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校园] 嘿,姑娘 (5)

九、羡慕

原本我以为,那只是寻常的、多数人惯用于麻痹自己的伎俩——背单词打卡。但当视线再次移到那一系列的页面上时,直觉告诉我,我错了。

这并非是愉悦自己的手段,毕竟真正用自己的行动来给别人加油打劲的并不多,大多数情况下,一些特意展现给别人看的行动多半是用于欺骗自己。比如一份精致的早餐,比如一本精装的名著,它们这时不是为了我们生活或是精神的健康而存在,转而成了一种精神毒品,让神经中枢不断反馈给自己美好的信号:啊,我的生活是多么健康而又充实的啊。丝毫不在意,哪怕在意也装作不在意,生活是面易碎的镜子而不是随意操控的液晶屏的事实。我们总是在“欺骗自己”这件事上具有无限的天赋和创造力。

与此同时,我也终于知道了那个人的身份,至少他身上的迷雾又揭开了一层。女神亲昵的唤他“班长”,并时刻不忘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地,要一直好好的。

班长呵,班长呵,这真是个神奇而富有想象力的职位。不仅能顺利俘获女神的芳心,还能驱动一个个不存在的、由代码操控的微博用户疯狂转发女神微博。也许常年单身的我已经无法去理解恋爱中的男人的想法了,可脑子里依稀蹦出几个字来使我明白我尚且没有丢失判断力:愚蠢、尴尬。可哪怕再愚蠢、再尴尬,他依旧是我这世上最羡慕的几个人之一。

羡慕是可行的,我羡慕的东西可以是爪哇国里的一只鸟,别人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无从考究真假,它在让我失去羡慕的情绪之前,至始至终会待在我脑子里,徘徊不去。但假使我对那个人生出了半分怜悯之情,那便是对女神的大不敬,是要被拉去道德广场受良心的绞刑的。从某些方面来说,羡慕总是真实,但怜悯却有对错之分。

我羡慕自由的灵魂,我羡慕不为生计而苦恼的自由的灵魂,我羡慕心有所属、不为生计而苦恼的自由的灵魂。所以我的目标可能是成为刘强东和王小波的结合体?那我真是太贪心了。

2016年8月21日,女神更新微博:希望班长心情好一点。

你无法想象当我看到这条动态时,眼里冒光,嘴角不自觉上扬,巴不得把脸贴在屏幕上仔细端详的模样,只因迫切希望勘察出些许不寻常的迹象。我真是个不安好心的家伙。

可一想起时间顺序是倒过来的,顿时心里的热情便被浇熄了大半。这样的设计简直让人无法辩驳,这不是逼着人从棺材里往外挖么,绝望不足以形容这种感受。可旋即又有个想法冒了出来:要是我们的人生也是这么倒着过,会不会有另一番体验呢?设计师真是个聪明的家伙,他巧妙地让矛盾的我无所遁形了!

十、掷地有声

真是岁月催人老。才过一个多月,徐曼绮又回到了这片操场上,现时显得更加拥挤一些: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从高一到高三的三千多名学生。绿茵地是口咕噜噜泛起气泡的煮锅,学生是浮在表面的那层油,校长的话筒则是锅底下的柴火,只要从那金属块里头稍微传出些声音,哪怕是打喷嚏,锅里头也能立时沸腾起来。

徐曼绮向来对这类动员会不抱好感,好像什么事先开个动员会,就一定能顺顺利利的进行。而且事实是,大多数时候,一旦想到动员会,这件事就已经快要结束了。

两人三足的项目就在今天下午,徐曼绮竟有些紧张起来。相比于结果不确定的考试,她现在好像更害怕既定事实的到来。有种被宣判死刑,然后掐着指头倒计时的感觉。她畏惧的既定事实不是她今天会拖陈枫的后腿,而是自己心里已经给出的答案,那个羞于说出口却无比真实的两个字:“喜欢”。是的,她的的确确是喜欢上陈枫了,她也终于向自己承认了这一点。

为了确定这件事,她还曾在某个夜晚,和赵莉探讨了许久。

“莉莉,你说怎么样才是喜欢一个人啊。”徐曼绮问。

“当你吃你喜欢吃的东西时,第一个想的是他会不会也喜欢吃;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脑子里第一时间闪出他的名字;当你感到快乐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分享;当你羞涩或难堪时,会努力掩饰不让他看到。”赵莉答。

“如果要是你明知道那是不好的,或注定过程艰辛,那你还会喜欢一个人么?或者换个说法,那还算是喜欢了么?”徐曼绮又问。

“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哟,喜欢又不是爱。喜欢是不计较的单方面折磨,爱是在互相折磨里重生。”赵莉再答。

“可这世界已经够让人受的了,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陷进了一片海里,周围都是冰凉的海水,被迫终日与黑暗为伍。碰巧瞥见了一抹光,可谁又敢确定那是引路的星光,还是致命的幻觉。”徐曼绮说着,好像没在和赵莉聊天,而是自己一个人躺在桃李园的草地上自言自语了。

“是啊,在这冷酷的世界里,能找到让自己片刻欢愉的事情已是难得,若是有那么一个人能让自己长长久久的幸福,除了老天的馈赠,我真的再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了。”赵莉说这话时显得有些迷糊,但谁又能确保清醒时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呢,这样想着,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徐曼绮伸出手去,想抓住从窗台透进来落在地板上的那抹月光。她想着赵莉说的那番话,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样,这是人类原始的冲动,在这纯白的月光下显得愈发的强烈,甚至多了丝高洁的意味。

视线移向月光进来的地方,白日里喧嚣的尘世被月色荡涤得只剩银白,树梢是银白色的,屋顶是银白色的,偶尔飘过的那朵云也被映照得像镀了层银。她怀疑世上没什么东西不是银白的了,但又清楚的知道,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世界又会重新被赋予五花八门的颜色。黑夜和白昼同等的真实,如若你选择相信真实的话,心里就该能同时容下五彩缤纷和单调寂寥。

夜.jpg

“希望大家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奥林匹克精神,在本次秋季运动会上取得好成绩!”校长长达一小时的致辞终于结束,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甚至有人眼里都噙着泪就快要叫出来,倒不是校长讲的有多么激昂振奋人心,单纯是这莫名其妙且又臭又长的演讲让人膀胱忍不住想吐口水。

运动员进行曲在喇叭里整装待发,在播音员一声令下,如洪水般四散开来。运动会时放运动员进行曲,这大概是豆浆配油条、佳肴配米饭的标准中国式搭配。

跑道旁边的区域,被一条条白得亮眼的石灰线划分开来。“一9”两个字,有种中西搭配的意味,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谁画了把死神的镰刀。徐曼绮就从教室搬来凳子在这儿坐下。显然这是属于高一9班的大本营,虽然她不太明白,怎么着那条白线就把从未断开过的大地给分隔成了大大小小的区域,可一想到“界限”二字自古就是人们所强调的,也就不怎么奇怪了。

她先是一惊,又兀自忧心起来。看着操场上一张张欢呼雀跃、富有朝气的面庞,大家包括她,几乎都快要忘记自己坐在教室里死沉沉的模样了,何况三纲五常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还突然地蹦出来。难以想象,千百年前,让书院里的儒生摇头晃脑念着之乎者也的那种病毒性癔症,至今还潜伏在这片朝阳升起的大地上。而且以更难被发现的形式,依附于被人唤作“习以为常”的惰性,渐有扩大趋势。空气像是冰渣子一样刺进徐曼绮的肺里,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哪怕现在只是十月,天气晴朗,艳阳高照,她也依旧认为冬天要提前到来了。

可她还没准备好啊,就和她还没准备好下午的比赛一样。

这几天的练习还算顺利,却始终让徐曼绮有种惊慌的错觉。说不定是第一天晚上的事情余毒至今,自己虽极力配合,可下一步好像就要踏空。她现在就是悬在百尺高楼上的一只蚂蚱,楼下站满了围观者,跳出去会伤到人,继续悬着却也不是事。她总想着自己去配合陈枫的脚步,殊不知把步子迈小些远比跨大步子要来得轻松。

跑道上飘来的哨声提醒了徐曼绮,她现在得暂时放下关于下午比赛的思索了,有个项目她想去看一看。

篮球场就在跑道边上,虽然面积比不上足球场,但看上去似乎人气比足球场高了不少。大抵是高中常有樱木花道,却难见一个内马尔的缘故?总而言之,加油呐喊的大多数是女生,而在场的男生,一部分是为了展现自己对于篮球的了解而趁机与女生搭讪;一部分是为了看女生呐喊时顺便把自己的名字意淫进去;有极少部分是真的对场上发生的事情感兴趣,抱着学习技术或者观摩的心态而来。虽然定点投篮好像也没什么技术可学。

徐曼绮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一身黑色T恤,高高瘦瘦的,像根甘蔗亮眼地杵在人群中央。就是这具躯壳里,藏着徐曼绮害怕的东西,那让她犹豫不决,畏葸不前,让她胸口闷得不像话,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可也是这具躯壳里,散发出的让人钦羡的气息,是鲜花上的朝露,包含着夜的深邃和日的明媚。徐曼绮只能努力不去想那些东西,心神不宁无法擦亮自己的眼睛,它会让自己遗漏很多美好的事情。

陈枫正站在三分线外热身,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看起来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徐曼绮突然想起他那天兴致勃勃和自己说过,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只见陈枫身体微倾,裁判一声哨起:腿部发力,脚尖离地,球已出手,嗖地一声,空心入网!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徐曼绮还没看清,球就已经从篮筐下哼哧、哼哧地溜走了。

下一秒,徐曼绮只得更加集中注意力了,她不清楚之前的空心球难度有多大,但从周围人的惊呼声里便能察觉出一些来。她突然想拥有一种超能力,能随心所欲移动篮筐的超能力。那球一脱手,篮筐就会飞扑过来,像分隔两地终于相见的情侣般,迫不及待将球拥入它的怀中。

一定要进啊,徐曼绮心里默念道。可她也明白,这球进不进,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不会因此对陈枫更了解,而陈枫也不会知道她此刻内心的想法并对此做出任何回应。总之,这是个无关紧要却牵扯着徐曼绮神经的球,换言之,徐曼绮正被无意义的意义所折磨着。

最终的结果,只能用有如神助来形容,十个进了九个,没进的那个也在篮筐上盘旋了许久。徐曼绮怀疑,要不是那时恰好起了风,陈枫应该是能进十个的。可就算十分之九的投中率,也已经是目前场上出现的最好成绩了,不出差池的话,奖状已经在路上向他招手。

徐曼绮没有过去和陈枫打招呼,不知为何她心情有些沉重起来。要是下午自己没表现好,那现在他获得了多少目光,下午自己便会有多愧疚。老天,让运动会赶快过去吧。

广播又开始念稿子了,徐曼绮数了数,平均每三篇稿子下来,“运动”会出现九次,“健儿”会出现七次,“阳光”和“奔跑”占据主流,“同学”与“加油”紧随其后。这是每个人都要完成的任务:运动会期间,每人每天至少向广播站投三篇稿子,最后根据各班投稿数量及质量来评分,纳入总成绩。说白了,就是为了给那些成绩不太好的班级找个借口颁发“道德风尚奖”罢了,反正“道德”两个字,本身就是最有分量的奖状。徐曼绮当然希望自己的班级得奖,至少在自己参与的项目应该保证为班级增光的希望。可不是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么,她现在却有种七分打拼全都有,三分天意了无踪的无力感。

播音员这时清了清嗓子:“以下是定点投篮前十名:第一名,高一九班,陈枫……”九班的同学正埋头写着稿子,还是老张腆着肚子跑到九班前面,,兴奋地连用来掩饰头顶地中海的秀发都来不及捋一捋,大声的欢呼起来:“定点投篮,我们班陈枫第一名!”大家这才新奇地抬起头,纷纷开启追踪模式,视线全都落在了陈枫的位置。

陈枫差点没把水给吐了出来,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我还以为,大家早就知道了呢。”

“这娃,太谦虚了。”老张走了过来,颇为欣慰的拍了拍陈枫的肩膀,“想我当年人称‘三分小王子’啊,有机会,咱俩切磋切磋。”

“老师您现在也是小王子啊,不过是‘五分小王子’!”人群里有人揶揄道。

“哈哈,过犹不及!过犹不及!”老张摸了摸略显单薄的头发,没打算和这帮孩子计较,只是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大家好好享受这大好时光,以后像这般悠闲的日子,怕是越来越少了哟。”说罢,老张又拍了拍陈枫的肩膀,随即吹着口哨隐匿在操场外的树林。陈枫当然明白班主任的意思,身为班长,维持班级秩序是他必不可少的工作。

可这次,他可能要辜负老张的寄托了。

他觉得后背有点痒,还以为是树上掉了片碎叶下来,结果回头一看,徐曼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怎么了?”陈枫问。

徐曼绮把手指头给缩了回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现在有空么?不然,我们再去练练?”她说这话时,没敢盯着陈枫的眼睛看,一来脖子会累,二来哪怕她是笑着的,也仍旧害怕陈枫会从自己躲闪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

“好啊。”陈枫几乎没有犹豫。

“不需要在这里维持秩序么?”徐曼绮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

“你看,现在一切不都井然有序么。在上午项目结束之前回来就好。”陈枫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问道:“足球场上现在都是人,我们该去哪练啊?”

徐曼绮故作神秘,朝他挥了挥手:“跟我来。”

陈枫立刻跟了上去。

绕过学生宿舍,陈枫仿佛一下子就知道了徐曼绮想带自己去的地方——桃李园。思来想去,全校也就只有那里有比较大的草地了。他犯了男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去猜一个女生的心思。

徐曼绮的确奔着桃李园的方向去的,可她的目的地并不在桃李园,准确来说,是夹在桃李园和芬芳园中间的那条长道。这条路平日就极少有车辆通行,且足够平坦以及坚硬。是的,徐曼绮她现在想的,就是需要一条和下午橡胶跑道相似的练习场地。软绵的草地虽然给了她保护,但同时也增加了她的不安全感。这是种基于安全的不安全感,草地越是柔软,她对于下午的比赛就越是担忧。

“就这里吧。”徐曼绮指着脚下的水泥路说道。

陈枫顿了顿,想说什么,却又作罢。

“好。”陈枫点头回应。他这才发现,学校快要被上下起伏的身影给占满了,桃李园,芬芳园,现在都是些练两人三足的人。

“在这之前,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不知道该不该说。”徐曼绮很是纠结,但终究是把这话说出了口。

“没事,你说,我听着。”

“你看嘛,你的步子比较大,而我的步子比较小。我们想要走的快的话,应该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我们都比较轻松的频率,不然我追着你跑,或是你等着我,都很容易打乱节奏。”徐曼绮边说边注意陈枫的表情变化,怕自己说的方式不对,又连忙补充道:“当然,如果你觉得有什么更好的点子,也可以说出来。”

“你说的很对啊,我也觉得是该两个人协调下。”陈枫若有所思道。

“有点像数学老师昨天讲过的夹逼准则,理论上是存在那种状态的。”徐曼绮曾想了很久,也试图用各种方法来说服自己,她所担心的和自己想的就是一回事。可她渐渐地明白,让她昼夜难安的,不是这个比赛有多重要——那都是她的借口,而是她在和谁合作,又怎么样的想让两个人脸上都露出同样欣喜的笑容。她应该是做到了,因为陈枫听到她说“夹逼准则”的时候笑了,而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徐曼绮回想起了赵莉那天晚上和自己说的话,总之,现在她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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