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剑在那场大雨后生锈了。
我着急忙慌去找他,他却无所谓,跟我说:“小齐,把这剑扔了吧。我此生,再也没有机会用它了。”
这剑是崀山宝物,公子当年上崀山学艺,是老宗主亲手将宝剑从宝阁中奉出,交到公子手里,嘱咐公子,济世安民。
不过时隔三年,却已物是人非。
三年前,公子学成下山,意气风发。
1.
彼时,他不过18岁,翩翩少年,我骑着马追在公子身后,抬头看到的是飞扬的背影。那时候,公子可是京城中,最为炽手可热的人物吧?
五月京城,已微有热意,公子回京后直奔昭阳王府,马上一左一右挎着两只京郊山里射来的野鸡,说是要给昭阳王世子妃补身子。这位姑奶奶与公子一母同胞,公子在家最怕夫人,其次就是姑奶奶。
我径直回了侯府,府里已有小厮等在门房,收了公子的包袱,直直引我去了主院夫人处。
“小齐见过夫人,公子此行一路顺利,回京后先去了昭阳王府,即可便回府。”我跪在夫人面前,却迟迟没有听到夫人的声音。
我不敢抬头,确定到夫人身边冯嬷嬷说:“公子这三年可有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公子每旬一封家书从不曾拉下,在山上所见皆为师兄弟,每日所做皆为习文练武,不曾与外人接触。”我恭敬不已。
夫人缓缓开口,不过是内宅妇人,却让我感到喘不过气:“通儿此番回京,一是要进军营襄助父兄保家卫国,二是迎娶贵女绵延后嗣,房中自然得干净,你可明白?”
我心下一凛,忙不迭俯首称是:“公子学艺为上,小的不敢让旁人打扰,这几年公子身边并无纷扰,请夫人放心。”
夫人看了我许久,我默默不敢抬头,只觉得时间过去飞快。
“那便好,你伺候通儿已有八年了吧?”
“承蒙夫人看中,小人自八岁起就跟着公子,已是八年有余。”
我回到院中的时候,感觉背后一身冷汗,虽摸不着头脑,到也算是勉强应对。
刚进院门,就听着公子唤我,原是山上带来一块墨石,打算献给老爷,现在找不到了。
我把行李收拾齐整,再把公子要送给各房的礼物备下,等一通忙完已经是华灯初上。
夏初的夜晚还是略有凉意,公子喊我给他温壶酒,我给他在酒里掺了不少水,公子喝一口便知是被我戏弄,举着崀山剑就说要把我砍了送去喂狗。
刚说笑呢,门口传来呵斥声。
是夫人身边的明鸢,说是来给公子送吃食的。
当晚我在夫人院里跪到天亮,公子晨起的时候没找着我,还在发脾气。直到来了夫人院里,才看到快要虚脱的我。
公子跟夫人吵得极厉害,被罚去了祠堂跪着。
我终于撑不住晕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发卖出去,还是肮脏下贱的场所,清白已是不在。
崀山上三年,公子刻苦不怠,我也是拼了命地学艺。寻常迷药奈何不得我,更何况鸨母打量我一弱女,且是虚脱昏迷,更是没在我身上用什么迷药,以至于我冲进厨房里抄起牛刀的时候,没人能阻拦我。
院里的龟奴都是横练的硬功,也大多是三脚猫的功夫,我提着牛刀砍伤了好几人,没费多少力就出去了。
逃出去后,我深知侯府已是不能回,身上也无分文,还有一身伤。四下里只感觉一片茫然。
2.
我找了个角落囫囵带着,脑中一片空白。
深夜时分,华灯熄灭,街上只剩更夫和巡防营的官兵,我练过功夫,轻而易举避开他们,摸进成衣铺子给偷了两件男子衣服,且把牛刀押在铺子里,权当是我付的物资。
黎明之时,我随人流出城,一路向北而去。
在北地,有公子的幼年好友,镇北将军家的小少爷,当初在崀山时,小将军时常与公子切磋,我也陪练过几招,颇得小将军赞赏。
北上之路十分艰难,我原想着怕是要翻山越岭,没想到还要走过大片树林。
我迷路过一次次,终于在一个又一个村子之后,看到了椋州城,彼时已是过去半年。
途中我无傍身银两,只能沿途找些农庄,若是主人家心善,给我做点零工,倒是能换几天吃食零用。或者饿个几日在林子里找点野味果子,或者在水里找点鱼儿虾子。中毒过机会,熬也熬过来了,我一边感慨自己命大,一边盘算怎么进城。
我是被侯府发卖出来的,身籍文书还在京城,怕早已成了贱籍。
在城门口的茶摊口子坐着,瞅着城门只觉得胸闷。
谁料茶摊的小子以为我是间谍,想要偷摸入城,悄悄地就去城门口报告了官兵。
我怎么都么想到我居然会是被押解入城的。
当晚我被吊在囚室里,身上鞭痕还淌着血,我嚷嚷着要见小将军,行刑的官兵见我油盐不进,倒是真的去找了小将军。
萧恒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终于没忍住大哭出来,他才知这是抓错了人。
我狠狠睡了两天,这才些微缓了过来。
“小将军,容我在军里某个差事吧,不然我老想着京城那些事,每想一次,都觉着撕心裂肺。”萧恒后面来看我,带了我们在崀山上常做的烤野鸡,还撒了点北地特有的青椒面,我对他说,“我这条命就是公子救的,从我记事起,我就是扮着男装跟在公子身后,我都没把自己当成是女子,凭什么连我都防?”
说着我就觉得委屈。
萧恒没说什么,看我吃烤鸡都没什么动力,说:“你不如扮男装去前锋营吧,我着人去打个招呼,你随着去军中跟着打打匈奴。虽是苦点,但是营中将士皆豪爽,你功夫又好,打两顿都能服你。”
我说这样也挺好。
3.
我化名齐光进了前锋营,如萧恒所说,营中将士皆是好汉,开头几天虽是不太熟,倒也相安无事。
我年纪小,身体还没怎么发育,萧恒的医官为我把脉只说这女子的身子已是再也不中用了,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就已被灌了猛药。
军中男人们都不洗澡,那味儿直冲天灵盖,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只觉得自己也一身子馊味。
前锋将军从萧恒处知道我从崀山学艺而来,对我颇多照拂,起码我还能隔几天洗个澡,也有自己的营房。开始将士们皆不服,我打了两三天,现如今一个个倒也不再阴阳怪气。
进前锋营的第十日,匈奴骚扰王家沟,抢了不少物资,还抓走不少姑娘。前锋将军点了几个好汉去,我也在内。一路策马出关,我才知道这世界原是如此广袤,北关外的沙土地远比我在军营中看到的,更深远,一路上除了风声就是马蹄声,直到看到匈奴人的战旗,心才提起来。
厮杀的快感远比我想象的痛快,本就是有深仇大恨的人,我又将京城带来的恨加诸于他们身上,下手更是残暴。
他们一路快马,着急回城,所以倒也没时间欺辱姑娘们。不过正是带着一票姑娘,所以速度慢了不少,被我们截获。
前锋将军原是要送姑娘们回王家沟,但是几个女孩子皆是不愿,一是王家沟三不五时就会被匈奴袭扰,二是即便完璧回家,也终将被父兄不齿,视为家中耻辱。
我心下不忍,恳请前锋将军带他们回军营,日后再护送回椋州城。
这差事落在我身上,临行前前锋将军托我将军书战报和谍报捎带回去给萧恒。
萧恒将姑娘们都安置下来,挑了绣技尚可的二人去了秀坊学艺,另两人送去州台府上,当侍女的差事。
我不想闲下来,只待了三日便提出要回去营中。
萧恒给了我京城寄来的信。
信上说:抱歉,珍重。
我将信烧了,对着萧恒拱了拱手便走。
边境风沙苦寒,风沙却能将人的心磨平,我贪恋北境的狂风与飞沙,却不知道是真的热爱,还是想要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