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隐的天,使得眼前的城也笼上了一层死色,脚下的黄土更是毫无生机。远远地可以看到,一个背着包袱的白衣男子,正不紧不慢地向前踱着。
“干什么的?找死是不是!”
一个甲兵端起枪指着我的胸膛说道,与他一样提着枪在城门口守卫的不下数十人,而城中的兵力想必也只会更多。
“城中可是百姓?”我停下了脚步,反问道。
“城中是死人,怎么,你也想去凑个数?“
旁边的一个兵士看了看我,拨开了他的枪头,小声对他说道,
“求死还不给他个机会,放他进去,横竖都是个死,别脏了咱们的刀。”
两人一边笑着,一边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来,我继续向城中走着,一路上无论是商铺酒肆,还是寻常人家,都透着一股劫掠后的气息,不见一个百姓,却时不时见到几个甲士从屋里搬出些银两米面之类,倒是忙碌得很,见到我也只是露出一丝诧异,竟没有人放下东西阻拦我。
就这样一直走到城中天街的尽头,平日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我要去的地方,那里——正有两个人在对弈。
两个人的身后各自站了一群的人,平时这样的场景看起来一定很好笑,可这个时候他们恐怕没人笑得出来。执黑子的是个黄布麻衣的老头,气定神闲地坐在地上,身后站着的则满是城中的百姓,妇孺老幼,无一不紧张的盯着棋局,一些懂得围棋的,脸上的焦虑甚至盖过了被劫掠的惊恐。
而另一边则是位身着青色长衫的英伟男子,举手投足却是掩饰不住的杀伐决断,唯此,否则不免让人误以为是与我一般的羸弱书生了。他的身后则是排着阵列、笔直守卫的亲随兵士,与城门的那一群不同,这一群兵士几乎不动,面着铁盔,看不到铁面之后的冷血,不过恐怕面前的将军一声令下,城中的百姓便要被尽数屠戮。
“他在等什么?”
我走到一个老人的身边,出言问道。
“哎呀呀,小伙子你是哪里来的啊?这个时候进城不是找死吗!”
老者抬头看见我的走近,不禁一脸惊愕,随即便是不住地哀叹,旁边的男女听到声音回头看到了我,脸上也都纷纷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不会的老人家,我有主角光环。”我安慰他道。
“啥?”老者听完更摸不着头脑,“那是个啥东西?”
我微微一笑,没有多说,静静听着这城中究竟是怎样一夜之间仅剩残喘的。
“前几日安乐城还是热热闹闹的,城里从没有人主事,又处得偏远,虽是国乱,可从未遭过战火。可就在两天前,城外有人说战事已闹得太凶,远处的几个城都被屠了,骇人得很!可又能怎么办呢?有的人跑,可往哪跑,哪有一处太平啊,唉……“老者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昨日城外终于有大片的马蹄声了,那些士兵啊,根本就是狼狗,见到人就抓到一处去,说等着一下令就用我们的脖子磨刀,唉,哪还讲什么人性!那将军,看着是个讲道理的,可没想到,没想到说‘屠城’的时候,眉毛都不皱一下啊!“
老人家偷偷看了一眼犹豫着落子的将军,又冲着我说道,
“可奇的是有了转机,这杀人魔竟是个爱下棋的,凡是家中搜出棋盘的,都可与之对弈,一旦赢了,他竟许我们活命,可这样一来谁也不敢轻易出手了,一旦若是输了,你、我,还有他们,可就一个都活不成了。”
“那这个老先生,必是城中最会下的了?”我看了看抚着胡须的麻衣老者,问道。
“陈师吾,三岁学黑白棋,十岁落子市井之中从无败绩,那时远近都知道安乐城中有位围棋天才。可惜名字越响越招致风雨。二十岁时城中来了个赌棋之人,号称从无对手,一手快棋下遍了整个安乐城,而陈师吾也应声前去,少年意气又值棋技巅峰,未等数子,赌棋人便倒头认输,那时,陈师吾当真是意气风发。“说到这,旁边的男子脸上竟不免浮上一丝得意之色。
“只可惜”男子瞬间阴沉了脸说道,“那赌棋的竟是个无义之人,自那日输给陈师吾以后,一直怀恨在心,假装离开了安乐城,却在一个晚上偷偷潜入了陈师吾家中,谁能想到,一个下棋的,挥起刀来也是这般狠毒!那夜陈师吾在朋友家中通宵对弈,赌棋人久等其不归,便残忍杀死了陈师吾家中唯一的老父!第二天陈师吾回至家中,除了地上的一滩黑血,就找到了赌棋人慌乱中掉落的钱袋——他输棋时曾掏出银两的钱袋。“
我的神情不由严峻了下来,望着那个举棋落子云淡风轻的老头,心头不免一紧。
“后来呢?”
“后来?后来陈师吾痛哭了三天三夜,直至双目淌血,他央铁匠打了一把匕首,把老父安葬后,就出城去了。这一走也有十多年,久得很多人都快忘了他。不记得哪一年的哪一天,他回到安乐城时,年纪也不那么轻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报了仇没有,不过再后来,他就封了棋盘,不再下了。“
“好在他也是有善心的”老者又接过来说,“听闻城中百姓生死存亡都系于一个棋盘之上,他没有说个不字,就来下了。若是胜了,他就是所有人的大恩人啊,大恩人!”
“可是,会赢吗?”
看着两人之间的棋盘,我又陷入了沉思,将军棋力不弱,进攻诡谲刁钻,陈师吾则是逐个化解,却弱了攻势,这样下去,恐怕最终还是会输。
“将军可知棋道?”
老头捻了一把胡子,笑着问道。
“棋道,便如这处世之道,御兵之道,主宰万物之道。”将军竟也难得露出了一抹笑容,拿起棋子道“当断则断,为大道计,为大局计,便舍一二子,也需求胜,胜了,才是太平。“
“若是不胜呢?”
老头又落一子,看着将军的眼睛说道。
“前赴后继,总有胜的时候,便是不得善终,也要寻得那取胜的法子!”
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棋盘几欲碎裂,将军的手指,则是死死按在了那枚黑子上。
“胜负已分,还是我赢了啊。”
他终于起身,手也离开了棋盘,转过身去摆了摆手,甲兵们便齐刷刷地抽出了刀来。
众人脸上终于由紧张变为了绝望,进而又充满了面对死亡的惊恐,叫喊声、哭泣声、叫骂声混作一团,而刚刚的那个老者,已是倒在了地上,浑浊的眼中再看不到任何光彩。
就在一名甲士的刀即将落在陈师吾头上时,天空突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先是远处一大片墨一般的乌云飘到了正对城的上空,隔绝了日光,城中瞬间陷入了夜的死寂,看不到棋盘、看不到将军、更看不到将军身后的甲兵,目光所至皆是一片黑暗。只听得百姓的惧怕与混乱,还有甲兵们大声呵斥,互相提醒不要乱了阵脚。
天地为之色变!
我不禁想道,可他终究是输了啊!
啪!
只听得又有一子落在了棋盘上,天地间霎时狂风大起,乌云更甚,云层中不时有雷声隐隐,仿佛天神要杀下凡间。
“棋道,唯痴者守,唯明者取,无为乃和,和者,谓之得胜!”
呼啸的狂风夹杂着陈师吾吟唱般的话语飘向远处,而后风声骤然停止,云层散开,那名执着刀在陈师吾头顶上的甲兵,早已禁不住地颤抖,刀脱手之后,终于跪在了地上。
陈师吾仍是从容地坐在地上,而棋盘上,又多了一枚白子。
“竟是和局?”
将军回过身再次凝望着棋盘,呐呐自语。
“可这,还不是胜!”
说着,他抽出腰间的长剑,直指棋盘一端,千钧一发,我瞬间拔出了袖中的匕首,可还没等我有所行动,只听得耳边“轰隆”一声!
一阵惊雷直直地落下,连带着将军的身子,在地面炸出了一个深坑。
乌云散去,雨过天晴。
那天以后,群龙无首的兵士们纷纷撤出了安乐城,出城时,没有一个人的刀上沾过血迹。
站在城门口,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生前与我说过的,
“他当年走到我的身前,又与我下了一盘,只是这次,他让了我。”
我不解地望着父亲。
“他也没有杀我,那把匕首,是没有锋刃的。”
我抚着那把没有锋刃的匕首,一如当年陈师吾落下的最后一子。
煌煌出京洛,路遇一行人。
俯首啜涕泪,未知是何因。
起身附耳诉,相顾泪染襟。
屈指点关注,足以慰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