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悬疑】恶之花

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谣七七


“啊,美!淳朴、令人惶恐而又无处不在的怪物!

只要你的眼波,你的微笑,你的双脚

为我打开我憧憬而依旧茫然的无限的门户,

你来自天堂还是地狱,这又有什么紧要!

啊,眼神温存妩媚的天仙,和谐,芬芳,光焰,

我唯一的主宰!只要你让世界不这么丑陋,

让光阴不这么沉重,你受命于上帝还是撒旦,

你是天使还是美人鱼,这又有什么要紧? ”

——《美颂》

那似乎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礼拜日。

乍一从呆滞的空气、经声与光影里走出,阳光与柔软的风兜头浇下,带着午后的草莓卷一般令人放松的温度。

西奥多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睛,伴着这个动作,眼中的这一瞬间好像也被拉长了。

他看见几个台阶之外,站着一个金发红裙的美丽姑娘。

她一手松松环抱着两三支玫瑰,光着脚踩在洁净的白砖上——一双黑色的漆皮小方跟正安安静静地摆在她的裙摆旁。

与灿金流动的发丝共舞在风里的,还有糜艳的玫瑰花瓣与纯洁的白鸽羽毛。

西奥多甚至来不及捕捉她脸蛋上的神情,或是安静、专注的,或是放空、迷惘的,总之是值得被定格在画框里的这么一幕,却被教堂里传出的人声脚步声轻易打碎了。

抱着玫瑰的少女眼中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慌乱,动作却从容地从地上捞起那双小方跟,脚步轻盈地提着皮鞋逃开。

西奥多心里不由探出一点遗憾,还没来得及在众人的脚步间理清这点莫名的情绪,便遥遥看见那个少女奔跑着却回过头,冲他露出一个羞赧又大胆的笑容。

那笑容转瞬即逝,纤细的身影也很快便在街角离去。

紧随在西奥多旁边的罗森镇长自然也见到这一幕,他皱着鼻子,飞快地从黄牙间滚过一句“贱丫头”,便迅速变换了神色,讨好地垂手向西奥多引路。

西奥多微微点头,在走过少女赤脚踏过的白阶时,他忽然嗅到一点潮湿的,甜美的玫瑰花香气。

与寻常玫瑰那种带着青涩自然香气的味道不同,染着一点浓郁的甜香味儿,像是花开到极盛之时,再多一分便要露出颓败糜烂之意,却又恰恰止步了,好像永恒地把握住最美的一刻。

在走进那条白日里黯淡无光的暗巷前,凯瑟琳便随手将玫瑰丢进了花圃里。她一手提着层叠的裙摆,一手拎着黑亮亮的皮鞋,谨慎地绕着晦暗道路上的肮脏水渍。

房檐下泾渭分明的投影将她心上最后一点轻快拂去。令人厌恶的氛围一瞬便把她的灵与肉压缩,粗暴地收敛进这个潮湿阴暗的房子里。

“你这臭丫头!跑哪里疯去了!”门前坐着的瑞斯女士一见着她,便下意识要高声呵斥,因而不顾嗓子的嘶哑,非要将浑浊的空气再搅和得一团糟似的。

凯瑟琳并不搭理,只低头自顾自将皮鞋擦净再放好。瑞斯女士干巴巴嚼着土豆泥,两眼瞅着她的动作,随口打趣道:“今天是礼拜天,你又不必去列斯公馆,打扮得这么漂亮出门做什么?该不会是去相会什么情郎吧。”

凯瑟琳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兀自坐到桌前喝起自己的玉米汤。

瑞斯女士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她迟钝地察觉到什么,又联想起这几日凯瑟琳的反常来,顿时脸色大变:“你!难道,难道是!那个最近来镇子上的子爵?凯瑟琳!你疯了吗!”

瑞斯女士是凯瑟琳的生母,从她瘦削的脸颊,凹陷的灰蓝眼睛,松弛的乳房间还能依稀看出年轻时的风韵。据她酒后吹嘘,凯瑟琳是她在青春好时候跟一个正经好人家生的。别人若问她那男人是谁,无论醉酒与否,她都两眼一闭,念叨“反正死都死了”。

死不死凯瑟琳不知道,甚至连有几个父亲她都不好说,反正睁眼起似乎就只有这个干瘦的女人拉扯她。瑞斯女士凭一己之力,在暗巷里带领着好几个哄骗来的乡下女人,干起了这份“为信徒们背负罪孽”的工作,愣是在灰暗贫穷的贫民区里打造了一个灯红酒绿的极乐世界。

瑞斯女士并不以自己的妓女身份为耻,甚至以能在穷得几乎顿顿吃黑豆的寡妇面前,吃上一块香喷喷的烟熏肉而获得无与伦比的精神快慰。

但这种优越感只有身在贫民区才有所体现——她根本不敢妄想靠近窗明几净的教堂与至高无上的教会,她认为那种神圣纯净的氛围会杀死她的丑陋与不堪——而那些即是她,她的一切。

瑞斯女士瞪着凯瑟琳,低哑的嗓音被惊恐攥成竭斯底里的程度:“凯瑟琳,你别忘记了,你就是个妓女的女儿,一个天生的贱货!不要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咱们这种,暗巷里的垃圾,进入那个世界,会被烧成灰烬的!”

凯瑟琳平静地放下汤勺,注视着瑞斯女士颤抖的瞳孔,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我早已是灰烬。”

“……感谢神明的赏赐与指引。”

直至用完圣餐,罗森镇长心里才算暗自松了口气。

一切都相当顺利——尊贵的西奥多子爵看上去也还算满意。

在这么个算不上富裕的小镇上,见到一位真正的,享有封地、财富以及权力的子爵,这样的机会是多么的罕见!更遑论,这位年轻俊美的子爵先生,在教会中也有着相当的地位——他的前途,难以估量!

感谢上帝——将这位尊贵的大人物绊住了脚,让他不得不留在碧湖镇上数日,给罗森留下了一个结交上流人物的大好机会!

罗森镇长特意在餐后,铺垫了几个回合才借机提出请西奥多子爵在列斯公馆暂住。好在西奥多非常体面地顺着他的台阶下了,尽管他神色冷冷淡淡的,却也被罗森镇长视作了上流人物的矜贵与风度,丝毫不影响自己满心的狂喜与热忱的幻想。

列斯公馆是家庭式的,房子很小,傍着秀丽的翡翠湖而建,在本地算是奢华大气的一道景观了。罗森镇长特意派人收拾了除主卧外最好的一个卧房,推开朝南的窗户便可听到教堂的钟声在翡翠湖畔回荡。

用晚饭时,西奥多见到了公馆里住着的所有人。除七八个仆从外,便是罗森镇长,他的两个女儿与一个儿子。

比起频频向西奥多发出各种暗示的两个小姐,西奥多倒宁可跟这个看上去内敛胆怯的少爷聊上两句。

“你似乎很喜欢画画?”

安德鲁抬起盯着牛排的视线,迟疑地点了点头:“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西奥多的目光从他右手手指上显眼的老茧划过,而后浅笑着说:“你身上有一种艺术家的气质。”

安德鲁有点高兴地挠了挠后颈,而后大着胆子道:“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来看看我的画。”

西奥多说:“晚上光线不好,不妨事的话,明天白天我再叨扰吧。”

次日一早,凯瑟琳照常出现在列斯公馆门前。

她径直走入画室,换好了衣服,而后将颜料画盘等物一一准备好。

安德鲁推门而入时,凯瑟琳正将洁白的裙摆铺开在洁白的台子上,像一朵真正的花一般被众花色簇拥着。

凯瑟琳灰蓝色的眼珠漫不经心地转过来,掩映在微垂的浓密睫毛下,显出几分慵懒的撩人。

那视线从他身上划过时,安德鲁真切地察觉到自己心跳的停滞。

而后那视线又落在了安德鲁身旁的男人身上。

男人栗色的头发没像往常般往后脑上梳,垂落在额头上,更衬得他眼眸深邃。

他身上的白色法式衬衫,丝质的布料保守地圈住了脖颈间的肌肤,因其纤长的恰到好处的脖子而显出无限的贵气与优雅。

这个年纪的贵族青年大多都将那皮相仔细保养着。但西奥多的俊美绝不只表现在皮相上,真正占决定性优势的是他古典雕塑艺术品般的骨相与优雅迷人进骨子里的气质。

当他用那双深褐色的眼眸注视着凯瑟琳时,凯瑟琳既不觉得他轻慢或者亵渎,也不觉得他冷淡或是热忱,而仅仅是注视着。

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一样,凯瑟琳心想,他是特别的。

她那颗冰冷的,麻木的,被痛苦与恶毒的火焰炙烤着的心脏,一瞬间好像焕发生机,突突地跳动起来。

一瞬间,她便果断地把自己这种疯狂跃动的情绪定义为嫉妒与渴求。

——就好像三年前年前,她第一次被扒光了衣服摁在墙上,混乱间看见占据了大半墙壁的一张巨幅油画。画里是春光明媚,贵族青年男女穿着精致美丽的礼服,在花园里载歌载舞。

当时她的心脏大概也是那么滚烫。她心想要是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就好了,然后又忍不住冒出这样的念头:

不如让你们也跟我一样痛苦吧。

她迎着西奥多的目光,歪了歪头,笑得两眼弯弯:“您好,西奥多先生。”

西奥多端着一杯黑咖啡站在二楼阳台边。

此处正对着花园,可以看到一袭白裙的凯瑟琳正置身玫瑰丛中,静止在一个仰头含着一朵玫瑰的动作上。她的神情缱绻而又虔诚,像是亲吻着恋人的面颊,又像是等候着神明的垂青。

安德鲁站在一旁,正专注地描绘着眼前的美人。

西奥多方才已见过那令人震撼的画廊。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框,每一幅画或近或远地定格着同一个美人不同时期不同姿态的模样。

西奥多不由地心底暗自惊叹于安德鲁的幸运。尽管他出身在这个小镇上,但他享有着皇城贵族们都难以匹敌的天赋以及一位绝佳的模特。

忽然,凯瑟琳抬起目光,那双蓝色的眼睛浸润着阳光的温度,折射出一种无比温柔的色泽,直直对上西奥多的眼睛。

与此同时,西奥多手边的诗集被风吹动而哗哗作响起来。

西奥多迅速收回了视线。他强作镇定地去抚平纸页,目光却恰好落在三句短诗上。

“那个时候

幸运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黄昏是尽染花香的赤金色海雾,于无声处悄然酝酿着风暴。

“谢谢你,凯瑟琳小姐。”安德鲁端着装有橙汁的高脚杯走过来,腼腆地笑说,“这幅作品我很满意……啊,抱歉!”说话间,凯瑟琳的手指恰好摁在他捏着杯柱的手指上,他心神一晃,下意识松开一点,可凯瑟琳也没接稳杯子。电光石火间,满满一杯橙汁便尽数泼在了凯瑟琳的裙摆上,甚至连光裸的小腿与脚踝上都沾上了滴落的橙子汁。

安德鲁知道凯瑟琳的母亲瑞斯女士是个暴躁又吝啬的人,若是知道凯瑟琳不小心弄脏了自己的裙子,定会大发雷霆地训斥她。偏偏凯瑟琳又露出了紧张难堪的神情,更是大大刺激了他的愧疚感,当即不假思索地说:“凯瑟琳,我很抱歉,请你留下来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对上凯瑟琳惊讶的目光,安德鲁涨红着脸,垂着头低了声音:“今天的晚餐的点心有……巴伐利亚奶油慕斯蛋糕,呃,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凯瑟琳轻轻勾起唇角,而后缓声说:“谢谢您,安德鲁少爷,我很期待。”

她讨厌吃奶油,但是那又怎样?

她依然很期待接下来的一切。

凯瑟琳洗过澡后,在浴室的镜子前换上了一条造型简单的浅粉束腰裙。玫瑰花形的大片蕾丝覆盖着胸部以上的肌肤,若隐若现地透出一点肉粉色。金色的长发打着卷,淌着水汽地倚在肩背上,悄悄染深了几厘布料。

镜中的少女像是刚出水的芙蓉妖精,眸光水蒙蒙的,映不出世间半分丑恶。

凯瑟琳看了会,随后捞了点水浇在了镜子上,不偏不倚将自己的脸模糊了。

她利用美貌,享受美貌,却又无比地痛恨美貌。

凯瑟琳推开门,却恰好迎头碰上西奥多。

凯瑟琳抢先后退一步,而后才笑着打招呼:“西奥多先生。”

她抬起头,看见西奥多浑身沾满雨水,发丝湿淋淋紧贴着额头,竟难得地显出一点狼狈。不由面露惊讶。

西奥多温声说:“外面的雨很大,玫瑰小姐。”他左手臂上挂着浸湿的风衣,右手却拿着一枝鲜艳的玫瑰花。

“请收下这朵玫瑰吧,愿您享受这个夜晚。”

凯瑟琳接过了那枝没有刺的玫瑰花。待她走出几步,才如梦初醒地想起来自己没有道谢。

真没出息。她想,却又忍不住扬起微笑。

“你疯了吗!安德鲁!”贝茜努力压抑着自己愤怒的嗓音,瞥了一眼楼上又继续说,“你居然想让她,一个妓女跟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还要一起用餐?”

安德鲁攥着拳头,低头说:“凯瑟琳不是妓女。”

贝茜:“安德鲁,你真是被这个小贱蹄子迷惑了心智!一个从小住在妓院里的姑娘,你是不是还想闭着眼睛吹捧她的纯洁?”她转向安妮,“姐姐,你也说说他呀!我们可爱的弟弟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愚蠢!”

安妮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蓬松的鬓发。她斜眼看了下安德鲁,忽而笑道:“外面的雨那么大,确实应该让凯瑟琳留下一晚,否则还不得给仁慈的列斯公馆留下个苛待下人的话柄?”

“但是——”安妮话锋一转,“凯瑟琳不能上主桌。她必须等我们吃完后,再跟仆人们一起用餐。我亲爱的弟弟,你应当能理解姐姐吧?”

安德鲁沉默片刻,而后说:“是,姐姐。”

“好,我明白了。”凯瑟琳笑道,“谢谢您,安德鲁少爷。”

安德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必客气,那么过会儿我给你带点慕斯上来。”

凯瑟琳想了想,又问道:“我可以进你的房间借本书看看吗?”

安德鲁自然是忙不迭答应。

片刻后,凯瑟琳捧着一本书从书房里走出,便见已经打理好自己的西奥多走过来。

“《恶之花》?” 西奥多的目光从书籍的封面上划过,微微一愣,而后笑着说,“我没有恶意,只是擅自以为玫瑰小姐这样气质柔和的淑女,会更喜欢读温和的田园诗。”

凯瑟琳下意识想挡住书的封面,但那一瞬间的尴尬却被另一种热忱的情绪所取缔了。她认真地注视着西奥多的眼睛,笑说:“我只是觉得他的文字大胆又奔放,不避讳恶魔,血腥,罪孽与死亡。就像《水中的奥菲利亚》一般,因为残忍又真实,她的美才有极致的浪漫。”

不知是否是水晶灯光芒璀璨的缘故,两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竟有几分意趣相投的喜悦溢出来。

西奥多说:“您真是令我惊讶不已。我很喜欢这样的解读……”

“西奥多先生。”安妮急步走过来,款款地一提裙摆,“很抱歉打扰了二位的谈话,可惜用餐的时间到了,我想西奥多先生如此守时的一位绅士,若是耽误了淑女的时间一定会心怀不安的。”

西奥多说:“抱歉,那么……”他一转头,却见凯瑟琳已经没了踪影,只好道,“那么请吧,安妮小姐。”

“雨月,整个城市使它怒火中烧,

它从自己的瓮中把连绵不断的阴郁的寒雨,

向临近墓地里那些脸色苍白的亡魂倾倒,

把沉沉死气浇向大雾弥漫的郊区。”

——《忧郁》

遥遥的听见钟声十二响。

西奥多躺在床上,竭力让身体在黑暗里放松下去。

或许是因为窗外沉闷的暴雨雷鸣声愈演愈烈,或许是因为过往的记忆缠身,或许是因为床榻的不熟悉令人心生迷惘。

或许是潜意识里察觉到了什么变化,躁动又不安的神经活跃得莫名其妙。

西奥多翻了个身,索性起来想倒杯水。

他提着燃灯,走出门去。恰好走廊上经过一个白色的人影,灯影摇晃间,两人都吓了一跳。

“玫瑰小姐,”西奥多无奈地笑了起来,“半夜偷吃怎么也不点个灯?”

凯瑟琳无辜地用舌尖舔掉了嘴边的草莓酱:“毕竟是偷吃嘛。您怎么出来了?没睡好吗?”

西奥多说:“嗯,出来喝点水。”

凯瑟琳随口说:“噢,您要吃草莓卷吗?”

这话本是客气一下,不料西奥多还真答应了。两人便一起进了西奥多房间,在桌边分吃了那块草莓卷,顺带聊了好久的诗歌。

尽管凯瑟琳在诗歌的阅读量上大不如博采众长的西奥多,但她在诗歌解读上的独特见解总能让西奥多眼前一亮。

比口味相投更令人欣喜的是灵魂的契合。两人度过了一段很愉快的时间,之后便各自道了晚安,凯瑟琳也回房了。

说来也奇,这会子西奥多躺在床上时明明头脑比先前还要兴奋,却很快便被黑夜拽进了梦乡。尽管醒来后已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却仍留着一枕的香甜气息,大抵是个好梦。 

但没过多久,这个美好的早晨便被一声尖叫划破了。

早上十点,二小姐贝茜的房门一直紧闭。仆人以为她赖床,便没有擅闯。直到安妮疑心,亲自来叫,见一直无人应答,才叫人找了钥匙来开门。

整个房间像被困在前一个雨夜里。潮湿,冰冷,散发着铁锈味的血气。

贝茜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面露惊恐,双手却安稳地平放在小腹上。她的颈动脉似是被利刃穿透,隔了一夜,血都流尽了,深色的血迹填满了苍白而无褶皱的床单和被罩。

一切都已经凝固了,唯有窗外的雨声喧闹不休。

罗森镇长当即报了警。因为暴雨倾盆,路被冲垮了不少,警察迟了几个小时才堪堪抵达列斯公馆。

警察到时,便见所有人都在正厅等候着。罗森镇长红着眼眶叼着一支雪茄,弓着腰沉默着。

安妮用丝绢捂着面容抽泣,强烈的恐惧与悲痛让她浑身发抖。安德鲁则沉默地坐在沙发一角,全程垂着头不声不响,只偶尔看一眼凯瑟琳。

而凯瑟琳与西奥多,身为公馆中的两个外人,下意识地坐在了一处。两人神情都平静且自然,便是把他俩这副姿态搬到阳光明媚的花园茶会中,也是毫不突兀的。

警长将众人一一分开问询。昨晚夜里出过房门的除了凯瑟琳与西奥多,还有三个仆人。

因为凯瑟琳与西奥多的口供一致性,再加上凯瑟琳看上去单纯无害的气场,西奥多尊贵的身份,两人很快便被警长排除了嫌疑。

“罗森镇长,您不要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找出凶手。”警长说,“但我必须告诉您的是,因为暴雨,很多证据可能都已经被销毁了……”

凯瑟琳端着两杯红茶从两人交谈的房间前走过,她心情似乎不错,脚步都比往常轻快几分。

她走到阳台处,见此时暴雨稍微和缓一些,起码不会把桌子上的点心和书本都泼湿。

西奥多披着风衣坐在上风口的一张椅子上。凯瑟琳在他对面坐下,问:“西奥多,你不害怕吗?”

西奥多挑了下单边的眉毛,打趣道:“是不是以为贵族都非常的惜命啊?”

凯瑟琳说:“如果你不惜命的话,我猜你一定是贵族里的异类。”

西奥多笑说:“你说的没错。但这个凶手不贪财只谋命,他与我这个外人并无恩怨,我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

凯瑟琳翻过几张书页,忽然说:“但我还挺紧张的。”

西奥多看着凯瑟琳,回忆了一下方才她所有的姿态与神情,实在没发现能表明她害怕的蛛丝马迹,只好归咎于自己不够体察入微。

凯瑟琳说:“这个凶手,该不会是劫色吧?那我岂不是很危险。”

西奥多:“……嗯,你说的很有道理。”

凯瑟琳撩起眼睛看了他一下,不着痕迹地将左手放在锁骨以下胸以上,压住了两侧地披肩。

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吊带裙,肩上搭着披肩,才勉强掩盖着肩颈与锁骨的肌肤。其实胸口处的布料也并不算暴露,只有躬身时才略微露出一点春光。

但这么一掩饰,就莫名的暧昧起来。

凯瑟琳神情自若地聊着天:“为什么您一直叫我玫瑰小姐呢?”

西奥多笑说:“我可是一直在等您将芳名亲口告知呢。”

凯瑟琳眨眨眼睛:“凯瑟琳,我的名字。”

西奥多说:“这是个好名字,很符合您的气质。”(注:凯瑟琳意为纯洁)

凯瑟琳垂着眼睛笑了下,她轻轻松开左手,去够了红茶杯子,抿了一口。只听西奥多继续说:“这几个月我到各地的教堂考察,在圣格尼斯,我遇见过一位很特别的神父。他专门召集了当地臭名昭著的妓女、盗贼和杀人犯,为他们祈祷和忏悔。他告诉我说,‘我相信一个人的纯洁,源自于他心中向往的力量,这使他想要忏悔,想要赎罪,想被救赎’。”

西奥多看着凯瑟琳的眼睛,又回忆起昨日她衔着一朵玫瑰的神情:“我之所以称赞您纯洁,不是在猜测您的经历与身世,只是赞美您的心。”

那是属于一个朝圣者的神情。属于一个深渊之上,摘取星星的不屈灵魂。

凯瑟琳说:“圣格尼斯……有机会的话,我还挺想去看看的。”

西奥多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做您的导游。”

凯瑟琳笑了笑,并没有作答。她起身去阳台上伸出手接雨,而披肩的一边却自然地滑落到肘弯里,露出了白皙光滑的肩膀和手臂。

夏日的暴雨里还留存着几分寒凉气息。凯瑟琳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下一瞬便被西奥多披上了他的风衣。

“雨越来越大了,还是回屋吧。”西奥多轻声说。

凯瑟琳仍望着黑压压阴沉沉的云雨,轻轻应了一声。

乌云与暴雨,令日夜颠倒。

到了夜里,雷声又开始轰鸣了。

警察早就撤出了公馆,贝茜的房间也被封锁上。公馆里歇了灯火,黑暗与静谧像是埋伏着鬼魅与野兽。偶有仆人提着灯,在走廊间巡逻。

凯瑟琳敲了敲门。西奥多很快打开门,便看见她抱着枕头,抬头盯着他。

西奥多问:“怎么了?”

凯瑟琳怯怯道:“我很害怕,我可以进你的房间休息吗?”

西奥多撑着门,看着她没说话。

他背对着光,高大的身形投下的影子,完完全全盖住了凯瑟琳,无端显出一点压迫感,让凯瑟琳忽而感到两人距离之近。

凯瑟琳忍不住说:“我睡相很好的。而且我想,西奥多先生是很绅士,很让人有安全感的人嘛。”

西奥多说:“美丽的小姐,您大可不必那么相信男人。”

他揉了揉头发,还是侧身让凯瑟琳进去了。

他的床很大,两人睡下后,中间空出好一片安全距离。

凯瑟琳闻到一点海盐的气息,很清爽的味道。

静默了一会,凯瑟琳翻了个身,面朝西奥多,正对上他的眼睛。

在融融的烛光里,他的眼睛显出一种漂亮的琥珀色,倒映着凯瑟琳的身影。

凯瑟琳第一次在别人的眼眸里看见那么清晰的自己,好像全世界,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的。

凯瑟琳问:“您过去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西奥多沉默了会,慢慢地回答说:“我出生在罗兹,那是个气候很温和的地方。在我成年之前,我都是在罗兹长大和读书的。后来我考了医科大学,才离开了那个地方。”顿了顿,他说,“但我并不怀念罗兹。三岁时,我的母亲才跟默尔特伯爵重组了家庭。在那种贵族旧式的,兄弟姊妹一堆却血缘关系淡薄的家庭里生活,并不是什么值得留念的回忆。我倒是更喜欢在各地旅游,每个地方的人文风情都值得一提。”

“是不是很枯燥?”西奥多说,“我没什么特别精彩的回忆……”

凯瑟琳说:“不是的,我很喜欢听。”顿了顿,她悄声说,“我很愿意多了解你一些。”

西奥多转头看向她的眼睛。

她的眼神温存又妩媚,缱绻又虔诚。

西奥多想,倘若总有这么一双美丽的眼睛,热切又温柔地注视着你,那么艰难险阻,人世坎坷,又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呢?

他的喉头动了动,正要说话,忽然门又被敲响了,打散了一室的暧昧气氛。

两人对视一眼,西奥多翻身起来,却见凯瑟琳已经麻溜地用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埋了起来,不禁有点好笑。

西奥多走至门前,将门拉开一点,便见安妮站在门口,羞怯地问:“西奥多先生,我实在是很害怕,请问您可以让我进去一下吗?”

西奥多说:“……抱歉,我也很害怕。”

然后,他把门关上了。 

凯瑟琳在黑暗里睁开双眼。

她眼神冰冷地盯了会天花板,心里默默鞭笞着安妮。

谢谢她,真的谢谢她。他们俩孤男寡女真就盖棉被纯聊天一晚上。

静默里,她终于听见了十二声钟鸣。

凯瑟琳看了一眼身旁的西奥多,他早就睡熟了,气息平稳地呼吸着。

凯瑟琳轻轻抬起头要起身——

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臂,径直揽过她的腰。

异性的气息袭来时,凯瑟琳浑身一僵,一种来自噩梦深处,从尾椎骨上翻涌上来的厌恶感就要迫使她挣扎起来。凯瑟琳近乎是紧咬牙关,才控制住自己的战栗。

时间倏尔缓慢下节奏。

沉睡中的西奥多像抱枕头一般,强行把她揽进怀里,头还凑到她的脸旁,任由温热的吐息轻轻流过她的耳廓。

一瞬间,她就像被海盐泡沫簇拥着。这个味道莫名地令她一点点放松下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神经像被浸泡在温水里。

她觉得自己就像海洋里的水母,舒卷着柔弱无骨的身体,被拥抱着,被养育着,被爱着。

她在那怀抱里丢盔弃甲,近乎沉沦地深陷进梦境里。

次日一早,西奥多睁眼时,就看见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凯瑟琳。

他震惊地回忆了一下昨晚的所作所为,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什么禽兽之举。

愣神的片刻,凯瑟琳睁开了雾蒙蒙的双眼。

凯瑟琳沉默了会,堪称淡定地从他怀里爬了出去——如果她没有失足摔到床底下的话,她看上去会更冷静一些。

“虽然这会雨停了,但这该死的土路全被淹透了,泥水积了半米高,根本来不及排出去。”仆人说,“而且看这天气,近日恐怕还有大雨。”

西奥多点点头,说:“知道了,反正要配合警方调查,就算路没被淹我们也不能离开。索性就当休假吧。”

他看见凯瑟琳站在窗口看着外面天空,便走到她身边说:“这几日恐怕不会出太阳了。”

凯瑟琳说:“雨天也挺好的。”顿了顿,她问,“昨天晚上没再发生什么意外吧?”

西奥多说:“没有。可能昨天雨太大了,凶手觉得行动不方便?”

凯瑟琳瞧了他一眼:“嗯,很有可能。”

“凯瑟琳。”安德鲁忽然走过来叫了她一声,“可以过来一下吗?”

凯瑟琳应了声,便走了过去。

安德鲁把她带进了画廊。

长长的走廊,就像时间的坐标轴一般。

最初的那幅画。十一岁的她傻乎乎站在原地,稚嫩的画笔描绘着一个同样稚嫩的她。

她的进步与安德鲁的进步一样飞快。

画框里的她越来越大方,就像含苞的花,青春活力,爽朗快乐。十四岁以前的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做一个模特的时候。她跟安德鲁一起洗调色盘,一起打闹,一起学画画。她经常在安德鲁午睡打盹的时候拿调色笔在他脸上画胡子或者是王八,然后哈哈大笑。

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一切美好的色彩都被打碎了。

十四岁的她作为一个转折点,无比突兀地出现在一堆颜色绚烂的画框旁。

麻木的,冰冷的她,黑暗的画笔;痛苦的,愤怒的她,暗红的画笔。

一切都变得扭曲又痛苦。

扭曲的画中人,痛苦的画外人。

凯瑟琳的目光一一从画框间划过。直至此时,她仍不敢正视那几张离黑暗最近的画作。颜料凝成了漩涡,会把她吸进情绪的深渊里去。

安德鲁说:“凯瑟琳,你看这幅画。”

凯瑟琳抬起头,看见画中的女孩光裸的胴体披着粉色的纱,懒洋洋倚在沙发上。散落的,隐藏住私密处的玫瑰花瓣显得欲盖弥彰。她的姿势媚态横生,她的眼神像是注视着情人。

竟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大抵从那一刻起,她真正地放纵起来。

凯瑟琳想起来了,当她主动以这样一副姿态躺在沙发上时,她脑海中想的是:

我是个天生的妓女。

从那以后,她不必再纠结了,不必再痛苦了。她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安德鲁激动地说:“凯瑟琳,你知道吗,我最喜欢这幅画,这才是真正的艺术与美,你的灵魂经过了痛苦的历练,焕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彩与生机。”

凯瑟琳冷冰冰地打量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安德鲁说:“不要抗争,不要犹豫了,好吗?留下来做我永远的模特吧,凯瑟琳!我攒了笔钱,今后,我会去巴黎,我们一起去,去艺术之都。离开这个地方吧,我们……”

“够了!”凯瑟琳不停地后退,震惊地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真的,你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十一

雷雨突降。

晚上,西奥多洗过了澡,将头发擦得半干后,他便回了卧房,却看见自己的被窝已经隆起一个人形。

西奥多上前一掀,便见凯瑟琳趴着,手臂间还压着本书。

西奥多:“……玫瑰小姐真是很自觉呢。”

凯瑟琳坐起身子,并没接这话茬,而是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啊,你先坐下。”

请原谅西奥多先生吧,我想任何一位绅士在此时此刻这种情景下,脑海中对“游戏”的猜测都是奔放又大胆的。

西奥多喉结动了动,他问:“……什么游戏?”

凯瑟琳说:“我说一个单词,然后你再说你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另一个单词或者词组。”

西奥多:“……行吧。”

凯瑟琳:“幸福。”

西奥多:“草莓卷。”

凯瑟琳:“信仰。”

西奥多:“自己。”

凯瑟琳:“死亡。”

西奥多皱了皱眉:“…血。”

凯瑟琳:“强奸。”

西奥多:“阉割。”

凯瑟琳:“…复仇。”

西奥多:“无意义。”

凯瑟琳愣了下,问:“为什么无意义?”

西奥多:“我没有复仇对象,也无法切身体会别人的痛苦,因此不能擅自指摘对错。我只是觉得,复仇并不能让人得到快乐或是救赎,它只会让过错与悔恨永远延申。”

凯瑟琳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而后又看了他一眼。

西奥多察觉到了对方隐晦的不认同,他随即问:“还有吗?”

凯瑟琳想了想,说:“爱情。”

西奥多似乎一时没适应这样的大转弯,愣了一下,随即道:“你。”

凯瑟琳霎时瞪圆了眼睛望向他。

西奥多头脑一热说出了这样的答案,被她这样盯着,不由地面颊耳朵都发烫起来。

但他偏偏打小就比别人多几分自信与从容,在这样的场面下也不想落了下风,仍是坦然盯着她的眼睛:“凯瑟琳,我觉得我该说出我最真实的感受。我的过往、经历都乏善可陈,但如今我对爱情全部的幻想,是你,只有你。”

凯瑟琳注视西奥多的眼睛。她感觉自己的眼眶发烫,泪水滚落得疯狂又悄无声息。

她想,去他妈的死亡、强奸和复仇吧。

我只要这个,只要这个,只要他,只要你。

凯瑟琳热切地拥抱他,亲吻他的上嘴唇,引诱他,舔舐他。

主导权被她的疯狂彻底夺走了。西奥多抚摸着她的脊背,待她的情绪慢慢平缓一点,便安抚地亲走她面颊上的泪水,最后将她缓缓平放在床上。

西奥多凑近,亲吻过她的眼皮,而后哑声问:“需要再等等吗?”

凯瑟琳蹭了蹭他的脖颈,享受了一会对方绅士的风度与隐忍,然后猛然主动将对方掀翻在了床上。

很多女孩子,会幻想幸福,幻想爱,幻想性。

曾经,对于凯瑟琳来说,性是世界上一切痛苦的根源。是黑暗里追逐着她,撕扯着她的血肉与灵魂的野兽。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我的肉体生长成这样,不是为了被羞辱,不是为了被欺凌,不是商品不是妓女不是荡妇,而仅仅是为了感受爱,感受被爱,感受活着。

十二

凯瑟琳轻轻地亲吻了西奥多的额头,随即轻手轻脚地从他的怀中抽身而去。

为了走路无声,她只穿了袜子。

而后,她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冷静地,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见无人巡逻,便摸黑从走廊间穿过,停在了安妮的房门口。

她掀开安妮房门口的地毯,底下赫然亮出一枚钥匙。她带着手套,轻轻打开安妮的房门。

今夜的死亡,是静谧的,窒息的一场梦。

这次没有血,只有逐渐加深的痛苦与逐渐剥夺的呼吸。

这会子竟没有雨,乌云拨开一点,流转的月光从床边淌过,让凯瑟琳看清了安妮的惊恐、愤怒、害怕、绝望的扭曲表情。

凯瑟琳看着她,忍不住笑着轻声说:“姑娘,别怕,这是你应得的。”

待一切都静下来,她确认了安妮的死亡,便将一切细节都处理好,迅速地离开房间,从外面反锁上。她从一楼窗户翻出去,把钥匙和绳索处理掉,便平静地走回房间。

但当她走到楼梯底下时,便怔住了。

安德鲁站在楼梯上,黑暗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没来由地让人心悸。

凯瑟琳定了定心神,开口道:“你怎么站在这,吓我一跳。”

安德鲁轻声说:“凯瑟琳,你想让我们所有人,都为一场过错而死吗?”

凯瑟琳脸上的温和神情瞬间被击碎了。

她睁大着眼睛,盯着安德鲁的脸,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人竟然如此无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凯瑟琳冷声道,“但是我告诉你,你们这些帮凶、强奸犯,早该被绞死了。幸得贵族法律的庇护,才侥幸苟活这几年罢了,别以为自己已经逃脱了罪刑。”

擦肩而过时,安德鲁问:“凯瑟琳,你也会亲手杀了我吗?”

凯瑟琳笑着说:“当然不会,安德鲁。我最恨的就是你,怎么会舍得让你死呢?”

十三

“当青灰色的早晨来到时,

你会发现我的空位子,

这位子直到黄昏,依然冰冷。

仿佛别人靠温柔

征服你,我要靠恐怖左右

你的青春,支配你的一生!”

——《幽灵》

凯瑟琳本以为这一晚会有个好梦的。

可这一晚的梦境甚至比往日更糟。

她回到了十四岁。说来,也是五六月份,玫瑰花开的时节。

她捧着新鲜的玫瑰花,一蹦一跳地走入列斯公馆。

路上,她遥遥看见安妮和贝茜姐妹。躲闪不及,她只好走上前拎起裙摆行礼:“安妮小姐,贝茜小姐,早上好。”

本以为会遭到冷嘲热讽,却见两人对视一眼,竟罕见地对着她露出一点笑容:“凯瑟琳,父亲他有事找你,你去他书房找他吧。”

凯瑟琳见两人神色,竟以为有什么好事,忙不迭往书房处赶。

风捎着零碎的字眼落入她耳中。

什么“妓女”,“免费的”,“后妈”之类的,总之从耳后的发丝间穿过去,便了无踪迹。

然后,她走进了那间书房。

几分钟后,她明白了罗森的意图,拼命挣扎,狼狈不堪地跑了出来。

那时候,她发现列斯公馆好大呀,四面八方,那么空旷,那么寂寥,那么无处可藏。

她被摁在墙上时,眼前一阵阵的发晕,大概是挣扎之间撞了好几下头。

她觉得很混沌……自我保护的封闭意识让她下意识放逐了听觉,反正耳边也是些令人恶心的浑话。

可是她当时,偏偏看见了。

不仅仅是那副歌舞升平的画面。

架子上的一面古董镜子,倒映出人影。

那人影也发着抖——大概他也很害怕吧?

凯瑟琳想要呼喊,想要求救——她跟那个人,在镜子里对视了。

可下一秒,他逃走了。

之后,就是永夜的噩梦了。

在深陷黑暗之前,她的脑海里还走马灯似地闪过一点回忆。

“你好,我叫凯瑟琳。”

“你好……我叫安德鲁。”

“哇,你的名字好棒!勇气,安德鲁,我猜,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男子汉的!”

……

她本以为,这会是一场好梦,起码不该那么糟糕。

十四

凯瑟琳豁然睁开双眼。

西奥多眉头紧皱的模样便猝不及防地落入她眼中。

“做噩梦了?”西奥多问。

凯瑟琳点了点头,捂着后脑勺坐起身。

西奥多帮她递了杯清水。凯瑟琳喝水的工夫,他沉默地注视着她的侧脸,最终没有开口。

方才她梦靥缠身的时候,强烈的恐惧令她近乎全身战栗。她皱着眉头喊着:“不要!滚开!离我远点!”

西奥多本想把她叫醒,不料她的下一句呓语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她说:“我要杀了你们。”

凯瑟琳身上的神秘与矛盾,终于在此刻被推到了顶峰。

凯瑟琳喝完几口水,转手将杯子递回给西奥多。

“你的脸色不好,没事吧?”西奥多问。

凯瑟琳说:“没事。”她背对着西奥多,打算穿鞋下床。

这个举动忽然给了西奥多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好像这象征着背道而驰的开端。

西奥多说:“请给我一个吻吧,玫瑰小姐。”

凯瑟琳走近,轻轻捧住他的头。她低头注视着那双眼睛,忽然有点想哭。

她复仇,却又纵恶。

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玫瑰原来是种诱惑而又恶毒的花吗?为什么她要引诱他,让他也万劫不复呢?

痛苦与懊恼在她的灵魂里撕扯着。但她的肉体却放弃了挣扎。

请上帝原谅她。让憔悴的罪女纵情地与爱人接吻吧,哪怕是最后一次。

十五

“凯瑟琳……是你,是你对不对!!”

黑夜里的惊雷猛然将房中对峙的两人映得雪亮。

凯瑟琳冷眼看着跌坐在地上的男人。他已经被死亡的阴翳笼罩着了。不详的暴雨,封闭的交通,惨死的女儿,这一切都让他意识到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颤抖着双手掏出了裤兜里的手枪,威胁地将枪口对准了凯瑟琳。

“你这个疯子!你比你的母亲还要疯狂!”罗森镇长的脸因愤怒与惊惧而挤成一团。

凯瑟琳说:“可惜没有人会相信你,毕竟在警察的笔录里,我们俩并没有任何矛盾。我问你,你敢将自己的罪行公之于众吗?你不敢,因为你还想道貌岸然地苟活着。”

罗森镇长说:“你不过是个妓女的女儿!”

凯瑟琳说:“是!确实如此,因为我卑贱,懦弱,无害,所以我就是你最好的选择!罗森,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等你下地狱了,抽筋扒皮下油锅,一个都别想逃过!”

罗森镇长怒吼道:“你去死吧!”

“砰!”

一声枪响。

凯瑟琳和罗森镇长震惊地愣住了。只见门口站着的安德鲁大口喘着气,手中的手枪枪眼正吐着烟。

这一枪正中了罗森镇长的手。他手里的枪也被冲击力冲脱了手。

安德鲁说:“我求你了,凯瑟琳,留我父亲一条命,好吗?”

凯瑟琳看着他,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两步。她定了定神,目光冰冷锐利地从罗森脸上扫过。

最终,她握着安德鲁的手,将枪口对准安德鲁的裆部,毫不犹豫扣下了扳机。

惨叫声中,她对着安德鲁笑了一下:“这样我才放心。”

十六

仲夏,风停雨歇时,潮湿又暖热的空气便翻涌上来。

列斯公馆被封了。安德鲁自愿承担了凯瑟琳的罪刑,他自首了。尽管罗森镇长……不,如今他只是个普通公民了,毕竟他被揭发了大量贪污受贿,如今又身残,当即便被撤了职。

尘埃落定之际,凯瑟琳看着安德鲁被警察押到囚车里。

“公开绞刑的日子定于三天后。”警官说,“您是凶手的亲友吗?”

凯瑟琳说:“…不,我不是。”

警官说:“好的,那么祝您拥有一个愉快的午后,女士。”

囚车很快便开走了。

凯瑟琳回头看见不远处停着的黑色马车。西奥多在等待她。

“玫瑰小姐,愿意跟我走吗?”西奥多问她。

凯瑟琳盯着他的眼睛看。

在高贵的爱人与精致的马车前,是否每位姑娘都会感到自惭形秽呢?何况是凯瑟琳啊,那么矛盾,那么可怜的姑娘。

可她看着那双眼睛时,满心只想着:

我要爱,或者死。

凯瑟琳伸出手搭在了西奥多的手臂上,她笑着说:“好。”像个真正的公主那样。

我的爱人,我曾经在深渊里,无数次渴求您的出现与救赎。当时我想说:“求求您,带我走吧。”

后来当我从深渊中爬出,我亲自执起了复仇的利剑,我与恶魔缠斗并杀死了他。我也终于等到了您的出现,但我不再渴望您的救赎,因为我只需要您的爱。此时,我只想对您说:“我很强大,跟我走吧。”

十七

下面是凯瑟琳的日记片段:

“在我跟西奥多游历了六个州之后,我们决定在圣格尼斯定居,开始新的生活。

那天我跟他去参观伊林街的一场画展,看见了一幅画,竟然是披着粉色纱,倚在沙发上的那张。署名是玫瑰。导游说,这幅画的作者因为精神错乱杀了亲姐姐而入狱,当天便在狱中自杀了。

我想,安德鲁真是个从一而终的懦夫。他的眼泪与后悔都毫无意义。

但西奥多认为,人的一生拥有哪怕一次勇气,去改变命运,都已经值得称赞了。

是的,他救了我——或许出于这个原因,在他死后,我对他的评价应该仁慈一些。

另外,他的那副画确实很漂亮,西奥多当场就高价买下了它。他说回去要把这幅画挂在家里卧室的墙壁上——但是我拒绝了,这实在是太羞耻了。

圣格尼斯真的很美。西奥多在花园里弄了个玫瑰园,很漂亮,他的手真的很巧。

他说,玫瑰的刺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美丽无罪,我想,我开始喜欢玫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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