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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二十期:十年。
(一)
那一年我八岁。
院子东南角落里的那株桃子熟了,深绿色的叶丛中缀满水红的桃子,早上的阳光映在桃树的叶片上熠熠生辉。满头白发的奶奶,笑眯眯的、眼角布满鱼尾纹。她摘下桃子,用打着补丁的围裙兜着,蹒跚地往邻舍家送去。
“奶奶,给银妹妹家送不?”
“送,冬孙,我的乖孙,老惦念着……”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也没听懂。我跟在奶奶身后,屁颠屁颠地一家家跑去。
经过一个池塘,右拐后有一条干净的土路,再前面便是一座竹山。家乡是没有大山的,几米高的土包就叫山了。整个村庄是由江水冲积的沙洲形成的,住着几十户人家,三面都环水,江堤环绕着。绕过竹山就是银妹妹家。
“冬冬哥。”银妹妹水灵灵的大眼睛,远远地朝我奔来。
“我奶奶给你送水蜜桃,桃子可好吃呢。”
“我冬孙子可挂念你呢。”奶奶边说边把围裙兜着的桃子,往银妹妹家的麻石台子上倒去,“妈妈在家不?”
“奶奶过来了。”银妈顺手把手里的扫帚放在阶基边。
“阿姨好。”银妈把自己收拾得精致,更显年轻漂亮,我笑着叫到。
“冬崽真乖。”银妈急忙移椅给奶奶,“来,奶奶坐。”
“银妹妹,洲上涨水了没?”银妹妹的家是沿着江堤内侧,爬上江堤,就能看到江堤外的沙洲与江水。
“呵呵,银妹子每天早上睁开眼,头件事就是往江堤上跑。”银妈答道,“不知道涨水有什么好看的。”
“涨了,快浸到沙洲了。”银妹子拉着我就朝江堤跑,“走,看涨水去。”
“你们两个小心点。”奶奶远远地呼喊着,没有阻止我们,“让他们去疯吧,小孩子的天性。”
翻过江堤,那密密地毛茸茸的草地,给浅浅地淹了一层水。虫蝼蚂蚁无处可逃,能飞的乱飞;能爬的使劲往岸上爬。又丑又笨的蟾蜍,蚯蚓一群群朝干的路面蠕动……
原本是路基的地方,现在都成了码头,平常那条窄窄的河流,现在呈现一坦平阳。扳罾的,摆渡的,赶湖鸭子的,还有得闲的农民,捡蚯蚓的渔人,都来了、好不热闹。
我牵着银妹妹的手,打着赤脚,在那绒布一样的草地上奔跑,江水刚刚没脚踝。
“冬冬哥,看,前面有个鸭蛋。”
“呵呵,是的,我们再找找,应该还有,是刚才那群鸭里的哪只鸭子漏蛋了。”我知道家乡有句俗话——‘鸡叫鸭生蛋,’鸭子白天在外面吃饱了,凌晨才把蛋产在窝里,但总会有个别的把蛋产在外面。
“银妹妹,你害怕那蚯蚓不?”我想起刚才拾蚯蚓的渔民,他姓肖,我叫他肖伯伯。他原本不是我们村的,以湖泊江河为生,一条鱼船一个家。刚到我们村时,在江堤外搭了个棚子,后来村子的人渐渐接纳了他,在堤岸内划了块地给他,简单建了栋房子,就是一厅一房,好歹也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几年过去了,房子旁边种植的那棵泡桐都长成了参天大树。渔人肖有个儿子,比我大两岁,我叫他阿炳哥。
“银妹妹,给你说个笑话。”我和银妹妹一边趟着水一边说,“那天渔人肖伯伯在他家的前坪,那棵泡桐树的树荫下整理鱼网。肖伯伯拿钱叫他儿子去买槟榔,他儿子阿炳哥接过钱,偷偷地捡了掉在地上的泡桐子——瓢儿果,用纸包好,在外面玩了一阵然后回家,把瓢儿果递给他爸,肖伯伯接过果子真的往口里塞,哈哈,笑死我了。”
但银妹没有笑,她望着浑浊上涨的江水,若有所思地说:“泡桐树开花的时候好好看呢。冬冬哥你说水涨得大时,会不会冲垮江堤?”
我一时也无从答复,每年的春末夏初,洪水如期而来,又如期而去,江堤年年围护着我们的村子,我从来没想过。“不会吧,堤岸怎么会垮呢。”
“可我昨晚梦见它垮了。冬冬哥,要是水冲垮了我们的房子,我们怎么办?”
我无法想象洪水淹盖村庄的景象,內心闪过一丝忧惧,第一次感到脚下坚实的土地,有了一层想象的晃动。
我只得把话题岔开,“肖伯伯屋旁那些绿色植物挺好看的,像高粱、又有点像芦苇,那碧绿的茎杆,每次路过还有一股清香的味道,你知道叫什么名字不?”
……
夏渐深,荫更浓。村里的沙石路晒成了白色,有点炙脚掌心,蒿子草都晒得蔫头耷脑。蝉在嘶鸣,晌午更加安静。大人们都做午睡了,我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游荡。
无由地又来到了洲上,洲上现在已是绿油油的高粱地了,我猫腰钻进了一畦高粱秸杆里,四周便不能见天。我想在那高粱地里面找一种屎瓜,又叫屎冬瓜,一种野生的瓜。屎冬瓜如果成熟了,会变成金黄色的,圆圆的,枣子般大小。我一会儿摘到了三个,像宝贝一样握在手掌心里、再揣进衣兜。
“好的东西总想找人分享。”我心里想着银妹妹。便打算去银妹妹家。从江堤外到银妹妹家走的是另一条路,要经过哑婆婆的院子,我瞟了一眼,哑婆婆的院子看上去非常碧绿,幽深。
银妹妹一个人蹲在自家院里比划着。“银妹妹,你在干吗?来,给你屎冬瓜。”我呵呵笑着。
银妹妹丢下那根用来拨弄青虫,挑逗蚂蚁的树枝,接过屎冬瓜。
银妹妹歪着腮,朝哑婆婆的房子那边望去。
“冬冬哥,哑婆婆今天会出门不?”
我顺其望去,再次打量哑婆婆的房子,篾织的土墙,白色的。院前三棵高大的梧桐,蒲扇一样的叶子,庭前满是丝瓜棚,整个院子都是幽幽的。
“不知道哦。”
“听说哑婆婆以前是大家闺秀,什么是大家闺秀哦?冬冬哥。”银妹妹拉着我的衣襟。
好多年了,一直不知道哑婆婆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屋子里面是个什么样子,而村子里哪一处不是我们东家进西家出的。于是我想象哑婆婆一定是一个严厉又令人惧怕的巫婆,显然巫婆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也是不知道的。
“不管她了,我们去队上保管室那玩会儿吧。”我牵着银妹妹奔走着。
保管室旁有一口生产队闲置的粪凼,粪凼里的粪水因队上出工时已挑干。天空落下的雨水又积蓄在里面,但水不深,呈黑色的,几只掉落的青蛙,估计是游累了,四肢摊开着,静静地飘在水面。粪凼上有楠竹竿搭建的荫棚,麻雀在那横着的空心竹筒里做了窝。
我三两下爬到竹棚顶端,骑在那横杠上,伸手朝竹杆末端的洞口里掏去,第一把掏出了羽毛和枯草,我心里想要的是鸟蛋,如果掏了鸟蛋,回去叫奶奶用清水煮熟,剥去壳就能闻到蛋的清香。
“再掏、再掏咯……”银妹妹站在地面急切地呼喊着。
我伸长手再次往那竹筒里掏去,这次掏出肉墩墩的小鸟,热乎乎的小东西。它喙角嫩黄,肚皮圆鼓鼓的,在我手心里轻轻颤动。一对老麻雀立刻疯了似的在我头顶尖叫盘旋。已孵化的小鸟我是不能要的,奶奶说过,抓过小鸟的手,到时写字、吃饭都会抖动,我想要的是鸟蛋,轻轻地我又把鸟崽子塞回了窝里。
(二)
红砖青瓦的那栋是我家的老屋,奶奶家的屋子。屋后也有竹山,依然是青翠的竹林,竹林以外也有一口池塘,塘畔边上长着一株木菊花树,木菊花就是木槿花,只是家乡的人们都是这么叫的。
木槿花有二米来高,灰色的树干、浅绿色的叶,缀满着洁白的花,宛如村姑,安静地矗立在那。隔壁、邻居都过去摘花,用竹筛装着,拿回家氽汤,家里条件好点的会搁点肉末。
“奶奶,我们也去摘木菊花吧。”我缠着奶奶。
“今天摘没了,只剩下花咕朵……银妹子呢,今天怎么没跟你玩。”
“银妹妹家里安排她去洲上放牛啦。”
“我去洲上找银妹妹去。”我丢下一句话,不再缠着奶奶就奔跑着走开了。
沙洲上的草慢慢转黄了,白杨林的叶片摇得哗哗地响。在树林底下的草地上,随便找一处地方,我和银妹妹可以坐,可以躺,躺也是双手握着后脑勺,那样才舒服。水牛低着头,肆意地一口一口地向前犁去——啃草,发出嚓嚓的声音,时不时地抬起头悠闲地嚼着,清澈的眼睛好像在思考着它的牛生。
“我妈妈说哑婆婆的脚是‘三寸金莲’,不能出远门。”银妹妹翻过身趴在草地上,一只手摇着根狗尾草,“听说她有个儿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着轿车,轿车好快吗?比火车快吗?”
我想起奶奶的脚,大小脚趾头都挤到一起,奶奶告诉我,她的脚还没裹成,后来放开了,所以奶奶说她是幸运的,还能干农活。如果裹成“三寸金莲”,基本上走路都困难而且更加疼痛。
“我没看过矫车……”我只能这样回答银妹妹,但我想起手里的玩具矫车,往后一拖,嗖的一下往前冲去。“应该好快。”
那些高高地白杨林叶片中漏着些金色阳光,和煦不燥。
“牛要吃多少草才能吃饱啊?”我有点不耐烦了。
“要肚子鼓起来与背齐平,就是吃饱了。”银妹妹看了看水牛告诉我,“快吃饱了,太阳落山就可以回家了。”
我无聊地看到了沙土中的一个个小小的漏斗状的坑,便对银妹妹说:“你闭眼睛,我变个魔术。”我往沙土中那个漏斗的底部挖去,然后抓了一把沙。
“来,把手掌伸开。”我把那一把沙放到银妹妹手掌,很快在银妹妹手中的沙土形成一个新的漏斗。银妹妹正惊奇地看着,一下又惊讶地大喊,“痒、痒、痒。”
我哈哈哈大笑,一手抓着她的白而纤细的手腕,朝我另一手倾去,我把沙土筛掉,最后露出一只小虫子,黄褐色的成纺锤状。“这是蚁狮,吃蚂蚁的蚁狮,这漏斗就是给蚂蚁做的陷阱。”我同银妹妹说着,“有蚂蚁经过时,就掉到蚁狮打造的沙坑底部,蚁狮一把拖住,专吸取蚂蚁的体液,吃完后又把蚂蚁的躯壳就扔到坑外。”小蚁狮一放到新的沙土上,马上就挖坑,然后藏到底部,这是它执拗不变的动作。我们一起寻找沙土中的“漏斗”,找小蚁狮,玩得乐不可支,不知不觉就太阳落山了。
但今天太阳落山之前,我看到西边有一朵乌云遮住了红日,奶奶曾经告诉我,乌云接日必有雨,“乌云接得高,下雨在明朝。”要变天了,我心里默默想着。
第二天早上起床,落过一场秋雨,异常地清凉,天空也明净了许多。
我站在院子里,风多了一点凉意。
“冬孙,加一件夹衣咯。”奶奶摸着我的手,“哟,这怎么肿了?走,奶奶带你去何婆婆那儿寻副草药。”
奶奶一说,我还真感觉到手腕有点疼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扭伤的。
“何婆婆?就是那个哑婆婆?”我的心猛地一紧,说不清是畏怯还是兴奋。那个永远院门紧闭而幽深的地方,原来住的不是巫婆,而是郎中?
穿过竹林时,竹叶上积的雨水滴进我的后颈,我打了个冷噤,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奶奶的手。
开门的是一位面容慈祥的中年男人,他自称是帮何婆婆打理家务的佣人。他侧身将我们让进内院——我从未想过,那扇白色的土墙之后,竟藏着这样的一个世界。庭院里不见泥土,满地青砖,缝隙里却顽强地探出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各种植物盆栽高低错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苦的芬芳。我好奇地指着几株形状奇特的花草,佣人便低声告诉我:“这是马蹄莲,这是打不死草,还有最好的疗伤药——红花。”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却恍然大悟,原来这满院的幽绿花草,都不是寻常植物,而是能治病的药材,只是我不识得而已。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房门那一副对联,我好似懂了点什么。但哑婆婆我是真见到了,她一头银发,华贵的衣着,款款而来。她拿着我的手腕摸了一下关节处,朝她佣人做了一下手势,又朝我和蔼地笑了一下,然后回房开了一张单子,佣人照单寻药、捣碎、用纱布包好,再点燃一碗白酒,是那蓝色的火焰,哑婆婆把药包烘热后,就直接敷在我的手腕处,我当时就感觉舒服了很多。
哑婆婆喑喑哑哑同她的佣人比划了一阵,我也不懂,奶奶道谢后牵着我走出了院门,佣人转告奶奶,说哑婆婆喜欢我,要我常来她院子,教我认识这些草药。
自从出了那院子,我对蒲公英、车前草又多了一层认识,就连那涉水而过的草地,我也知道那叫铁绊根草。铁绊根草除了牛啃着吃、锄掉晒干捆成团当柴烧外,原来也是能够做草药用的,能疏通经络,强健筋骨,泡酒服用效果更明显。虽然这些我都不是很懂,但哑婆婆让我知道了百草皆药。
穿堂风吹过,奶奶给一个搓衣板或一个雨衣,铺在地上,我稍微曲腿就能睡个美美的午觉了,晚边,奶奶坐着我就偎在奶奶的膝间,看着满天的星星,听着七妹下凡,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还有纺织娘在吱吱吱,喳喳喳,奶奶说是纺织娘在织布,吱吱吱是纺,喳喳喳是织,听得入迷时,端着煤油灯,循着声音在豆角棚中觅找——原来就一蚱蜢。月华如水,庭院中树影,瓜棚,象水中藻类而己,流萤是肯定扑的,还有此起彼伏的嘟嘟声,是伙伴们在引逗萤火虫呢……这些梦幻般的感觉渐渐地远去……我离开了家乡,转到城里上学去了。
(三)
时光如梭,这年冬天,初中二年级的寒假假期,我再次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住在奶奶家的老房子里。
早晨,白雪皑皑,村庄一片苍茫,竹山里的蹊径,竹子因白雪覆盖着被压弯了,两边压弯的竹子正好形成一个圆形的隧洞,那种感觉不是一个美字了得。一夜的北风,搅冷了池塘,水面上已结成厚厚的一层冰。我内心是狂喜的,走过竹山小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池塘这里已来了许多人,小孩们都跑去冰面上玩耍,大人们则在观望,有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也向那冰面上滑去,人群中我看到了银妹妹的身影,此时银妹妹已出落成小姑娘了,两条马尾辫晃悠着,面容更加的姣美。
银妹也看到了我,向我这边靠近,“你来了”银妹妹多了一丝娇羞,不叫我冬冬哥了。
“嗯,你也放假了。”我的心中荡漾着一丝甜蜜,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大呼小叫了。两人之间莫名的多一层拘谨,但伸手、递手仍然那么顺畅。
我牵着银妹妹的手,一起在那冰面滑行,看着她的围巾这么随意的搭着,她的红格子上衣,飘来一种淡淡的香味,好似一切都正合心意,此时我想到一个词语,叫‘爱屋及乌’。
“多久未见?”我无话找话。
“四年三个月零十一天,呵呵呵。”银妹妹露出憨憨的笑靥。
“这池塘边有一个秘密我谁都没有说过。”我用食手指向那塘边的灌木层,“就是那里面,有一个圆圆的鸭巢,那是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放学后,我每天钻到那里面捡个鸭蛋回去,还是绿壳的。就这样每天去捡蛋,差不多捡了一个多月,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点自私,但那时只觉得稀奇、惊喜。”
“还记得沙洲上捡蛋不……”我正沉浸在那种回忆的幸福中。
这时一个别的小伙伴把我俩冲开来了。
“为什么小时候捡个蛋都觉得美滋滋的?”银妹答道,“你那时问我肖伯伯屋旁的那绿植叫什么名字,我知道了。”
我们并排各自滑着,“啊,什么。”突然感觉那是多么遥远的事,银妹却记在心中,还特意去了解这种植物的名字?
“它叫芦竹,有芦苇纤美的花絮,没有芦苇的娇柔;有竹子绿色的节茎,但没有竹子的那种刚劲。”银妹很认真地说着。
“是哦,有些东西并非非黑即白。”我好似悟出点什么。“芦竹,嗯,听说阿炳哥给拘留了,是怎么回事。”
“嗯……那天我们村的人渡河赶集,赶集是热闹的,在集市上我们村的人与别村的人发生了点冲突,阿炳哥看到了,一时冲动,失手把别村的那个人打伤了,大概是这么回事。”银妹声音轻柔。
“阿炳哥这一下子,不知将来会怎样?”
……
“滑累了,不滑了,去村里走走吧……”银妹提出,“你也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村子还是有变化的哦。”我俩登上塘基,从树丛中的小路爬上来,路面已被白雪覆盖着,路旁偶尔露出点青的麦冬草,抬头看树梢,露出明净的天空。
我想,奶奶家分爨异居,早已没有曾经的热闹;又竹林开花,一山连着一山,一片壮观之后全部枯萎,从此村庄再也没有葱翠竹林。也是这时候我知道了竹子是有年龄的。“是啊,离开几年,再也回不到那竹林的光阴。”我朝银妹妹感慨到。
“呵呵,少年不言愁。淡定、淡定。”银妹依然笑容可掬。
路过肖伯伯家时,村子里唯一一处有芦竹的地方,现在剩下枯黄的秆子,在雪地里立着。
一年到头,肖伯伯不是在捕鱼,就是在围着捕鱼做着别的维护。为什么用捕鱼两个字,肖伯带我出过船,捕鱼的方式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砣子钓、划钓、网粘、拉网、撒网等。
“冬宝、银宝进屋来坐哦。”脸上沟壑纵横的肖伯伯早早就看到我们,向我俩招手,他总是这么称呼我俩。肖伯伯家里烧着个树蔸。
“肖伯伯,为什么只有您家屋旁才有这一片芦竹,您栽的吗?”我带着好奇。
肖伯伯抬头,眼神明显地亮了一下,俄而转为忧郁,“是的,这些芦竹蔸,是我从家乡拖过来的。”
“您的家乡?”我一直以为肖伯伯以船为生,四海为家,肖伯伯也是有家乡的人。
银妹妹坐在椅上,手撑着脸,乖宝宝样儿,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故乡那里溪流淙淙,溪旁生长着茂密的芦竹林,遍地翠绿。芦竹与芦苇虽然相似,还是各有千秋。我喜欢生长在岸边,而并非非要长在水中的芦竹,芦竹杆粗壮碧绿,也挺好看。”肖伯伯话语中充满着对故乡眷恋的情意。
一直安静聆听的银妹,突然轻声问一句:“肖伯伯,那……您还想回去吗?”
“那芦竹根处,阿炳他妈……那都是过去了的事,算了,不提也罢。”肖伯伯停顿下来,摆了摆手。
慢慢大家都沉默了,肖伯伯屋里燃烧着的树蔸发出噼啪声,泛着红光,屋里挺暖和。我攥紧着银妹妹的手,银妹妹困意来袭,下意识地朝我肩膀靠来。
我看着她小巧的鼻梁,闭着的双眼,久久地不忍心叫醒她。
从肖伯伯家出来,天色已近黄昏。雪未停,风又起。那些踏过的足迹又让雪花抹平了,白茫茫的乡野。
(四)
草长莺飞的季节,我再次回乡,去会见的我的奶奶,会见银妹妹。
到江堤处,看到的却是茫茫洪水,家乡变得一脉浑黄,偶尔露出一两棵绿色的树梢。村庄已全部被淹了,决堤了,我心急如焚,却又无法进村。
一叶鱼船划来,我看到了是肖伯伯的鱼船。“肖伯、阿炳哥、我冬宝。”我急忙招手呼喊着。
“去奶奶家啊,冬宝。”肖伯伯和阿炳哥慢慢把船靠过来,船在晃悠中我踏上了船舱。“小心点,今年的洪水太大了,也来得比往年早。”肖伯伯一边用桨叶稳住船,一边说到。
当船驶过决堤的口子,那口子正对着的是银妹妹和哑婆婆的家,但水面上我却找不到两家的痕迹。我急忙寻问:“肖伯伯,银妹妹和哑婆婆的家呢”
下面的事,我恍惚听到,洪水把江堤撕开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正好对准她两家的房子,那白色的水光,像凶猛的野兽,又像一把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两家房屋连根铲倒……
肖伯伯和阿炳哥马上驾船去往江堤的缺口,乘水流稍缓时,冲了进来,去挽救老乡。他俩救上了银妈,哑婆婆,但银妹妹却被水流冲走了。
肖伯伯说,银妈悲伤地告诉他,说银宝当时就像一片叶子,一下就卷没了。
我随身的包裹里,带着银妹妹最喜欢吃的水蜜桃,但我再不能见到她吃桃时那憨憨的样子了。
洪水消退后,肆虐过后的村庄,被淤泥掩盖,一遍灰褐色,不见一丝生机。我想着银妹妹最后躺在那洪水之中,脸色惨白,同她一起追逐江水相拥而去,我却无能为力。
无论灾难过后多么的艰难,多么的伤心,但日子还得过下去。清淤泥,恢复生产,蔬菜种子重新播种、萌芽,田野慢慢又恢复了生机,灰褐色渐渐退却,生机的绿又由浅转深。左邻右舍又开始说笑起来,锅碗瓢盆又正常地响起来了。一个人的逝去,对于有关连的生者来说,悲伤也只是暂时的,人总会在本能的麻木中过日,时间渐渐抹平一切,我想起小时候雪地上的脚印,风雪过后,又是白茫茫的一片。
那场洪水,连带了肖伯伯那简陋的屋子,也坍塌了,他沉默了一段时日,他没有生产要恢复。但那一片芦竹却顽强地盘根在那,几场雨水冲洗后,芦竹的叶片又绿意盎然地摇曳着。没多久肖伯伯带着阿炳哥划着他的鱼船从我们的村庄消失了,重归入江河湖泊中,也许他同他的芦竹作了最后的告别,也许他归于他的故乡,谁知道呢。
……
在间隔十年后的一天,我接到奶奶逝去的噩耗,回家奔丧。再次看到那片芦竹,触发我对银妹妹的思念,我好像看见银妹妹还站在芦竹丛前,穿着那件红格子上衣,回头对我憨憨地笑。
哑婆婆比我奶奶还先逝去,带走了她那满腹的药方。那个长满草药的院子,渐渐荒芜,只剩断壁残垣。
皎月下的一棵韭菜,开一束花,在风中轻轻抖动。我蹲下来,端详着她,从光影、疏密,感受到一种异样的美,自然想到那首古诗《薤露》,禁不住轻诵:“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