲带着他心爱的小女儿,在这样的一个暖冬里来长江边游玩。
那天也是这样,风和日丽,长街上熙熙攘攘,车马游龙;年轻的父亲怕小女儿被人群遮挡,看不到江边的景,便把她一把举起驮在自己的脖子上,指着长江道:“颦儿你看!”
那时,阳光下的江面波光粼粼,像是洒上了一层碎金,晃眼得很。
……
如今的江面还是那么闪耀,可曾经的人呢?
“爹爹……”窗边的女子轻唤道。
空荡荡的屋子里,无人回应。
雕花镂刻的木窗棂上落了一滴泪,映在阳光下,亮的像西域进贡的宝石,如同江面一样。
这天晚上,江月楼里早早地坐满了宾客,可最好的位置那里却一直空着,为等待那位即将到来的贵客。
人们纷纷议论着,昔日的摄政王都来了,莫姑娘会不会也来?【还兮】会轻易罢休么?销魂剑客是真的死了吗?如果不是,那他这段时间去了哪儿?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时,金兰王终于到了。
不似想象中那般身形臃肿、裹着千金狐裘、走到哪儿都带着貌美如花的侍女,金兰王看上去大概四十来岁,气质沉稳,面色略微有些苍白,甚至可以称得上消瘦;鼻梁高耸,眼神深邃,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他穿着长衫,披了件素色大氅,身后跟着两个黑衣裳的侍卫。
金兰王扫视了一眼全场,步伐稳重地走上那个专为他准备的位置,两个侍卫站到座后。才刚坐下来解开大氅,台上的幕布就徐徐掀起,顿时一袭水袖似瀑布般倾泻而出。
素衣白裳的女子莲步轻移,纤细的腰肢折出柔美的弧度,袖风一扫,楼内的烛火渐次熄灭;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楼里明暗交错,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恍如九天的仙人,不似凡尘。
楼里的窃窃私语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台上,再无暇顾及其他。
一片寂静里,莫辞频轻轻一点,柔软的水袖忽然呼啸而出,直取台下的金兰王。
此变故一生,现场立即嘈杂起来。有要护着金兰王的,有想逃跑的,还有吓傻在原地一动不动的。
见这索命的白练直冲自己而来,金兰王只是叹了口气,脸上却不见任何慌乱。因为当这白练离他面门还有一尺多远的时候,就已经被两道劲气震得粉碎。
他身后,一刀一剑已然出鞘。剑客还留在原地,而刀客已旋身上前,直奔台上。
莫辞频凌然不惧,水袖一掷,直接迎了上去。
刚一刀劈开迎面而来的水袖,一剑便刺了过来,刀客侧身躲过地同时,手中的长刀也猛地斩了出去。
莫辞频放弃了柔柔的水袖,从腰间抽出细长的软剑,冷笑一声,“来得好!”
她一个燕子翻身灵巧地闪过,同时将真气注入手中软剑,一剑送了出去;刀客横刀挡下这一剑,后者紧接着旋身又来一剑。一来一去,二者瞬息间已交手数十招。刀光剑影在一片昏暗的楼里分外晃眼,一时之间竟打得难分难解。
金兰王见台上的两人打得不相上下,长叹一声,道:“可惜了。”
他身旁的黑衣剑客默然无语,握剑的手悄悄紧了几分。
莫辞频一个虚晃退开几步,和刀客拉开距离。
看今日这情景,自己怕是没有机会了,仅一个人就难缠至此,更何况那边还站着一个,难道真的……
不行!
她一咬牙,再度攻了上去。
如果今日在这里被生擒,整个西江月必然脱不了干系!她们本就是无辜之人,若是因为自己……
一剑接着一剑,气势愈发凶狠,全然放弃了防御,看架势竟是想玉石俱焚!
金兰王见此摇了摇头:“年轻人啊,总是不拿命当回事儿……”
他身后的剑客收剑回鞘,垂首道:“主上。”
“去吧。”
金兰王摆摆手。
远远地看着剑客用剑鞘架住来势汹汹的一刀,回手一敲,便把女子的剑震掉在地上,随即身形一转,揽着女子破窗而出,他感慨道:
“好俊俏的身手!唉呀,这次可损失大了……”
江边,剑客还未落地,突然闷哼一声。
他压下紊乱的呼吸,直至落地后才放开怀中的人。
月光下,一支精致的玉簪流转着柔和的光芒,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口,在他的衣襟上,一朵血花缓缓绽开。
剑客放下莫辞频,抹去脸上的易容,竟是本该已经死去的易销魂。
“怎么会……”
莫辞频吃惊的往后退了几步,“你不是已经……”
“……莫姑娘,”易销魂缓缓拔出玉簪,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算上这次,你杀了我两次了……【还兮】的杀手是不允许失误的。”
“你知道了?”莫辞频握紧了手,假装对他苍白的脸色视而不见,冷声道。
“是。”易销魂抬手封住身上的几个穴道,平复了一下呼吸,道。
那一次失手后,在那失败的漫长刑罚结束之时,他终于弄清楚了这一切。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为什么‘叛出’【还兮】么?”
见他气息平稳了下来,莫辞频便恢复了冷若冰霜:“还兮还兮,还我国兮——【还兮】本就是为了诛尽这些乱党谋逆之人而成,如今却被这些乱臣贼子一点点渗透……要与他们和平共处?呵,我恨不得把他们都一个个杀了!”
“莫姑娘,你可知【还兮】的组织者是谁?”易销魂望着她道。
“谁?”
莫辞频昔日也是【还兮】手下极其顶尖的刺客,却从未见过【还兮】的主事人,每次的任务都是通过一张张纸条上传下达,很少见到上面的人。
“——就是你刚刚要杀的人。”
“金兰王?怎么可能?!”莫辞频失声道。
易销魂叹了口气:“十二年前,我自岭南瘟疫后就一直流亡到此,正好被主上收养,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着手建立【还兮】了。”
“前朝已经腐败不堪,改朝换代本是民心所向,但那些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后人是看不到什么民不聊生的。他们生来锦衣玉食,直到我们砍下了那个皇帝的狗头,他们才被迫尝到了民间疾苦的滋味,所以他们恨我们。”
檀香弥漫的屋子里,金兰王望着易销魂,这个自己一手抚养长大——亦是亲手培养出来的杀手,缓缓地叹了口气。
“我和先皇起兵田垄,一路杀到皇城,从未滥杀无辜。”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像是又回到了那些峥嵘岁月。
“有言道:斩草要除根。先皇是个仁义人,他当时见到莫尚书的小女儿时,曾道:‘这姑娘长得好像我隔壁王大娘的孙女儿,我好想抱抱她……’
我道:‘你就别想了,人家都被你吓哭了,想抱回头自己生去!’
先皇道:‘你们读书人是不是总说什么‘怜香惜玉’?嘿嘿……’后来他突然叹了口气,说:‘可是他爹是因为我才死的,她以后会恨我的罢。’
我这位兄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那个时候他家里还有位等他归来成亲的美娇娘,可他抛却了温柔乡,一狠心走上了这条危险万分的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于是我道:‘等大哥坐稳了位置,安稳下来娶了大嫂,这些人就交给我吧。’”
昏暗的屋子里,高位上的中年人结束了回忆,把目光落在年轻剑客的身上:“后来我来到江南见到你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计划。那会儿你会总会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掉眼泪。有一次我撞见了,问你哭什么,你哭了好一会儿,擦擦眼泪说——”
“即便有一日我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家里也没有人再会给我吹柳叶、炖鱼汤了。”易销魂看着滚滚长江,轻声道。
他转头面向莫辞频:“后来主上就以‘还兮’为名,建立了这个组织,希望能通过它缓和前朝后人的仇恨,也同时处理一些朝廷明面上不能动的威胁。”
莫辞频不住地摇头,却已经有些茫然:“怎么可能……”
“莫姑娘,”易销魂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主上说,他知道家国大恨是无法消解的,他愿意花时间等,等你们放下。几乎【还兮】里所有的杀手都是前朝后人,他愿意一直等下去,等到你们肯放下仇恨的那一天。”
“我……我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下了……”莫辞频苦笑,“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父亲……”
“莫姑娘,”易销魂把簪子上的血擦干净,放到她手里:“你父亲也许更希望你能够过上简单平静的日子,总是活在过去,会很累的。”
莫辞频抬头看向他:“你的伤……”
“不碍事。”易销魂从衣裳里拽出根红线,线上拴着个金珠子,一打开,里面竟然藏着颗药丸。
易销魂吃下药丸,盘腿调息了片刻,气色渐渐好起来。
他调息完毕,睁开眼,却忽然见到莫辞频近在咫尺的精致容颜,不由得呼吸一滞:“莫姑娘?”
“我问你啊:既然你知道上次坐在你对面的那人是我,也看出来我在给你倒酒的时候下了毒——你为什么还要喝那碗酒?”莫辞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姑娘上次不是说了么,即便是要杀你也要先喝了酒,若是我不喝,姑娘会伤心的;”易销魂轻轻一笑,站起身:“况且,从我小时候起,主上就经常说……”
他顿了顿,模仿金兰王的语气道:“——唯好酒和美人不可辜负。”
“扑哧。”莫辞频终于忍不住,笑了。
月夜里,江水静静地流淌,温柔了一片浮光。
寒来暑往,又是一个春秋。
经过十多年的修生养息,前朝的亏空和战乱的影响终于一点点被弥补上去,如今已经初见繁荣景象。
长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哎,是桂花糕!”酒楼里,莫辞频眼睛一亮,然后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易销魂。
“买买买,我现在就下去。”易销魂无奈道。
一介无情杀手竟沦为跑堂腿,凄凉至此。
易销魂往下瞥了一眼,想确定小贩的位置,却忽然见到一个衣衫朴素的人,轻摇折扇,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金兰王?”莫辞频也看到了,眉头一蹙。
易销魂正准备起身的动作停住了,目光缓缓地移到对面的人身上。
“罢了,一把年纪了,也怪可怜的。”
国破家亡非他所愿,他也是不得已。他们肯这样花时间和心思来换取自己这些人的谅解,也是仁义尽至了,再纠缠下去,也只是伤人伤己,徒增困扰罢了,何必呢?
不如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罢。
莫辞频收回视线,看向易销魂,却见对方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怎么了?我今日胭脂抹多了?”
易销魂略微呆滞的摇摇头,忽然回过神来,慢慢地笑了。
不常笑的人,偶尔笑一次,真的会有种昙花一现的惊艳。
莫辞频看着那抹为自己而绽放的笑,忍不住唇角一勾。
也许是那碗甘之如饴的毒酒,也许是血花开在胸前、也要让自己安稳地落到地上的那几次灼热呼吸,也许是那一句句面色惨白、却心头滚烫的解释和劝说,最打动她的,大概还是那句真挚的“姑娘会伤心”——
唯好酒与美人不可辜负。
金兰王历经沧桑,看遍人事,从一介白衣到位极人臣,他知道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凡事不必太过较真,不如顺其自然,随心所欲;可易销魂不同。
他没有那么多的贪得无厌和是是非非,他想要的,只有他的剑,和对美本能的呵护与追求。
那冷血漠然的杀手皮囊之下,是一颗单纯而热忱的赤子心。
“傻瓜,”莫辞频低低笑了一声,一把起身拉过易销魂,“笑得这么开心,走,陪本姑娘买桂花糕去。”
长街上,金兰王似有所感应。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冲楼上空着的窗台一笑,又摇摇折扇,继续往前走了。
(全文完)
感谢我的两位好友在创作过程中提出的意见和建议——
一向年光有限身,
等闲离别易销魂。
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还应怜取眼前人。
——晏殊《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