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字慕白，浔阳人，少孤，幼颖慧，每指物作诗立就，乡人奇之。又少负志操，课业甚笃，思扬名于世，以大其门。然终不遇，怏怏自科场返，每与人言：“此童子羞为者，吾安可溺是哉？”竟弃去，誓不以举子业为念。

      既归，堂上陈情于母，期以三年，纵情山水，悠游山川，以遂平生所愿，母默然许之。乃买舟历东吴，溯巴蜀，泛三湘，游荆楚，所交接者，多为豪侠之士，常酒肆对饮，纵谈古今奇事以为快，胸廓为开。后母病，遂返，朝夕侍汤药，不数月，母竟西去，白恸而葬之南山下，营墓庐，旦夕守之，如是者，三年。

      先是，林母性喜梅，恒辟园之一隅，植老梅数十，疏疏成林，每花时，香雪成海，常曼立林下花间，使青衣辈数人横笛为吹，作关山月或梅花三弄，闻之，直让人有出尘之意。又偶折梅几枝，嘱白插铜瓶以为几案清供，且谓曰：“当效孤山林逋，梅妻鹤子，为世所雅称。”

      服除，白念母尤切，哀哀至于形销骨立，无以为计，乃多方营求，罄其所有，购得凌夷士绅家荒圃百亩，筑草堂三楹，移故园梅植其旁，遍访异种，添古梅数十章，蔚然成林。又周园开涧，绿水抱之，每花时，水上拏舟纷纭，人皆欲入园观之以为快，然白素孤高自许，每曰：“非风流佳客不得辄入”，余者闻之，悻悻而去。

      白幼时，母曾为之聘贾氏女，盖林贾两姓乃通家之好，然贾氏女未嫁而夭，是以白年且加冠，犹求凰未就也。顾身边左右之女子，虽靓妆冶容，亦殊不以为意，每曰：“当觅良匹，以就佳偶。课梅艺竹，终老是园。”或问曰：“良匹何谓也，尝有属意否？愿为伐柯。”白闻之，竟无以对。

      白秉性孤傲，交游无多，每叹曰：“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又常羡王维裴迪之情笃，悠游终南，共赋辋川，颇结知音之想，自言曰：“倘得知音如此，浮舟往来，于此园中梅下，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岂非人间至乐乎？”

      诗书而外，白亦长于丹青，尤擅写墨梅。效王冕自号曰梅花屋主，承其繁密笔法，笔随意转，非一味求其疏雅，自成一格。每有兴致，则铺纸研磨，下笔一挥而就，翰墨淋漓际，常大呼曰：“快哉”！又题诗其上，以志高怀。偶有人见之，异其状而宝其画，索之，不与，购之，不售，无论千金。曰：“梅者，知己也。何能鬻之以求其利，而污梅之品格耳？”世人闻之，皆以“梅痴”呼之。白殊不为意，画则填箱满箧，至以千余计。

      一夕独坐斋中，值大雪，白命小傒置酒架炉其中，白举杯浮白，吟哦有声，以为雪夜行乐之法。至沉酣处，更索琴弹之，作《梅花三弄》，泠泠然，风雅绝伦。既终，乃顾而谓小傒曰：“此曲当合梅下林间。”小傒闻，出，俄尔返，禀白曰：“东阜之梅悉逆寒披雪绽放，一园香染。”白闻之，推琴起，入风雪中，往东阜而去，遥见红梅映雪，天地生春，白乃朗声吟曰：“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既入林下，乃散发解裘,偃卧其上，四顾茫茫，清寒逼人。忽闻清越之声隐约，若有人弄笛于梅林深处。异之，循声往，似有人影缥缈，素袍一袭，长身玉立，悄然弄笛，声可裂云，闻之怆然。一曲既终，乃徘徊花下，更仰首闭目以受暗香，又娇音细细，吟曰：“何方可化身千亿……”。白踵之曰：“一树梅花一放翁。”女闻之，回首见白，惊，敛衣搴裳，奔而去，白迹之，然女寂然已杳，徒留茫然。怅恨际，见雪上一物，拾之归斋，就灯下细视之，乃发钗一，应为女子所落。玉质温润，镌梅其上，精巧可人，日日把玩于手，念念不去于心。

      后数日，每乘夜往梅林中，彷徨四顾，冀得一遇，然林中清冷，寒气氤氲，终不见佳人。

      一夕斋中独坐，追思遥想，颇自忆念。声容样貌，如在睫前，然无由再见，怅恨欲死。无可如何际，乃铺毡执笔，细写梅花，更于花下信笔绘曼妙身姿，背人而立，横笛为吹。搁笔沉思，自言曰：“不知佳人芳名，但以‘梅女’呼之，倘能一近芳泽，略慰相思之苦，则万死不辞也。”念之既深，竟伏案沉沉睡去。

      朦胧中，似见一人立窗下案前，觑眼形像，却非梅女也欤？！玉蕊琼英，未足为喻，襟袖之间，楚楚不胜。生喜，起而曳坐，拥之于怀，曰：“思之旬日，肌革锐减，神魂俱失，窃念今生无望，自分将为异物，孰料竟有此良夜之遇。”言之酸楚，泪落连珠，女闻之，颇动容，出罗帕一方，为拭泪痕，且言曰：“感君区区，妾铭于心，愿奉裳衣，以偕永好。”言讫，俯首沉吟，腮映红霞，一种娇媚，兀自动人。白闻之，喜极而觉，竟是沉酣一梦，然室中芳泽犹存，罗巾宛在，窗外，东方已白，月落参横，唯惆怅尔。

      忆翩然之姿，贞静之貌，忽忽都迷，极意钦想，乃悬写真于斋中壁上，焚香默祷，奉若神明，每祝曰：“林下梦中，两觌卿面，镜月水花，梦绕魂牵。不审卿处，寤寐思服，卿能怜我，来之姗姗。”日夜默祷，哀哀其情。

      一夕，案前凝思，忽闻门外剥啄有声，拔关启扉，遽见梅女门外立，风致嫣然，举首，四目相对，睹其端妙，白不自胜，乃趋前迎之入，灯下细视，曰：“得无一梦耶？”女羞颜向壁，低鬟浅笑，对写真而言曰：“感君情深，愿效文君，勿以轻薄见弃。”白闻之，泣曰：“咫尺之间，犹如梦寐。天若见怜，愿常欢会。”乃缓其裳，为竟夜之欢。

      晨起，女对镜窗下严妆，蛾眉淡扫，鬟凤高耸，俨然新妇，又于额上眉间贴花钿一，状若五出之花，较垂髫时尤艳绝。白自后揽其肩，并首向镜而视，调笑曰：“雅致娟娟，真若梅仙。”女闻之，掠发微笑，白凝视之，神几为之夺。

      一日，女检视书奁，偶得《辋川集》一部，喜，口诵目览，并忘晨昏。慨然言曰：“生平最好摩诘诗，尤喜五七言绝句，今日更见之，浑如梦寐耳。”又常与白联句属对，谈诗论文，才思敏捷，言辞骚雅，多发前人所未发者，白爱之敬之，以为师友。

      女性贞静，绝少言语，每于无人处肃然危坐，闭目凝神，口中默祷有声。僮仆见而异之，私告白，白闻之，一哂，习之殊以为常。

      女雅好琴，纤指拂弦，便泠泠然作尘外之音，常弄《关山月》《梅花落》数曲，每聆雅奏，白顿起知音之叹。

      女亦善烹茗，精于择水、辨茶，尝冬夜与白至雪中林下，扫雪累瓮，贮而藏之，以为瀹茗之水，每饮，辄尽兴，慨然邀白联句，或拉其至窗下手谈，兴致盎然，然技不精，又落子犹悔，以衿袖拂棋局乱，且自言曰：“兴尽！”白未及言，已然笑向灯前，明烛荧荧，照其羞颜。白睹之，乃握其腕，目灼灼，问曰：“何得巧笑乃尔？劳人动心如是！”又细致穷诘，具审贯阀。女闻之，默然不语，向壁移时。

      良久，泫然，涕堕如绠，纵体入怀，曰：“与君永诀之日将至矣！”白闻之，大恸，问曰：“何意竟出此言？”对曰：“妾本非人，沉埋于泉壤有年矣。前身乃明皇妃江采萍，人多呼以梅妃，性嗜梅，幼即善属文，翩然能作惊鸿之舞，尝见幸于明皇，后为肥婢谗妒，宠夺，闭长门，春草昭阳路断。渔阳乱起，圣驾西狩，余仓惶不及出，乃自经以全清白。乱平，明皇回马，抚尸哀痛，命写小像， 又题诗赞之，瘞之于梅林，以全余生平恋梅情真。孤魂一缕，常绕芳林，于今数世，恍若昨日。”

      白闻之，愕立，女又言曰：“仙凡异路，人鬼永隔，本不相属，然感君情真，特幻化一见，以酬平生，今夙缘将满，请从此别。”哽咽为言，恋恋殊殷。白闻之泣下，不忍卒听，曰：“为欢无多，何言离逖？且泉壤暗昧，卿往何依？念之不忍。”女亦怅悒，凝神有间，怃然曰：“聚散有时，当有定数，岂人力所能撼？感君惠爱，泉壤不忘，日后，倘蒙思眷，可往林下初见处，抚琴一曲，讽诗一过，则妾感念于心，如在君侧耳。”言讫，瞥然出户，追之不及，转瞬已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