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在写fablab节的报告,就去了一个下午写起来,有些吃力。但是突然想起一个画面就想记下来。
学校的展台就在入口处,所有参观者都要从那儿路过,大体看下来,都是中产家庭的模样。有些家庭是总动员,把周末时间移到了厂房里;有些是带着孩子来找乐子,孩子找到一堆木头或者电线,那么家长就可以歇了;还有些是来观摩教具的,进门就扯着孩子讲解,蚕蛹是怎么变得啦,机器人能干嘛啦,飞机是怎么飞起来的云云。但是这些个情况,这些个情况中的人都非常自在,有着一张张“没被欺负过的脸”。
到下午三点多钟吧,已经是四天活动最后一天的尾声,有一对父子拿着宣传单进来了。他们穿着相对简陋,都瘦瘦小小的,因为太相似,不觉是爸爸领着孩子,更像是一前一后的走。他们左右张望,然而在我能看到他们的那一段路径内,几乎略过了所有展品。有点,无所适从吧。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物件,那么多的声音。
我不是非要臆断什么,但是凭借着那一点点观察,显然这个孩子和这个父亲,有着信息匮乏导致的卑微。他们的不自信你看得出,哪怕他们尽力做到自然,但当同龄的孩子已经开始用电胶棒涂鸦玩儿得不亦乐乎,用简单的木条堆积出复杂的房子,这个孩子可能不会迈出他的腿。因为他的眼前有一道透明屏障,看得到却过不去。
不愿意看到这种画面,非常难过以至于不适。于父亲,同重的父爱落地不能听到同样的回响,他心里会失落,于孩子,因为家庭的失落,而不得不失落。
这种经验我也有。一瞬间想起来的,有三次。
一次是初一的时候,从家乡的小镇去相邻的市区里上学,因为正赶六一,我爸决定送我过去。等车的时候高高兴兴的,但是得说,当时他刚做完大手术,我们俩又都很敏感,其实都有点照顾彼此的情绪,明明分别在即,装也要装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来。现在回忆起来,好像眼泪就在眼眶里转着,一会儿收回去一会儿又要出来,那就赶紧转个圈再摆一副笑脸。运气不错,公共汽车还没来,有一辆邻市的出租车刚好路过,谈妥了价钱我们爷俩就上车了。不巧正上车的时候公共汽车来了,因为是承包的汽车,认为出租车抢了他们生意,所以哪怕我们已经开出很远,还是被拉了下来。道理上讲,承包汽车的主顾没错,他善良一点,算了,我要谢谢他,他维护自己作为生意人的权利,拉我们爷俩下来,我也不能怪他。但是当下我的眼泪噼里啪啦的一股脑儿往下滚,我自己知道这眼泪里有对一个节日的遗憾,有对我父亲的不舍,有对霸道的反抗,有对哭泣本身的怨念,更有隐隐的自卑。这份自卑来自于对我父亲生存境遇变化的体察,他也曾经是个狂妄的人啊,如今却落得被赶下出租车,无论当时事件的发生是否与他身体的变化有关,对一个孩子来说,所有的悲伤都是相通的,而这些悲伤,就能构成他长远的自卑。
第二次是大学毕业工作,我妈去北京看我。我妈是基层公职人员,在小地方,是独当一面的独立女性,她的朋友们有什么疑难问题,甚至在异地找不着路都要打电话问她。这让我觉得,我妈是个了不起的姑娘!但是她在北京的那些天,我发现,这个“了不起的姑娘”有点慌。她不敢看衣服的价格,鲜少要吃什么,走路搀着我,看旁人的眼神儿底气也显得不那么足。发生了什么?我暗自问自己。了不起的她给我提供了尽可能优越的条件,满足我所有看世界的愿望,当我带她在我看到的世界里转一转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好像走失了。那一刻我也意识到,有时候自信是必须跟物质挂钩的,假设你自己不需要,为了父母不在任何地方迷失你也需要,假设不存在。这种迷失是对于原生家庭阶级的迷失,从一个世界到一个世界需要建一个至少可渡三人的桥,这个桥建成的时间就是迷失的时间,就是自卑的时间。
第三次,是最近一年。其实在我看着那孩子和他父亲的时候,拥有着一样的心情。只不过他们的参照物是参观者,我的参照物是我的同伴们。这些法国年轻人这么有自信,有创造力,有执行力,有作为独立个体的骄傲,而我拖着近三十年的思维惯性和行为习惯,在这群充满生命力的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我明白落差在哪里,也明白想要填平需要时间。那么现阶段,只能这么尴尬着,用躯体的相似掩饰思想的迥异,用躯体的僵硬框住体内想要变革的紊乱主张。这是当下的自卑。
可能这些藏在我生活中某些时刻的自卑是我对于那对父子感同身受的原因,总之不论想到他们还是想到那些时候的父母和我,有着隐隐的心酸。我们都是小小的,而自我认同是比“小小”更小的。事实上在最初,我们有着和他人平等的生命,却在世俗的挤压下显得更加瘦小,愈加瘦小,从躯体瘦小,到灵魂瘦小。在这瘦小中逃离出来的愿望,更是摆脱世俗的愿望,是这样吗?是,但不仅是。
世俗被我想起时,它是成形已久规则,是对事物评判的依据,是显性的数字和标签,也是隐性的观念和选择。这些东西,不被谈论时悄无声息,当它被唤起就会影射在每个说起它的人的行为里,有时指向旁人,有时候指向自己。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有时候觉得如果人活着不能体察生活的美好,或者未在这一生里被赋予享受生活的平等权利,那不如早点结束比较好。因为当你感觉自卑,世俗就是羞辱,没有人生来是应该被羞辱的。熬过去当然就好了,但熬过去是需要条件的。那个瘦弱的孩子,希望周遭给他提供熬过去的条件,让不做一个自己内心里被旁人踩踏的影子,他父亲也是,希望他因为自己的小孩感到富有进而满怀骄傲。希望这世界上不再有自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