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断章

假期过了,人们又排入那"朝九晚五"的序列里去了。我坐在桌前,窗外是灰白的天,竟想不起这假期的始末。横竖都一样,不过是日子叠着日子,如账簿上的数字,一页页翻过去罢了。

初时确也欢喜。不必早起,不必赶车,不必听那办公室里嗡嗡的机械声。躺在床上,看日光从东窗爬到西窗,竟觉得是莫大的奢侈。然而不过三两日,这奢侈便显出它的真面目来——原是百无聊赖的囚笼。人这东西真是奇怪,忙时想闲,闲了却又想忙,仿佛永远寻不着一个妥帖的所在。

中间曾出门旅行,随着人潮涌向名胜。那些山啊水啊,早被千万双眼睛舔得光滑了,哪里还有甚么野趣。游客们举着手机,咔嚓咔嚓地照,大约是要把风景装进口袋带回去。我亦不能免俗,照了几张,回来一看,竟与网上的图片无二致。人们排着队,在石刻前留影,脸上堆着笑,眼却空空的,像是被挖去了魂灵。

假期里见得最多的,倒是亲戚。平日不相闻问的,此刻忽然都亲热起来。问工作,问薪水,问婚嫁,问子嗣。他们的眼睛亮亮的,嘴角弯弯的,我却分明看见那眼底的算计与唇边的刻薄。有一老妪,拉着我的手,絮絮地说着别家的长短,唾沫星子溅在我的腕上,凉凉的,像蛇的信子。

书是读了几本的。买来时雄心勃勃,要如何如何,真到读时,却又心猿意马。翻了几页,便去摸手机;刷了半晌,又觉空虚,再拾起书来。如此往复,一本书竟读了半月,内容却已记不真切。我想,现代人大约都患了这病——注意力如漏勺里的水,存不住半滴。

最可怖的是夜深人静时。白日的喧嚣褪去,只剩一具躯壳躺在床上,听时钟滴答。忽然想起许多事:未完成的工作,未偿还的人情,未实现的抱负。这些念头如蚤虱,在心上乱爬,痒而痛,却捉它不住。于是打开手机,让蓝光淹没自己,直到眼皮沉重如铅。

而今假期结束,反倒松了一口气。回到那规整的牢笼里,心竟安定了。人们互相问候,说"休息得好吗",都答"很好很好"。其实好不好,自己又何尝知道。日子便是这样过去的,问与不问,原没有甚么分别。

人生在世,大约就是在两个牢笼间来回踱步——一个叫"忙碌",一个叫"闲暇"。我们总以为对面的那个更好些,真过去了,却又怀念起原来的地方。

假期不过是一场集体的幻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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