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那种渗进骨头缝里的湿冷,带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腥气。老陈缩在自家乌篷船的船尾,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湿透的蓑衣领子,指关节泛白。他望着舱底那几条可怜巴巴、半死不活的小杂鱼,在浅浅一层浑浊的积水里徒劳地开合着嘴,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了。这趟夜渔,算是彻底白瞎了力气,连明天的米钱都换不出来。他重重叹了口气,白气刚出口,就被迎面扑来的雨帘和浓雾撕得粉碎。
船橹“吱呀——吱呀——”地呻吟着,单调而疲惫,像他这把老骨头在唱最后的挽歌。橹叶每一次吃力地拨开粘稠如墨的河水,都带起一片哗啦的水声,很快又被无边无际的雨打河面的“噼啪”声吞没。四周是混沌的黑暗,只有船头那盏风雨飘摇的油灯,勉强在浓雾中撕开一道昏黄的光晕,像个醉汉的眼睛,迷蒙地映照着前方几尺范围内翻涌的水面。光晕之外,便是深不见底、沉默涌动的黑暗,藏着这白水荡所有的秘密和森冷。
白水荡,名字听着清亮,可住在这片水网里的老辈人,没一个不知道它的厉害。都说水底下“不干净”,盘踞着不知多少代淹死鬼的怨气,它们泡得肿胀发白,睁着没有瞳孔的眼睛,在冰冷的淤泥和水草间逡巡,耐心地等着下一个倒霉蛋,好拽下去顶了自己的缺,自己才能去投胎转世。这传说像河底的沉渣,一代一代,口口相传,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靠水吃水的人心头。尤其是这样的雨夜,浓雾锁河,连方向都辨不清,更是邪性。
老陈不怕水,他在这条河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可这水鬼找替身的传说,却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在他心窝子里。二十三年了,这根刺非但没化掉,反而随着年月,越扎越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隐痛。
他下意识地抬眼,浑浊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右侧前方。那里,该是横跨河面的那座老石桥——女儿桥。它灰黑的轮廓本该在夜色里显出敦实的影子,可此刻,完全被厚重如墙的雨雾吞没了,连个模糊的轮廓都看不见。可他知道,它就在那儿。二十三年,风雨无阻,每次夜渔归来,经过桥下,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一眼桥头那个位置。
仿佛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
就在他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一片混沌的、本该是桥头位置的浓雾时,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厚重的天幕!
“咔嚓——!”
巨大的雷声几乎同时炸响,震得乌篷船都似乎在水面上跳了一下。那瞬间爆裂开来的惨白电光,像一只巨大而冷酷的眼睛,猛地睁开,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
老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就在那刺目的、转瞬即逝的电光中,他看见了!
老石桥的桥头,那湿漉漉、布满青苔的条石上,分明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的轮廓在强光中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可老陈绝不会看错!那人影身上,穿着一件湿淋淋、紧贴在身上的……靛蓝色的布衫!
那蓝,深得发黑,像是被河水浸泡了千百年,透着一种沉入骨髓的阴寒。那布料,粗糙,厚实,正是水乡女人最常穿的那种家织土布!那款式,那颜色……二十三年前那个同样暴雨倾盆的夜晚,他最后看到的妻子月娥,就是穿着这样一件蓝布衫,怀里紧紧抱着给隔壁重病阿婆煎好的草药,匆匆出门……然后,就再也没能回来。第二天,人们在下游的芦苇荡里,捞起了她被水泡得肿胀发白、面目全非的尸体,身上裹着的,就是这件被水草缠绕、颜色沉暗的蓝布衫。
闪电熄灭,世界重新被更深的黑暗和嘈杂的雨声吞噬。那桥头的人影,那刺眼的蓝布衫,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冰冷的、带着淤泥腥气的湿冷空气,像无数条滑腻的蛇,争先恐后地钻进老陈的鼻腔、喉咙,直钻进他的五脏六腑。
“呃……”一声短促、干涩的呜咽从老陈喉咙深处挤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瞥中冻结了,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惊骇和悲伤冲垮。握着橹把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脱手。船身猛地一晃,失去了方向,船头那盏本就微弱的油灯,“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冰冷的雨雾,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将他和他这条小小的乌篷船,彻底吞没。只有船橹无意识地刮擦着船舷,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在这死寂般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垂死的呜咽。
河水冰凉刺骨,寒意顺着船板往上爬,钻进老陈湿透的裤管,冻得他骨头缝里都发酸。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无数冰冷的针,刺得肺管子生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外面哗哗的雨声。他摸索着,手抖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才摸到船板上的火柴盒。盒子早就湿透了,软塌塌的,火柴头糊成一团。他哆嗦着划了好几下,终于,“嗤”的一声轻响,一点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映照出他惨白、扭曲的脸。
他用这颤抖的火苗凑近油灯的灯芯。灯芯吸饱了水汽,只发出“滋啦”一声微弱的轻响,冒起一缕焦臭的青烟,便又归于沉寂的黑暗。老陈的手颓然垂下,火柴梗掉在舱底的积水里,灭了。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
他瘫坐在船尾,背靠着冰冷的船篷,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冷汗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可这痛,远不及心那股被生生剜开的剧痛。月娥……那件靛蓝色的布衫……二十三年了,那个雨夜的景象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再次烙印在他眼前。她最后回头望他的那一眼,带着点嗔怪,更多的却是关切,叮嘱他别淋雨,快把湿衣服换了……那眼神,仿佛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幽幽地看着他。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是水鬼?是月娥的魂灵不肯散去?还是……自己真的疯了?老陈猛地闭上眼,又狠狠睁开,徒劳地望向刚才闪电劈亮的桥头方向。只有墨汁般的浓雾,翻滚着,吞噬着一切。
他不敢再停留,也顾不得方向,凭着几十年刻在骨头里的本能,用尽全身力气摇动船橹。船橹“哗啦哗啦”地搅动着河水,声音大得吓人,在寂静的雨夜里传出老远。小船像一片受惊的叶子,在漆黑的河面上跌跌撞撞地前行。老陈只觉后背阵阵发凉,总感觉有什么湿冷的东西就在那深不见底的河面下跟着他,或者在身后那片浓雾里死死地盯着他的脊梁骨。
终于,前方岸边出现了几点微弱的灯火,那是陈家村的位置。看到熟悉的轮廓,老陈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丝,但恐惧的余烬仍在血液里阴燃。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将船靠了岸,缆绳胡乱地系在岸边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力气大得勒进了树皮里。他踉跄着跳上岸,湿透的蓑衣沉重地贴在身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漆黑如墨的河面,跌跌撞撞地冲向自家那扇透出微弱光亮的门。
家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带进一股冰冷的湿气和河泥的腥味。
“爹?”一个清亮又带着关切的声音响起。
女儿阿菱正坐在堂屋昏黄的油灯下做针线活。昏黄的光线柔和地勾勒出她年轻饱满的脸颊和专注的眉眼。她抬起头,看到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惊惶的老陈,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的针线笸箩“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针线滚了一地。
“爹!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阿菱几步冲上前,扶住老陈摇摇欲坠的身子,触手一片冰凉湿冷,让她心头一紧。
老陈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冰冷的河泥堵住,只发出“嗬嗬”的怪声。他下意识地扭头,目光投向门外那片被雨帘和浓雾封锁的黑暗,仿佛那桥头穿着蓝布衫的影子随时会从黑暗中走出来。
“没……没什么……”老陈用力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雨……雨太大……船……船差点……”他语无伦次,不敢说出那个“鬼”字,更不敢提起月娥那件蓝布衫。他怕吓着女儿,更怕……那东西会跟着他进家门。
“您快坐下!”阿菱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心疼。她用力把老陈按在桌边的凳子上,手忙脚乱地去灶房舀热水。她端来一盆温热的水,又拿来干布巾,蹲下身,用力地给老陈擦拭脸上、头发上的雨水和泥点。水汽氤氲中,她动作麻利,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
“跟您说了多少次了,这样的鬼天气别出去!”阿菱一边擦,一边忍不住数落,声音却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家里还有米,还有腌菜,饿不着!您要是……您要是……”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眼圈红红的。她看着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揪得紧紧的。
老陈任由女儿摆布,冰凉的肢体在温热的布巾擦拭下,似乎找回了一丝活气。他看着女儿年轻的脸庞,那眉眼间的神韵,尤其是专注时微微蹙眉的样子,像极了年轻时的月娥。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就热了。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的眼泪。他胡乱地接过女儿递来的粗瓷碗,碗里是滚烫的姜汤,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他捧在手里,碗壁的滚烫灼着掌心,却丝毫暖不进那颗被冰水浸透的心。
“爹没事……没事……”他低声重复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闷在碗口。
阿菱看着父亲惊魂未定、却又强自压抑的样子,心里又急又怕。她知道父亲的心病在哪里。她默默收拾好地上的针线,又去灶房把锅里温着的杂粮粥端出来,放在桌上。昏黄的灯光下,父女俩相对无言,只有窗外雨打芭蕉叶的单调声响,啪嗒,啪嗒,敲在心上。
老陈捧着那碗早已凉透的姜汤,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跳跃的油灯火苗。那火苗,像极了他刚才在闪电中看到的桥头鬼影,跳跃不定,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意。他猛地一哆嗦,碗里的冷汤晃荡出来,泼在粗布裤子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爹?”阿菱担忧地唤了一声。
老陈回过神,放下碗,疲惫地摆摆手:“睡吧……阿菱,天不早了。”
他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步子,像背负着千斤重担,慢慢挪向自己那间狭小、冰冷的里屋。门板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女儿担忧的目光隔绝在外。
里屋漆黑一片。老陈摸索着走到靠墙的旧木柜前,没有点灯。他蹲下身,手指在柜子底部摸索着,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铁盒。他把它拿出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然后摸索着坐到冰冷的床沿上。
黑暗中,他打开了铁盒。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混合着某种陈旧的、难以言喻的气息弥漫开来。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探进去,指尖触到了一块光滑、冰冷的硬物——半块玉佩。玉佩的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圆润,在黑暗中似乎也透着一点微弱的、温润的光泽。玉佩的断口处,是参差尖锐的棱角,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老陈紧紧攥着这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质几乎要嵌进他掌心的皮肉里。二十三年前那个暴雨的清晨,人们把月娥肿胀冰冷的身体抬上岸时,她一只手死死地攥着,指甲都嵌进了掌心,掰开那僵硬的手指,里面就是这半块玉。没有人知道另半块去了哪里,更不知道这玉是哪里来的。月娥身上除了那件被水草缠裹的蓝布衫,什么都没有。这半块玉,成了唯一的谜,也成了老陈心头最深的一道疤,日夜磨砺着他的血肉。
他把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汲取一点早已消散的体温。他蜷缩在冰冷的床上,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窗户,窗纸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黑暗中,那件在闪电中惊鸿一瞥的靛蓝色布衫,如同鬼魅的烙印,反复在他眼前晃动、逼近,带着水底淤泥的腥冷气息,几乎要勒住他的脖子。他不敢闭眼,生怕一闭上,就会看到月娥泡得发白的脸,或者……看到那件蓝布衫就站在他的床前。
雨,还在下,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老陈睁着眼睛,在无边的黑暗和彻骨的恐惧中,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天亮的黎明。
日子在惊悸与惶恐中滑过,像生了锈的钝刀子,割得老陈身心俱疲。自打那夜在桥头闪电中瞥见那抹幽灵般的靛蓝之后,老陈的魂儿似乎就丢了一半。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时常飘忽,落在远处某个虚空点上,仿佛那里藏着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白日里,他依旧撑着那条乌篷船出去打渔,但收成愈发惨淡。他不敢在雾天出船,不敢在黄昏后归航,甚至晴朗的日子里,经过那座老石桥时,也总是埋着头,用力划桨,脊背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防备着来自头顶或水下的袭击。
他瘦得厉害,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浑浊的眼珠里布满了血丝。夜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得从床上弹起来,一身冷汗。阿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变着法儿地给他熬鱼汤、炖滋补的草药,可那点油水似乎都填不满他心底那个被恐惧和无助挖出来的巨大窟窿。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平静的河面镀上一层晃眼的碎金。老陈早早收了船,将小船在岸边柳树下系牢。他刚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板码头,远远地就看见自家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正和阿菱说着话。那人穿着半新不旧但浆洗得干净的长衫,身板挺直,正是村东头老秀才家的独子,李秀才——李修文。
李修文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斯文有礼,不像村里其他汉子那样粗声大气。他正微微倾着身子,跟阿菱说着什么,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显得温和而专注。阿菱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颊上飞起两抹红霞,像天边最绚烂的晚霞落在了她脸上。她偶尔抬头飞快地看李修文一眼,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欢喜。
老陈的脚步顿住了。一股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冲淡了连日来的阴霾。是欣慰?阿菱大了,该找个好人家了。李修文这孩子,知根知底,家境虽不富裕,但家风清白,人也稳重踏实。可这欣慰里,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着他的心尖。他看着女儿脸上那抹动人的红晕,那羞涩又充满期待的眼神,像极了当年月娥……当年月娥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样看着他,答应嫁给一穷二白、只有一条破船的他……
李修文看到了老陈,立刻站直了身子,脸上带着恭敬又略显紧张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陈伯,您回来了。”
“嗯。”老陈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点了点头,目光在阿菱和李修文之间逡巡了一下。
阿菱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她快步上前,接过老陈手里空荡荡的鱼篓,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爹!修文哥……他……他家里托了媒人,来提亲了!”她说完,飞快地瞟了李修文一眼,又害羞地低下头去。
李修文连忙接口,语气诚恳:“陈伯,晚辈……晚辈对阿菱一片真心,想求娶阿菱为妻。家父家母也已首肯,今日特来禀明伯父。”他又作了一揖,姿态放得很低。
老陈沉默着。夕阳的暖光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沉沉的阴影。他看着眼前这对年轻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这本该是桩天赐良缘。可那沉甸甸的恐惧,如同白水荡底千年不化的淤泥,再次翻涌上来。女儿桥……水鬼……蓝布衫……月娥冰冷的尸体……这些破碎而恐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闪现、交织。他下意识地望向远处那座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了轮廓的老石桥,心口一阵发紧。
“爹?”阿菱见父亲久久不语,脸上的红晕褪去,换上了一丝不安和忐忑。
李修文也紧张地看着老陈,手心微微出汗。
老陈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苍凉。他扯动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好……好……”他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修文……是个好孩子……阿菱……交给你……我……放心。”后面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伸出手,想拍拍李修文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阿菱和李修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喜,但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父亲的反应,似乎过于沉重了些。
亲事,就这么仓促又沉默地定了下来。陈家村不大,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家家户户。阿菱要嫁给李秀才家小子了!村民们议论纷纷,大多都是祝福。李家虽然清贫,但李修文是读书种子,将来未必没有出息。阿菱那姑娘,勤快能干,模样又好,跟李家小子站一块儿,真是般配得很。
然而,这些热闹和议论,到了老陈耳朵里,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憔悴。白天出去打渔,常常空手而归,眼神呆滞地盯着河水,一盯就是半晌。夜里,他房里的油灯总是亮到很晚。阿菱半夜起来,常常能听到父亲在里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如同梦呓般的低喃,听不清内容,却让人心头发酸。
几天后,李家正式下了聘礼。按着水乡的规矩,请了村里最有福气的全福太太——王婶,带着几个帮衬的妇人,抬着几个系着红绸的樟木箱子,热热闹闹地送到了陈家。
小小的堂屋里挤满了人,笑语喧哗。红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王婶嗓门洪亮,说着“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的喜庆话,把礼单一样样唱出来:几匹上好的细棉布,一对分量十足的银镯子,几样精致的点心,还有几封红纸包着的“聘金”……都是庄户人家能拿出的体面东西了。
阿菱被妇人们簇拥在中间,脸颊绯红,低垂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襟下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她偷偷抬眼,目光越过人群,寻找父亲的身影。
老陈被挤在人群外围,背微微佝偻着,脸上努力堆着笑,但那笑容僵硬,像糊在脸上的一张纸。他看着那些红绸包裹的物件,听着王婶高亢的唱礼声,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那些声音钻进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听不真切。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让他喘不过气。那桥头靛蓝色的影子,那冰冷的河水气息,如同跗骨之蛆,又一次缠绕上来。
“哎哟,瞧瞧!”王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惊喜,压过了屋里的喧闹,“李家小子真是有心了!瞧瞧这料子!这可是正宗的‘老土靛’,染得这颜色,多正!多厚实!”她从一个箱子里捧出一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高高地举了起来,向众人展示。
那布料在昏暗的堂屋里,像一块被骤然投入的深潭寒冰!
靛蓝色!
厚实、粗糙、家织的土布!那沉甸甸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深蓝!老陈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所有的声音——王婶的夸赞、妇人们的附和、阿菱羞涩的低笑——瞬间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片被王婶高高举起的、在昏黄光线下微微抖动的靛蓝!那颜色,那质地……与他二十三年噩梦缠绕的那件蓝布衫,与他几天前在闪电中看到的桥头鬼影身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老陈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碎裂,只剩下一种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死死地钉在那块靛蓝色的布料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幅度之大,连旁边的人都感觉到了。
“爹?”阿菱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惶的苍白。她挣脱身边妇人的手,几步冲到老陈面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她顺着父亲那恐怖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王婶手里那块靛蓝色的布。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也从心底升起。她知道父亲的心病!她知道那件蓝布衫!
“陈老哥?你这是……”王婶也愣住了,举着布料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住,困惑地看着老陈。
老陈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他猛地抬起枯瘦如柴、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手,颤巍巍地指向王婶手里那块靛蓝布,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带着无尽恐惧的字:
“这……这布……哪……哪来的?!”
堂屋里瞬间死寂一片。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老陈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又疑惑地转向王婶手里那块平平无奇的靛蓝色土布。喜庆的气氛荡然无存,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
王婶被老陈这突如其来的、如同见了鬼般的反应吓得不轻,手里的布差点掉在地上。她定了定神,带着点委屈和不解:“哎哟我的陈老哥,你这是怎么了?吓死个人了!这布……这布是李家给的聘礼啊,礼单上写得清清楚楚,‘上好家织土布两匹,靛蓝一匹,藏青一匹’……喏,礼单在这儿呢!”她说着,连忙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红纸礼单,想递给老陈看。
老陈哪里还看得进礼单?他只觉得那块靛蓝色的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更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李家?李家怎么会有这种布?为什么偏偏是这种颜色?这种质地的布,早些年还有,可这些年,年轻人都嫌土气、厚重,早就不穿了!染坊也极少染这种费工费料的老靛蓝了!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猛地钻进他的脑海——是它!是那个东西!是那个穿着蓝布衫的“东西”!它缠上了月娥还不够,现在还要缠上阿菱!这布,就是它的索命帖!它要带走他的女儿!就在这送嫁的路上!就在那座该死的女儿桥上!
“不……不……不行!”老陈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他猛地推开扶着他的阿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瞪着那块布,又猛地转向阿菱,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保护欲和无边的恐惧。
“这亲……不能结!阿菱!不能嫁!”他几乎是咆哮出来,唾沫星子喷溅,“这布……这布是……是……”
是什么?是水鬼的聘礼?是亡魂的诅咒?这话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想要保护女儿的绝望本能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爹!”阿菱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站稳后,看着父亲状若疯魔的样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又急又怕,扑上去紧紧抱住老陈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爹!您怎么了?您看看我!我是阿菱啊!您别吓我!这就是普通的布啊!爹!”
王婶和几个妇人都吓傻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好好的下聘礼,怎么转眼就成了这般光景?陈老哥这模样,莫不是真撞了邪?
堂屋里死寂得可怕,只剩下老陈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和阿菱压抑的、心碎的啜泣。那块被王婶放回箱子里的靛蓝色土布,静静地躺在红绸之上,像一块深不见底的寒潭,散发着无声的、令人心悸的邪气。
老陈的激烈反对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短暂的混乱漩涡,但很快,便被世俗人情织就的巨网强行压了下去。王婶和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劝解,说老陈定是连日劳累,加上思念亡妻过度,才一时迷了心窍,看花了眼,把好端端的聘礼当成了不祥之物。她们说那靛蓝土布虽然老气些,但厚实耐磨,给新媳妇做几件家常衣裳再好不过,李家这份心意是实打实的。
李修文闻讯匆匆赶来,脸色苍白,额上都是汗。他对着老陈又是作揖又是赌咒发誓,说那布匹是他娘亲早年亲手纺线、织布,又托人用老法子靛染的,一直压在箱底,只因觉得颜色庄重、质地厚实,才拿出来作为聘礼的一部分,绝无任何邪祟之意。他言辞恳切,眼神坦荡,说到最后,眼圈也红了,只差给老陈跪下。
阿菱更是哭成了泪人,死死抱着老陈的胳膊,哀哀地恳求。她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深陷下去的脸颊,心疼得像刀割。她不懂那靛蓝色的布为何会引发父亲如此剧烈的恐惧,她只看到父亲被某种无形的、可怕的东西折磨得形销骨立,几近崩溃。她害怕失去父亲,更害怕因为父亲的执拗,错过眼前这触手可及的安稳幸福。
“爹……求您了……您看看修文哥……您看看女儿……”阿菱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哀伤,“女儿……女儿就想有个家……一个像样的家……爹……”
女儿那破碎的哭求和眼中深切的渴望,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老陈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女儿泪流满面的脸,看着李修文焦急恳切的神情,听着周围人七嘴八舌的“劝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河水,没顶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还能说什么?说他在雨夜桥头看见了穿着蓝布衫的鬼影?说这靛蓝色的布是水鬼找替身的标记?谁会信?除了被当成疯子,还能得到什么?他难道真的忍心,因为自己这“疯魔”的臆想,就亲手打碎女儿一生中可能仅有的、触手可及的幸福吗?月娥已经没了……难道还要再赔上阿菱?
抗争的火苗在老陈眼底挣扎了几下,最终被无边的疲惫和深沉的绝望彻底扑灭。他像一根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朽木,身体晃了晃,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所有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空了。他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垮塌下来,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重的死气。
“……随……随你们吧……”他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瞬间就被堂屋里嘈杂的声音吞没。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理会那块靛蓝色的布,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挪向自己那间冰冷黑暗的里屋。背影孤单而绝望,仿佛正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深渊。
阿菱看着父亲消失在那扇门后的背影,心头猛地一揪,一种巨大的不安攫住了她。但李修文温暖的手及时扶住了她微微摇晃的身体,周围妇人的劝慰声再次响起,喜庆的气氛被强行重新点燃。婚事,终究还是按着既定的轨迹,在一种压抑的、表面热闹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筹备起来。
那块引发风波的靛蓝色土布,最终没有被丢弃。它被阿菱默默地收进了陪嫁的箱笼里,压在了最底下。她不敢扔,怕辜负了李家那份“厚实”的心意,更怕再刺激到父亲那根脆弱的神经。只是每次手指无意间触碰到那粗糙冰凉的布料,她心头都会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像被冰冷的蛇信子舔过。
老陈彻底沉默了。他不再出门打渔,终日把自己关在阴暗的里屋。送来的饭菜,常常原封不动地又端出来。他抱着那个装着半块玉佩的小铁盒,枯坐在床沿,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泥塑木偶。只有偶尔,当屋外传来为婚事忙碌的声响——木匠打家具的刨子声,裁缝裁剪嫁衣的剪刀声,或是王婶指挥人贴喜字的高声谈笑——他枯槁的身体才会不易察觉地颤抖一下,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泪无声地淌下,在布满沟壑的脸上蜿蜒出冰冷的痕迹。
阿菱强忍着心酸,每日依旧精心照顾父亲,为他擦拭身体,更换干净衣物,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些宽慰的话。可老陈毫无反应,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了这具躯壳,只留下一个被无边恐惧和绝望填满的空壳。
日子在煎熬中滑到了送嫁的前夜。
这一夜,没有下雨。但一层薄薄的雾气不知何时悄然弥漫开来,像一层轻纱,笼罩着整个陈家村。月色朦胧,在雾气中晕染开一片惨淡的灰白,勉强勾勒出房屋、树木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河水腥气的凉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每一寸空间。
老陈的里屋,油灯早已熄灭。他抱着冰冷的铁盒,蜷缩在黑暗里。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垮了紧绷的神经,他陷入了不安的浅睡。然而,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一个声音,穿透了死寂的夜,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
“月娥……月娥啊……”
声音苍老、嘶哑、飘忽不定,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窗棂在呼唤。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的回音,在寂静的夜里反复回荡。
老陈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是王阿婆!是隔壁那个疯疯癫癫、守寡几十年的王阿婆!她又在半夜叫魂了!这是她几十年来的习惯,每逢月黑风高或是雾气弥漫的夜晚,她就会对着空荡荡的院子,用这种凄厉的声音呼唤她早已死去的丈夫的名字。
但今夜,这声音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老陈最深的恐惧里!月娥!她在叫“月娥”?!
老陈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直冲头顶!他僵硬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惨淡的月光透过雾气,在窗纸上投下外面摇曳树影的轮廓,如同群魔乱舞。
那苍老的、呼唤着“月娥”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飘来,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靠近!仿佛那呼唤亡魂的老妇人,正穿过浓雾,一步步向他的窗户走来!
“月娥……回来啊……月娥……”
老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铁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铁盒冰冷的棱角硌着他的胸口,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那呼唤声,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亡妻的名字被这样凄厉地呼唤,在这送嫁前夜,在这浓雾弥漫的时分……这绝不是巧合!这是索命的号角!是那东西在催促!它等不及了!它就在外面!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他蜷缩在冰冷的床角,像一只被抛弃在暴风雨中的雏鸟,等待着那无法逃脱的、来自深渊的攫取。
送嫁的日子到了。天气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塌下来。没有风,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水汽,预示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暴雨。整个陈家村却一反常态地喧闹起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村口炸响,红色的碎屑在灰暗的天色下纷飞,刺鼻的硝烟味混合着潮湿的空气,形成一种怪异的、令人不安的气息。锣鼓唢呐声高亢刺耳,吹打着喜庆的调子,但在这沉闷的天幕下,那调子显得格外单薄、尖锐,甚至带着一丝凄惶。
阿菱穿着大红嫁衣,头上蒙着红盖头,在伴娘和喜婆的搀扶下,被簇拥着走向岸边系着大红绸花的迎亲船。嫁衣是精心缝制的,绣着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案,但穿在阿菱身上,却显得她身形愈发单薄。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紧交握在身前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老陈被两个本家侄子几乎是半架着,跟在送嫁的人群后面。他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长衫,那是阿菱翻箱倒柜找出来,硬逼着他换上的。他整个人瘦得脱了形,那长衫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随着他踉跄的脚步晃荡。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木然地转动着,对周围的喧闹锣鼓、刺鼻硝烟、还有人们强装出来的笑脸,毫无反应。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地钉在女儿那身刺眼的大红嫁衣上,仿佛那是被鲜血浸透的颜色。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破碎字句:“……不能过桥……不能……不能……”
两个侄子只当他伤心过度,又有些“癔症”,一边架着他往前走,一边低声劝慰:“三叔,放宽心,阿菱妹子找了个好人家……”“过了桥就好了,前面就是李家村了……”
老陈却像是被“桥”这个字狠狠刺了一下,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极致的恐惧!他猛地挣扎起来,枯瘦的手指向不远处的河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声:“桥……桥……鬼!有鬼!别过去!”
他的声音嘶哑而微弱,瞬间就被震耳欲聋的锣鼓鞭炮声淹没了。周围的人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被侄子架着,也只当是嫁女伤心过度,并未在意。只有阿菱的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盖头下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迎亲的船队早已准备好。领头的是李家一条新刷了桐油、装饰得最为花哨的乌篷船,船头船尾都系着大红花球。后面跟着几条稍小的船,载着嫁妆箱笼和送亲的宾客。船老大一声吆喝,船队缓缓离岸。
老陈被硬扶着上了其中一条小船,就坐在靠近船头的位置。浑浊的河水在船身两侧翻涌,带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淤泥腥气。他死死盯着前方,那座横跨河面的老石桥——女儿桥,在阴沉的天色下,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灰黑的桥身倒映在铅灰色的水面上,显得格外阴森。桥洞黑黢黢的,像巨兽张开的口。
船队离石桥越来越近。锣鼓唢呐声似乎更加卖力了,吹打得震天响,仿佛要用这喧嚣驱散桥下的阴影和人们心头莫名的不安。送亲的人们也刻意大声谈笑起来,试图冲淡这压抑的气氛。
老陈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桥洞,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急剧收缩。来了……要来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尖叫!
就在船队最前方、载着阿菱和喜婆的那条花船即将驶入桥洞阴影的刹那——
“嘎吱……嘎吱……吱……”
一阵极其诡异、令人牙酸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清晰地,从老陈所坐的这条小船底部传了上来!
那声音,就像是……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用长长的、坚硬而弯曲的指甲,在湿滑冰冷的船底木板上,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地刮挠着!声音不大,却异常刺耳,穿透了喧闹的锣鼓和谈笑声,无比清晰地钻进船上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船上瞬间死寂!
所有的锣鼓声、唢呐声、谈笑声,戛然而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船上所有的人,无论是船夫还是送亲的宾客,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随即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愕和恐惧取代。他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
那指甲刮擦船板的声音,还在继续!
“嘎吱……吱……嘎吱……”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和冰冷,一下,又一下,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河面上,像死神用指骨敲打着地狱的门板。
“啊——!”不知是哪个妇人先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船上所有人的恐惧!
“水……水鬼!”
“河神爷发怒了!”
“快!快划船!离开这桥洞!”
船上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叫声、慌乱的推搡、船体失去平衡的剧烈摇晃!有人吓得瘫软在地,有人惊恐地往船舱里缩,船老大脸色惨白,拼命地吼叫着试图稳住局面,但恐惧像瘟疫般蔓延,无人听他的指挥。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恐惧达到顶点的瞬间——
一直如同泥塑木偶般呆坐着的老陈,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眶里,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光芒!
“阿菱——!”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炸裂在混乱的河面上!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父爱,让所有听到的人心头都是一震!
老陈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猛地挣脱了架着他的两个侄子,像一颗炮弹,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撞开挡在身前的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前方载着阿菱的花船,朝着那幽深如巨兽之口的桥洞,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
冰冷的、带着浓重腥味的河水瞬间将老陈彻底吞没!刺骨的寒意如同万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四肢百骸,几乎让他瞬间窒息!浑浊的河水涌入他的口鼻,带着泥沙的涩味和腐烂水草的腥臭。他奋力地挣扎着,拼命蹬水,浑浊的视野里,只有上方剧烈晃动的水面光影和船底模糊的轮廓。
他要救阿菱!那东西在抓船底!它的目标一定是阿菱!它要把阿菱拖下去!
求生的本能和救女的疯狂执念在他濒临冻结的身体里激烈冲撞。他奋力地向上划水,试图冲破水面。
就在他头部即将破出水面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中穿透晃动的、浑浊的水波,瞥向了前方——那条刚刚驶入桥洞阴影的花船船尾!
一幅让他血液瞬间冻结的画面,清晰地烙印在他惊恐欲绝的瞳孔之中!
穿着大红嫁衣的阿菱,不知何时竟然跌出了船舷!她头上的红盖头早已飘落,乌黑的长发在水面上散开,如同诡异的水草。她那张年轻美丽的脸庞上,此刻凝固着一种极致的茫然和空洞,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幽暗的桥洞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吸住了魂魄。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正以一种缓慢而诡异的姿态,朝着河底深处,缓缓地、直挺挺地沉下去!
那身鲜艳夺目的大红嫁衣,在浑浊发绿的河水中,像一大团化不开的、沉甸甸的血污,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向下,向下……
“阿——菱——!”
老陈的心肺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化作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冲破了他喉咙的禁锢,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这嚎叫穿透水面,在空旷的桥洞下回荡,盖过了船上所有的惊呼和哭喊!
他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危险,忘记了刺骨的寒冷,忘记了窒息的痛苦!他像一条疯狂扑向猎物的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拼命地朝着女儿下沉的方向划水、蹬踹!浑浊的河水疯狂地灌进他的口鼻,视野一片模糊,但他眼中只剩下那团不断下沉、不断变小的红色!
近了!更近了!
他几乎能看清女儿苍白的脸庞和空洞无神的眼睛!他伸出枯瘦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抓去,指尖似乎已经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嫁衣布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阿菱下沉的身体下方,那片幽暗的、仿佛深不见底的河水中,毫无征兆地,浮起了一抹诡异的蓝色!
那蓝色极其浓郁、沉暗,如同最深的夜色凝结而成。它在浑浊的绿水中异常醒目,像一块缓缓升起的、没有温度的寒冰。蓝影在水中微微摇曳、扩散,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那赫然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的、家织土布的衣衫!
正是老陈妻子月娥溺亡时穿的那件!也是他雨夜在桥头闪电中惊见的那件!更是李家下聘时送来、引发他巨大恐惧的那匹布的颜色和质地!
这件诡异的蓝布衫,无声无息地从黑暗的水底浮起,不偏不倚,正正地托在了阿菱缓缓下沉的身体下方!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这件来自幽冥的衣衫,轻柔却又冰冷地垫在了那身刺目的大红嫁衣之下!
蓝与红,生与死,在这一刻,在冰冷的河水中,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妖异到极致的对比!
老陈伸出的手僵在了冰冷的水中,离女儿的衣角只有寸许之遥。他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刹那彻底凝固!时间仿佛被冻结,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封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冻结。他忘记了划水,忘记了呼吸,只是瞪大着被河水刺痛、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件托着女儿的、来自亡妻的靛蓝布衫。
二十三年前那个冰冷的清晨,芦苇荡浑浊的浅水里,月娥肿胀发白、被水草缠绕的尸体……那件紧紧裹在她身上、颜色沉暗的蓝布衫……捞尸人掰开她僵硬冰冷的手指,里面死死攥着的,那半块边缘尖锐、断口嶙峋的玉佩……
所有的画面,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碎片,在老陈被恐惧和冰水浸泡得麻木的脑海里疯狂翻涌、碰撞!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件衣服?!它为什么会出现?!它托住阿菱……是要救她?还是要……彻底带走她?!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噬咬,让老陈浑身一激灵!他猛地从极度的惊骇中挣脱出来,求生的本能和对女儿最后一丝的挽救希望,让他爆发出濒死的力量!他不再看那件诡异的蓝衣,目光死死锁定阿菱那张苍白、毫无生气的脸,再次奋力向前扑去!浑浊的河水呛进肺里,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灼痛和窒息感,但他不管不顾!
“抓住她!”
“快!抓住陈老哥!”
混乱的叫喊声、急促的划水声从头顶水面传来。船上反应过来的几个壮实船夫和送亲的汉子,终于克服了最初的惊骇,纷纷跳入冰冷的河中,奋力朝着老陈和阿菱落水的地方游来。
就在老陈布满青筋、冰冷僵硬的手指终于抓住阿菱嫁衣一角的同时,一个跳下来的汉子也刚好游到近旁,一把抓住了老陈的胳膊!
“嗬……”老陈喉咙里发出一声破风箱般的嘶鸣,再也支撑不住,冰冷的河水彻底灌满他的胸腔,眼前一黑,意识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瞬,他模糊的视野里,似乎看到那件托着阿菱的靛蓝色布衫,在水中无声地荡漾了一下,然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诡秘,缓缓地、重新沉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圈圈微弱的涟漪……
冰冷,无边的冰冷和黑暗。
老陈感觉自己沉在万丈深渊的底部,四周是粘稠的、无声的死寂。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身体,要将他的骨头和灵魂都碾成齑粉。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弱的光亮刺破了这浓稠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嘈杂的人声,像隔着厚厚的棉絮,模糊不清。还有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艾草和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
“醒了!醒了!老天爷!陈老哥醒了!”
“快!姜汤!再灌点热的!”
“阿菱呢?阿菱那丫头怎么样了?”
阿菱!
这个名字像一道带着倒刺的闪电,狠狠劈开了老陈混沌的意识!他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好一会儿才聚焦。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堂屋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床边围满了人,都是村里的邻居,王婶、李木匠、还有几个本家兄弟,一张张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拼凑起来,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酸痛欲裂。喉咙里火烧火燎,残留着河水的腥涩和泥沙的粗糙感。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阿菱……”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急切和恐惧。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软得像一滩泥。
“别动!别动!陈老哥!”王婶连忙按住他,脸上挤出一点强装的笑,眼里却还带着未散的惊恐,“阿菱丫头救上来了!救上来了!菩萨保佑!就在隔壁屋躺着呢!李郎中和李家小子都在守着!呛了些水,受了惊吓,人昏着,但李郎中说脉象还稳,没大碍,醒过来就好了!”
没大碍……醒过来就好了……
王婶的话像一根救命稻草,让老陈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松,几乎又要晕厥过去。巨大的虚脱感席卷而来,他无力地瘫软回床上,大口喘着气,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深陷的眼角皱纹滚落。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纷纷叹息,又七嘴八舌地说起当时救人的惊险,说起李家小子李修文如何疯了一样跳下水,如何和船夫们合力把昏迷的他和阿菱拖上船……说起那诡异的刮船底声音……说起阿菱落水时那直挺挺下沉的诡异模样……说起那件突然出现又消失的蓝布衫……
“邪性!太邪性了!”李木匠搓着手,心有余悸地低声道,“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这么邪门的事!那蓝布衫……捞陈老哥的时候,我好像也瞥见了一眼……就一晃,沉下去了……跟……跟当年月娥嫂子身上那件……”
“闭嘴!”王婶猛地喝止他,狠狠瞪了他一眼,“胡咧咧什么!人救上来就是万幸!什么蓝布衫绿布衫的,定是看花了眼!水里泡久了,眼花了!”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看向老陈。
老陈闭着眼,泪水无声地流淌。李木匠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心上。那不是眼花!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件衣服……月娥的衣服……它托住了阿菱……
为什么?!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念头攫住了他。它托住阿菱……是阻止她沉下去?还是……仅仅是在标记它的猎物?它最终放过了阿菱?还是……它想要的,已经得到了某种“联系”?那件衣服触碰了阿菱……就像当年月娥穿着它沉入河底……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紧了他的心脏,甚至比看到阿菱落水时更甚!他必须去看看阿菱!现在!立刻!
“阿菱……”老陈再次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的声音,“我要……看阿菱……”
众人见他态度坚决,又怕他情绪激动再出意外,只得由王婶和另一个妇人小心地搀扶着他,几乎是半抬半架地,将他挪到了隔壁阿菱的房门口。
房门虚掩着。老陈靠在门框上,喘息着,透过门缝望进去。
昏暗的油灯光线下,阿菱静静地躺在她自己的小床上,盖着被子,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浓重的阴影,湿漉漉的乌黑长发散在枕头上,还在往下滴着水。她看起来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李修文坐在床边的一张矮凳上,同样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色也苍白得吓人。他紧紧握着阿菱冰凉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菱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后怕和深不见底的担忧。李郎中则坐在桌边,皱着眉头,正往一张黄麻纸上写着药方,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
老陈的目光贪婪地、一遍遍扫过女儿苍白的脸,确认她胸口的被子还在微微起伏,那颗悬在万丈深渊的心,才稍稍落回一点。可那深沉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并未散去。
就在这时——
一直昏迷不动的阿菱,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她的身体似乎也微微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痛苦的呻吟。
“阿菱?”李修文立刻紧张地俯身,声音沙哑而急切。
就在他俯身的动作带动下,盖在阿菱身上的被子,被牵扯得稍稍滑落了一些,露出了她嫁衣的领口——那身湿透的、沉重的大红嫁衣还未来得及换下。
随着被子的滑落,一件小小的、冰冷的东西,从阿菱嫁衣微微敞开的衣襟里,无声地滑落出来!
“嗒”的一声轻响。
那东西掉落在床边冰冷的地面上。
声音很轻,但在老陈此刻高度紧绷、如同拉满弓弦的神经上,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死死钉在了那掉落在地面的物件上!
那赫然是——
半块玉佩!
玉佩的边缘被河水冲刷得更加圆润,但断口处那些嶙峋尖锐的棱角,却依旧清晰可见!在昏黄跳动的油灯光线下,那半块玉佩散发着一种湿润的、温润中透着诡异冰冷的光泽!
老陈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整个人僵立在门口,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床上昏迷的阿菱更加惨白!他枯瘦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
二十三年前!芦苇荡!月娥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她那只死死攥紧、指甲嵌进肉里的拳头!捞尸人掰开那僵硬冰冷的手指……里面露出的,正是另外半块断口嶙峋、一模一样的玉佩!
两块!断裂的玉佩!一块在亡妻紧握的掌中,随她葬入冰冷的黄土!另一块……另一块此刻,竟从落水被救的女儿怀里,滑落出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如同万年玄冰爆裂的洪流,瞬间将老陈彻底淹没、冻结!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厉鬼在尖啸!
为什么?为什么阿菱会有这半块玉佩?!它从哪里来?!是那件托起她的蓝布衫塞给她的?是水底的东西给她的“标记”?还是……它一直都在?它一直藏在阿菱身上,如同一个蛰伏了二十三年的诅咒,直到这送嫁之日,直到她穿着嫁衣经过那座桥,才被那水下的“东西”唤醒?!
那件蓝布衫……托住阿菱……难道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把这半块玉佩……“还”给她?!或者说……为了把这两块断裂的玉佩……重新……拼凑起来?!
一个比河水更冰冷、比深渊更黑暗的念头,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狠狠砸进老陈濒临崩溃的意识——
月娥……阿菱……
桥……水鬼……替身……
那东西……它要的……从来就不止一个!
老陈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怪异、不似人声的抽气声,像破旧风箱最后的嘶鸣。他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球,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半块在油灯光晕下幽幽反光的玉佩,又缓缓移向床上女儿苍白如纸、昏迷不醒的脸庞。那两张脸——亡妻月娥肿胀发白、死不瞑目的遗容,和女儿阿菱此刻脆弱如纸、毫无生气的睡颜——在他剧烈震荡、濒临破碎的脑海里,诡异地重叠、交融……
“嗬……呃……”一声破碎的、仿佛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呜咽,伴随着一大口腥甜涌上喉头。
粘稠、暗红的鲜血,猛地从老陈大张的口中喷溅而出!如同冬日里骤然绽放的、绝望而凄厉的彼岸花!
猩红的血点,星星点点,溅落在门框上,溅落在搀扶着他的王婶和另一个妇人惊骇欲绝的脸上,也溅落在脚下冰冷的地面,与不远处那半块玉佩温润而诡异的光泽,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映照。
在周围骤然爆发的、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声中,老陈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栽倒下去。他最后涣散的瞳孔里,最后定格的影像,依旧是地上那半块……断裂的玉佩。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他残存的意识。
就在他俯身的动作带动下,盖在阿菱身上的被子,被牵扯得稍稍滑落了一些,露出了她嫁衣的领口——那身湿透的、沉重的大红嫁衣还未来得及换下。
随着被子的滑落,一件小小的、冰冷的东西,从阿菱嫁衣微微敞开的衣襟里,无声地滑落出来!
“嗒”的一声轻响。
那东西掉落在床边冰冷的地面上。
声音很轻,但在老陈此刻高度紧绷、如同拉满弓弦的神经上,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死死钉在了那掉落在地面的物件上!
那赫然是——
半块玉佩!
玉佩的边缘被河水冲刷得更加圆润,但断口处那些嶙峋尖锐的棱角,却依旧清晰可见!在昏黄跳动的油灯光线下,那半块玉佩散发着一种湿润的、温润中透着诡异冰冷的光泽!
老陈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整个人僵立在门口,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床上昏迷的阿菱更加惨白!他枯瘦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
二十三年前!芦苇荡!月娥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她那只死死攥紧、指甲嵌进肉里的拳头!捞尸人掰开那僵硬冰冷的手指……里面露出的,正是另外半块断口嶙峋、一模一样的玉佩!
两块!断裂的玉佩!一块在亡妻紧握的掌中,随她葬入冰冷的黄土!另一块……另一块此刻,竟从落水被救的女儿怀里,滑落出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如同万年玄冰爆裂的洪流,瞬间将老陈彻底淹没、冻结!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厉鬼在尖啸!
为什么?为什么阿菱会有这半块玉佩?!它从哪里来?!是那件托起她的蓝布衫塞给她的?是水底的东西给她的“标记”?还是……它一直都在?它一直藏在阿菱身上,如同一个蛰伏了二十三年的诅咒,直到这送嫁之日,直到她穿着嫁衣经过那座桥,才被那水下的“东西”唤醒?!
那件蓝布衫……托住阿菱……难道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把这半块玉佩……“还”给她?!或者说……为了把这两块断裂的玉佩……重新……拼凑起来?!
一个比河水更冰冷、比深渊更黑暗的念头,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狠狠砸进老陈濒临崩溃的意识——
月娥……阿菱……
桥……水鬼……替身……
那东西……它要的……从来就不止一个!
老陈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怪异、不似人声的抽气声,像破旧风箱最后的嘶鸣。他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球,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半块在油灯光晕下幽幽反光的玉佩,又缓缓移向床上女儿苍白如纸、昏迷不醒的脸庞。那两张脸——亡妻月娥肿胀发白、死不瞑目的遗容,和女儿阿菱此刻脆弱如纸、毫无生气的睡颜——在他剧烈震荡、濒临破碎的脑海里,诡异地重叠、交融……
“嗬……呃……”一声破碎的、仿佛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呜咽,伴随着一大口腥甜涌上喉头。
粘稠、暗红的鲜血,猛地从老陈大张的口中喷溅而出!如同冬日里骤然绽放的、绝望而凄厉的彼岸花!
猩红的血点,星星点点,溅落在门框上,溅落在搀扶着他的王婶和另一个妇人惊骇欲绝的脸上,也溅落在脚下冰冷的地面,与不远处那半块玉佩温润而诡异的光泽,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映照。
在周围骤然爆发的、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声中,老陈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栽倒下去。他最后涣散的瞳孔里,最后定格的影像,依旧是地上那半块……断裂的玉佩。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他残存的意识。
就在他俯身的动作带动下,盖在阿菱身上的被子,被牵扯得稍稍滑落了一些,露出了她嫁衣的领口——那身湿透的、沉重的大红嫁衣还未来得及换下。
随着被子的滑落,一件小小的、冰冷的东西,从阿菱嫁衣微微敞开的衣襟里,无声地滑落出来!
“嗒。”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
那东西掉落在床边冰冷的地面上,滚了两滚,停在油灯昏黄光晕的边缘。
老陈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钩子死死拽住,瞬间钉在了那物件上!
是半块玉佩!
边缘被河水冲刷得圆润温吞,却更衬得那断口处的嶙峋尖锐,如同猛兽狰狞的獠牙! 昏黄的灯光吝啬地洒下,那半块玉并未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反而像一块吸饱了寒气的河底沉石,幽幽地泛着一种湿冷、滑腻、令人心悸的暗哑。
轰——!
老陈的脑子仿佛被一柄裹着冰棱的重锤狠狠砸中!二十三年前那个冰冷的清晨,芦苇荡浑浊的浅水里,月娥泡得肿胀发白、被水草缠绕的尸体……捞尸人费劲掰开她那只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肉里的拳头……里面露出的,正是另外半块!断口同样嶙峋尖锐,一模一样!
两块!断裂的玉佩!一块在亡妻紧握的掌中,随她葬入冰冷的黄土!另一块……另一块此刻,竟从落水被救的女儿怀里,滑落出来!像一枚来自幽冥的冰冷印记,猝不及防地砸在这令人窒息的现实里!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如同万年冰河最底层冻结的暗流,瞬间从脚底炸开,沿着脊椎疯狂上窜,将老陈的四肢百骸、连同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彻底冻结!他眼前的世界猛地一黑,随即又被无数旋转破碎的恐怖画面切割——月娥青白浮肿的脸、闪电中桥头那抹刺眼的靛蓝、聘礼匣子里那块同样质地的布、水下托起阿菱的那件诡异蓝衣……最后,都定格在地上这半块冰冷滑腻的玉佩上!
为什么?!为什么阿菱会有这半块玉佩?!它从哪里来?!是那件托起她的蓝布衫塞给她的?是水底那东西给她的“信物”?还是……它一直都在?它像一个蛰伏了二十三年的诅咒,早已寄生在阿菱的血脉里,只等着今日,等着她穿着嫁衣经过那座桥,被那水下的“东西”唤醒?!
那件蓝布衫托住阿菱……根本不是为了救她!是为了“交付”!为了把这半块玉佩……“还”给她?!或者说……是为了将这两块断裂的玉……跨越生死……重新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诅咒?!
一个比河底淤泥更污秽、比无底深渊更黑暗的念头,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狠狠凿穿了老陈最后残存的神智——
月娥……阿菱……
桥……水鬼……替身……
那东西……它要的……从来就不止一个!它要的是血脉相连的……延续!是跨越生死的……献祭!
“嗬……呃……” 一声极其怪异、如同破旧风箱被生生撕裂的抽气声,猛地从老陈喉咙深处挤出。他布满血丝、几乎要爆裂出眼眶的眼球,死死地、一寸寸地,从地上那半块散发着不祥幽光的玉佩,挪到床上女儿苍白如纸、毫无知觉的脸庞上。亡妻月娥那肿胀发白、死不瞑目的遗容,和女儿阿菱此刻脆弱如纸、毫无生气的睡颜,在他剧烈震荡、濒临粉碎的脑海里,诡异地重叠、交融……最终,凝聚成水下那抹无声摇曳、冰冷刺骨的靛蓝色鬼影!
那蓝影仿佛正穿透冰冷的河水,穿透厚重的门板,穿透他的皮肉,直直地、嘲弄地……凝视着他!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
“噗——!”
粘稠、暗红、带着死亡气息的鲜血,如同被强行挤压出的生命残渣,猛地从老陈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血沫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而绝望的弧线,星星点点,如同妖异的红梅,溅落在斑驳的门框上,溅落在搀扶着他的王婶和另一个妇人骤然失声、惊骇扭曲的脸上,也溅落在脚下冰冷的地面,缓缓晕染开一片刺目的猩红,无声地向着不远处那半块幽暗的玉佩……蔓延。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和自己心脏最后一次疯狂撞击胸腔的钝响。
在周围骤然爆发的、尖锐到变调的嘶喊和惊叫声中,老陈枯槁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筋骨,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他像一具断了线的、被河水泡烂的破败木偶,直挺挺地、沉重无比地向前栽倒下去。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被淹没在更大的混乱里。
他最后涣散的瞳孔里,最后凝固的影像,是油灯昏黄光晕下,那半块玉佩冰冷的断口。断口嶙峋,如同狞笑。那玉佩躺在血泊边缘,幽暗的光泽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吸吮着蔓延而至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