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似乎还不到提笔的时候,大学还未结束,青春还未散场,离别尚嫌太早,情感也还没酝酿成熟。而这,亦非意料中的完满结局。
即便这一年多来校园生活早已如同白开水一般索然无味,不过不论这水是什么成色,乐意不乐意,它都还在杯子里。视线穿过透明的玻璃壁,外面的世界一览无余。可无论怎样的心境,也经不住视觉扭曲的时时提醒,既然奈何不得“杯具”最好还是耐心熬过毕业前的最后刑期,越狱也可以是一种救赎,但代价同样不菲,用不着什么事都以命相搏吧。
时光毫无情谊,无动于衷地安排所有人上场又离开。它的悄无声息让我好奇,似乎什么都没做,却被异口同声地指为导演人生悲喜,夺去个性棱角的罪魁祸首。这近乎是个伪命题,一些人从来没有所谓棱角,而另一些棱角始终未曾消隐,然而当荒诞不厌其烦地反复,无怪乎人们要疲乏厌倦。
而我,尽管脑子里早就充满了对颟顸世道的不屑和鄙夷,至少现在,行有余力也更愿意熟视无睹地“则以学文”了,而非如同此前必除恶务尽,容不得一颗沙子,亦毫不关心自己一旦惹祸上身的遭际。倒不是害怕再被认为偏激,如若没有内心的共鸣,旁人的眼光到底不能引发空气振动,反是今日有些事想偏激也不能了。
四年不觉弹指间过去,没有韶华易逝、物是人非的眷恋和感怀,尽管怀旧常常是这个变幻莫测时代少有的温馨主题。始自一年前吧,我对离开此地,离开学园,踏入社会,体验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颇有些急不可耐。毕竟,大学已非从前富有理想气质和人文气息的大学,现在学校里面做什么我们都很清楚,这种“清楚”一旦发酵,眼中的学校愈发显得滑稽。于是,不断自我怀疑乃至屡屡产生虚妄的幻灭感都是应有之义,触摸不到生活的真实,只想逃离,摆脱无趣且苦闷的人和物。社会约莫也不再是昔日色调晦暗、人影寂寥的社会,陌生而轰动的剧目是如何轮番上演的?道听途说和虚拟网络的零碎信息显然不能拼凑出它的全貌,这种不了解也就越加刺激着一探究竟的欲望。不幸的是,学校成了社会的附庸,丧失了引领社会潮流的先锋作用,丧失了原本在智识上的领地,任凭世故、庸俗而粗鄙的杂草疯狂滋长。乃至为学生抛弃,乃至学生也抛弃了自己。
时代的流转在这个结点出现了惊人的蜕变,人事代谢往往不是因为漫长的时光如清风拂面般的催眠,或许只是因为你略微晃了晃身子,一不留心就被汹涌的鼎沸人潮踩在了下边甩在了后面。当人类残存的审美和思考能力,被视为过于占据时间空间而不受待见,成为阻碍时尚潮流和社会进步的绊脚石,此时大脑或许就成了人们身体里又一个多余的器官。而人们的生活则会因为成功地剔除了那些羁绊而变得简单、有序、富有节奏却缺乏美感。每个人都各就各位,能够随着发令枪响齐刷刷地跑出好远,也都能按照派发的各种证件和标签对号入座,登高远望,恍若试验田中的优质庄稼,或绿油油或金灿灿,秩序井然。人群似乎拥有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也互相形塑着一种妥帖的和谐。
不出意外,多数人几乎能稳稳当当地算出退休那年可以获得多少养老保险……
这所学校倘使不是一杯白开水,终归仍是杯中之物,如果你以为它坐落在东北边疆就能幸免流俗之弊,大概只能凸显地缘决定论的贫困和宏大叙事的空疏了。来到这个学校几近四年,我也从四年前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惧的“有志青年”,变成了今天游荡在校园与社会之间意兴阑珊且老气横秋的半个无良看客。或许时代不能改变我们的年纪,却成功地改变了我们的心境。理想如若蒙尘,杯中的水会变得浑浊,想要看清自己和外部的处境也会变得更不容易。可它,岂止是蒙尘,它简直快要被尘埃掩埋了,且连墓志铭都没有!
如今的我们,这些所谓二十出头的青年,正在做或将要从事的勾当还能谈得上需要多少勇气、智慧和年轻的热血呢?还能谈得上具备多少傲人的浪漫精神、神圣价值,能够左右历史的大势?打住!快打住吧!再说就笑场了,人们已无从更无意赋予生命以超越世俗的壮阔气势和厚重内涵。生活蛮横而专制,让你畏首畏尾,自顾不暇,忙里偷闲地关照关照孤寂的内心世界尚觉奢侈,遑论妄想一番大胆刺激的豪言壮举。
循规蹈矩渐渐成了世人遵奉的价值规范,周遭的教师和学生大约没有什么异议。然而倘若就此认定隔绝风险、压低难度的循规蹈矩的姿态就是唯一的最明智选择,显然是莫大的偏见和误解了。安稳的同谋是平庸,而平庸的对立面是人之为人恒远的高贵,拒绝了高贵的品性也便疏离了高贵的生命,当然它不致损害你的肉体分毫,只是它轻易规制了灵魂,断绝了可能的开阔格局。
这种选择表明你行将步入一条“坦途”,而这条路,沿途无甚风景,也无甚稀奇;“坦途”之中那些旅伴无甚野心,也无甚性情,所能做无非适应这个亚健康的精神群落,向简单的智识靠拢,服从冷血的机械逻辑。可是出卖性灵,亵渎性灵又如何?或者多数人还不明白自己的灵魂是在大脑还是心脏寄居。
永别了,utopia!
星辰大海渐行渐远,人们习惯于街头巷尾的灯火阑珊。
这一幕仿佛群星收敛了它们的光明独独让漆黑的夜幕包裹大地,于我这样一个喜欢莫名其妙抬头看看星空的人不免生出些失落的情绪,如何能承受无尽的时光在我眼前无所谓地流走那种凄迷之感?晚来周身阴冷,却没有风,没有答案。
静静地离开吧,让这片土地重新恢复它曾有的孤寂与热闹也没什么不好。看着一茬茬来来往往的男女,我原觉得这是一种多余的接续:丑恶只要一经揭发,胜利一经取得,后头的人要么享受便利的境遇,度过他们每日的平静,并不知晓前因后果;要么面对无可逾越的高峰,放弃艰险的跋涉,献上虔诚的赞许。总归,事情都办完了,故事接近尾声,你们迟迟出现,不论三三两两或者成群结队岂不尴尬多余?
其实,即使回首四年一路的足迹还算踏实,也算经历了些许风雨,我又何德何能想要否定后来人。先来后到,这是无法苛责的,相对于那些已经离去的,我不也是后来者么,我也是待在这个循环里边,或许还享用着别人留下的便利而以为当然。谁说不是?严以责人,宽以待己恐怕已是民族的积习,我亦未能幸免。如此计较,怕是还需反省一番,莫不是虚骄太甚,而长达四年的期限,我之所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不是太过而是太欠?
抽离出来,淡出身子,区区延大确乎因为我改变了多少么?现在尚且置身其中就开始逃避,开始云淡风轻,他日转身离去,哼哼,大可以自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了,而这座学校也便尘埃落定,重拾过往的秉性!试问你还会在哪个角落默默舔舐“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的悲凉?大抵“狎兴生疏,酒徒萧索”才是来日光景。
如若是这般空走一趟,还能找寻什么借口自我开脱?承认吧,这就是你的局限,这就是人生的局限,形势比人强!料想无人指摘,于心终有凄凄焉。我常以为,事情的发展必然要遵循一种唯一的定律,而这定律又必须拥有光明而正义的质地。否则历史的轨迹真如霍布斯的机械因果,如黑格尔的闭合循环,而绝无任何目的性,那么,生命何以承受意义消解之轻?
茨威格说,一个民族内,为了产生一个天才,总需要数百万人积淀。一个真正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群星闪耀时刻出现以前,必然会有漫长的岁月无情地逝去。这对于以某些人已是可喜而圆满的答案,我又一次陷入沉默,抬头看到书架上有本友人赠予的《平民历史》,难道历史注定是伟人的传记,而平民,正如其副标题所示,那些焚烧的青春注定只能化作无足轻重的尘封往事?
这是自知,抑或自欺?
20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