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跟同事偶然说到了各自家乡的方言。其中一个同事是湖南人,她告诉我们她们那说“姬呀吗呀吗呀”的意思就是“他怎样怎样”的意思,顿时大家被这有趣的腔调逗得笑作一团。当然了,除了湘语之外,有趣的方言还有很多,各自的方言也各有特点。东北话豪迈、吴侬话软糯、西北话粗犷、广粤话抑扬顿挫且具有音律美……使用具有强烈地域特色方言的人们,性格容貌也有了这样的地域特色。我时常想,语言是会影响人的性格和容貌的,不然也不会让从小在美国长大的亲戚家孩子怎么看都像个黄皮肤的老美,再也找不到半点湖南土著的影子了。是的,我也是湖南人。
我的家乡是湖南涟源县孙水河畔的一个小镇,小镇群山环绕、四季分明,河水穿镇而过。以前没有公路都是靠这河道与外界交流。山里物资运出去,山外物资运进来。自然因素造成的隔离保留了家乡与上古汉语很接近的方言。此外,还有个天大的好处。据我外婆说,当年日本鬼子来了,都杀到县城了,许多乡村被抢掠一空。我们老家这片土地却逃过一劫。因从县城望向我们小镇的方向是延绵起伏的一眼看不到头的山。他们哪里知道这群山当中还别有洞天呢,顺山而下,藏着一万多居民在那安居乐业哩!
镇上当时有向姓和童姓两大家族。向姓家族财大气粗人丁兴旺,早早把河岸两畔霸占,把童姓家族赶在沿河之外。向姓家族傍水而居,依着河水休养生息。沿河之外的童姓家族只能喝混着烂叶草根的山溪水。小鬼子毕竟是小鬼子,挨千刀杀的,在河的源头投了毒。向家人在那次投毒中,都去得七七八八了。最终童姓家族占领了河畔。外婆每次说起这段,语气都很复杂。既有对日本鬼子的恨,也有对天时的感激。因为外婆姓童,外婆就是随他父亲从山里迁到河边居住的童姓第一代。(大概就相当于改革开放时农民进城的感觉吧!)
在没有公路的时代,人们依赖河流互通有无。每月两次的赶集就在这里进行。据说,赶集时大山里住的少数民族都会划着竹筏子来此买卖,有穿裙子的男人,头上带长角的老头儿,也有包头巾带银项圈的女人。我已无法再看到这样的盛况了,待我出生时少数民族都已经在成衣店里买衣服穿了。或许因为没见过,所以我总是很神往。以至于小时候常常望着层层叠叠的大山遐想,大山深处头上带角的老头在哪?他们说的语言又会是怎样的?也会“姬呀吗呀吗呀”的聊天欢笑吗?
现在的家乡早已城镇化,小河以前的热闹完全没了半点踪迹。四通八达的公路和接到各家各户的自来水,让曾经沿河喧嚣的村子转移到了公路边,只留下了一座座空屋。虽然不曾在那些木头房子里住过,可是每次回老家我总想去那走走。踩踩爬满野草的石拱桥,踏踏祖先们修的青石板路。很感动!莫名的就是感动!常常惊讶于那些我不曾经历的变迁,竟也能这样感动我。总觉得与那些曾经在这来来往往谈笑风生却早已作古的前辈们是那样的亲近,那样的亲近。我想能引起我这样亲近感觉的不是旁的,大概就是这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音调一致音准相同的方言吧!
然而,现在会说这种方言的孩子与那些被遗弃在河畔风化的木头房子一样越来越少了。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很难过,就像丢失了世上最好的珍宝一样,异常不舍。我不知道,百十年后,还会不会有人说着这里的方言?会不会有人讲着属于这里的曾经?还是,它们也会像这曾经繁华的集市一样,被悠悠岁月远远地抛在脑后,遍布青苔与野草?但是,我知道我会一直将这“姬呀吗呀吗呀”讲下去,直到我离世的那一天。
听说,人死后能穿越时空去你最想去的地方见你最想见的人。但愿这是真的,我想在我百年之后一个春江水暖的早晨,薄雾微起、清气缭绕。我又一次来这里,河面上轻雾里依稀可见穿带银项圈的女人满载山货正划着竹筏子踏歌而来。河岸上,晨光中,几个大婶边洗衣裳边嬉笑着“姬呀吗呀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