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洪荒时代 | 阿拉斯加游记

阿拉斯加的湖泊

1.雨

2017年8月末,到达阿拉斯加安克雷奇的时候,是扯天扯地的大雨。

一辆黄色牧马人的中年人的Uber来接我们。

“第一次来阿拉斯加?”

“不,第二次了。”

“哦?”

“上次是前年三月来的,当时冰天雪地的。”

“是吧,来第二次的,还不多。”

8月份的这次阿拉斯加之行,雨就是这样幕天席地,没日没夜的伴随我们。

白天房车雨刷器一刻不停的刮着,有节奏的。雨却很随性的,一时大一时小。一时细雨蒙蒙,窃窃私语,一时间瓢泼而下,前路一点也看不见。真安静啊,除了错车的声音,雨的声音,鸟的声音,自然是无声的。

夜里的时候,躺在房车里,停在冰川对面,大泽旁边,半梦半醒,听见秋雨滴滴答答点滴到天明——秋雨多么缠绵啊,多么温柔又多么固执啊,叫人心疼,搅的人无法安眠。冰雪来临之前,天有那么多要告诉你,一点一滴,一遍一遍,带着微微的喘息和间歇,重复一些古老和未知。真安静啊,除了夜车的声音,雨的声音,风的声音,众神是无声的。

2.大川大泽

雨都到哪儿去了呢?当然是流向了大川大泽。

阿克雷奇到Seward这一段,也有一条一号公路。路旁一侧,就是一片海湾。中间还有无数的星罗棋布的川泽。

无处次的中途停车,赞叹又无声。

站在巨石之上,看着平静的峡湾。湾里的水,是平静的。云,是低垂的。

云野四合,云随风走。水在镜头里倒退,时间比不过雨水滴答。

八荒六合,不是什么存在于想象里的大词,不自欺欺人,我就是目击证人。荒蛮,涅槃,万古如斯一瞬间,云中间,一双眼,一眼就万年。

或者站在半人高的水草丛边,看着烟雾笼罩的湖泊。没有别人,没有声音,绵绵细雨,有鹰,在天上旋。

湖水,就更宁静了。只有倒影是活的,微微的随着风动。

倒影的下面,有寒潭神龙的眨眼。山涧里,有麋鹿和树妖的呼吸吐纳。

我觉得彻头彻尾的松弛——在如此原始的山水间,我无法定义作为人类存在的丝毫意义——我觉得微微的累和醺然——我可以消失——我毫无意义——我可以沉默——我可以沉没。


阿拉斯加的雾

3.雾

那么地上的水,回到天上去吗?

当然去了,雾气滚滚而来,飘飘散散,为风为马,又上天去了。

可是雾气变回云之前,凡心多么炽热啊。

对山,对森林,多么眷恋。在山腰盘旋,缠绕,哈气,吞吞吐吐,明明暗暗,丝丝缕缕,藕断丝连;也在树林上方升腾,挥洒,笼罩,顽皮,游走,上升,嬉戏,妖娆。

雾气是真正的妖孽和魅影,哈气成霜,气吐如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像人心里见不得光的欲望。

我真爱看雾的行迹,像看天生的狐狸精在做法。雾气走路的样子,就是周迅演的小唯那样,身子歪向一边,柔若无骨,可怜见的。又饱含童趣,又无情又有情,又残酷又美好,嘻嘻闹闹,恋恋不舍,前一秒说着枕边话,后一秒就杀死你吃了你,然后就摸摸嘴,拍拍手,离开凡尘。

扭捏,娇羞,戏谑,放荡,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

终于,凌波微步,步生莲花,摇曳生姿,向山巅去了。

在那里,云伸开双手,宽大的白袍子,接引她,引领她,渡她,去往下一世了。

4.冰

然而水的另一世,是冰。

是万年寒冰,是宛如水晶,是蓝色的火焰。

远观,就是巨大的被冻住的冰山和河川。蓝色的静止的冰,挤在河道中间。就像时间静止,瀑布悬挂,就像你忘了眨眼,就像老天一晃神,就像蜂鸟的悬停。

笑话,时间会忘了谁呢?冰川有权利不老嘛?你见过光阴饶过谁呢?

一路走来,遇见无数的标牌,1920s,1930s,1960s,1990s,2016s,和你眼前的2017。是啊,冰川曾经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你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冰川倒退的让出来的痕迹——自然一直在为人类让路啊。冰川,每一份,每一秒,内部,都在巨变,都在孕育着进退两难,塌方凝聚,内部的每一粒,都像是一个细胞,也在生老病死,就像地球本身,谁能不死?

亲近冰川,很难,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要走过青苔,穿过树林,爬下石头山。要摔跤,要蹭破膝盖。我们看见的近处的,可以抚摸,可以亲近的玄冰,要来回走7个小时。树林间,每隔20米左右,有人用彩色布条系在枝桠上,以为指引。

走进洞窟,触摸滴水的玄冰,蓝得晶莹,绿的剔透,还隐隐夹杂墨色,和破裂的冰花。冰川当然是活着的了,那滴滴答答的声响,那些裂缝的欲说还休,那些冷漠又决绝的姿态,那被放逐的孤僻,那样爱惜羽毛,那样远离人群,那样闪烁着愤怒的蓝色火焰的眸,那样孤芳自赏,那样愤世嫉俗。又那样心灰意冷,绝望平静,那样死水一潭,不复深情。我真怕这平静的面容下的爆发力,真怕洞天石非訇然中开——正想着,就看见冰川前沿的一牙轰隆隆吱呀呀,自己把自己撕裂开来,轰的一下,栽进湖水,飘向远方。

冰川活了那么久呢,动辄百年起步,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你都见过谁呢?你都记得谁呢?远观第一座冰川的回去的路上,我遇见一块像鲸的石头,裸露在地表。从Seward出发,坐邮轮靠近一座冰川的时候,也远远的看见了一只真正的鲸。大声喷水,声音就像人得了鼻炎那样。从夏威夷往返于阿拉斯加之间的座头鲸和灰鲸啊,成就了每年的不期而遇和高岸深谷的情谊。

阿拉斯加的冰川

5.山

山当然是神山,是特指,不是复数,也不是泛指。

山,说的就是Denali山。我不爱他的英语名字,索性就不提了。Denali是印第安语的发音,意思是,高个子的那个。这样多好,人们敬他爱他,却并不十分怕他,也不强加些拟人化的难听教名儿和姓氏,就像是熟人那样,高个子,矮个子,胖子,瘦子。你本没名字,我也不强加你,我指代你,又不以所谓的文明抹杀你驯化你,我不要一厢情愿,我要你情我愿,我要你永远在那里,我抬眼就能看到你,我不赋予你过多的含义,也不寄托我的希望与你,你就是你,但我们生活在一起。直到我和我部落消失,你还在那里,请你要记得我,因为你这么高这么顶天立地,一定比我们有办法对抗光阴。

大个子很难看到。黄昏的时候,我等他一个小时。云是他的借口,风是他的掩护。我看见他的肩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我们躲在他对面的房车里,等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他也放松了警惕。通体圣白,高耸入云,明暗交接,沉默不语,就是他了,这就是一个真正的大个子在天地间的形象和意义。

6.

苍苍

就是翠绿,一路上除了冰川的蓝,苔原开始燃烧的红,就是苍翠的绿。

多种多样的绿,有林间的粉嫩的苔藓的绿,也有水边生涩的魅惑的绿,但那是假象。

8月间的阿拉斯加,没有三月江南草长莺飞的那种粉绿,没有回归线之间那种闪耀的饱和度高的油绿,没有梅雨季节那种湿漉漉的腻歪歪的幽绿,没有7月水草丰美的草原上那种健康的泛着波浪的美绿,有的是沧桑的绿——参天的大树,层层叠叠,幽幽暗暗,生长了谁知道几百年几千年,盘根错节,你追我赶,不分你我,何谈层次的出现在每个山头,出现在视线各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原始的景色,是不分中外东西的。

人类参与以前的世界,文明裹挟以前的自然,是相似的,是寂灭的,是大而无措的,是茫然的,是质朴残酷的,是笨拙原始的,是大开大合的,是灵气逼人的,是一把斧头劈开天地,也是一场洪水淹没众生。怪道全世界神话故事都有相似的成分和底色,是因为有着相同的养分。

有了这些树木,这些苍翠,再加上雨,片刻不停的雨,空气的含氧量极高,以至于,是甜的。我平生最恨甜食,在朱诺,闻到这香甜,我才知道,人类的甜食,都是糖精作祟。这雨后的微甜,与君一醉一陶然,并且很又清醒,头脑没有那么清醒过,呼吸没有这么有意识和自在过。开心,就是纯粹的开心。活着呼吸就怪开心。

阿拉斯加的绿

7.且问青天向大荒

 雨一直下,我穿着暗红色的冲锋衣,独自站在二层甲板上。雨流过我,又流向海去了。有一只小小的otter,在海上自说自话的漂浮,有两只鹰,站在苍苍的石壁上,有海豹成群的攀上海浪,爬上石头。

小小的游轮,在低垂的雨和云下面,在望不到边的海上面,飘摇。

我觉得我目睹了洪荒时代,山海经的光怪陆离,只不过略略远离了人群,如果你肯找,他们一直都在。

我忽然就想问,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夫人,司命,山鬼,你们都在哪儿啊?你们都活着吗?你们都还好吗?

只有雨声入耳,无人回答。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尘埃》。

过了几天,我又想,我也可以是一只红狐狸吧。我就用口红给眉间画了一瓣儿花。配偶和路人都吓了一跳,我觉得很开心,神经病一样的蹦跳走路,后来又把沉重的麋鹿鹿角顶在头上,照一张相,特傻,特开心。

Denali国家公园里,坐在公园大巴上,我们迎面遭遇一头狼。司机关火,众人兴奋又屏息凝神,拍照和观察。暮色已至,光线熹微,狼有点糊涂,对这横在路中间的无声的铁盒子并不害怕,径直走了过来,我拿起望远镜,尽力搜罗。在镜头里,我看见了这只黑毛色,夹着尾巴的精瘦的动物的脸,心中一震,手里一抖——狼就是狼,目色平静深远,凶狠专注,一下就看进你的心里。我心里一毛,放下了望远镜,再定睛看,他已经夹着尾巴跑远了。


此文为本人2018三月份旧作。初次发布于公众号青竹梅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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