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归家的或者通往远方的车里,司机或者同车的旅伴,常引起我莫大的兴趣。
陌生人,我们素未谋面,此刻的他或她,却就那么坐在我对面或身边,或局促,或疏狂,或谨小慎微,或佯装不见。
我常窃喜,似是于旅途中见到了平时被深深遮掩的众生的本相。
二
首先见到的,是我自己。
那么凉的包子,不健康的泡面,如果是在家,我一定不会吃的,但在旅途中,我吃;那么俗的音乐,不好的人生观价值观,如果是在学校,我一定不会欣赏,甚至不会有起码的耐心去倾听,但在旅途中,我愿意;那么无聊的游戏,那么无聊的笑话,那么无聊的路人,如果是在正常的生活中,我一定不会玩,不会说,不会理的,但在旅途中,我乐意且乐此不疲地去欣赏。
原来自己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高雅,不只是可以端坐在书房里读子曰诗云,也可以在世俗的环境里吃凉包子、听庸俗的音乐,看杂乱的风景。
我像个窃贼,在旅途中偷窥每一个陌生人的秘密。大家都不相识,所谓秘密,其实也无所谓秘密,但依然让我觉得珍贵,并因为得到了他人的信任与秘密,而窃喜。
人在旅途中会把生活的标准降得很低,甚至品味也会降低。人呐,谁又比谁高贵多少?都是凡人而已。
三
我转身,看见的是一位姑娘。一位异地恋的南方姑娘,穿越秦岭淮河一线,来看他遥远的北方男友。
小姑娘声音里带着南方的甜,和男友打电话你侬我侬,尽量地装作不孤独,告诉对方“我很好,旅途不孤独”。但是倘不是为了流浪,旅途中,一个人能有多好呢?
放下电话之后,小姑娘一个人把身体斜倚在座位上,眼睛望着窗外发呆。她也许想要看见遥远的男友,我看见的却是她将要面对的一天一夜的旅途的孤单。
孤独中最容易见一个人的内心,旅途,尤其是孤旅,最容易感受这种孤独。没有了熟悉的人,一个人便可以任意地展示坚强和脆弱
旅途中人最容易容易孤单,也最容易找到依靠。
四
我抬眼,看见的是一个男人,应该是一位父亲。
长得高高瘦瘦,脸就是那种五十岁的男人应该有的那种脸,一看就是有趣有生活的人。
他买酒,四十五度的白酒就花生,欣然给同行的陌生男人分享。然后两个男人“撅”一瓶白酒,两口下肚,一起说喝起来像水。
这酒不烈。
五十岁的男人如果要喝酒,就应该去喝最烈最醇的那种,这样才无愧一生,若非如此,那就什么都像白水。
他买售货员推销的朝鲜辣鱼。我一看就觉得不是好东西,八块一包,他却买了三包,要了售货员手里全部的货,居然还嫌不够,要售货员再拿,再要八包,颇有乔峰张口二十坛高粱的气魄了,虽显然不是燕赵慷慨悲歌之士。
他应该是回家的父亲,儿女应该成家立业了,一定很孝顺。一路上时常打电话,电话里我能听出儿女的关心。
这男人历尽千帆,活得洒脱。两个人的时候分一半的白酒给陌生的旅人,一个人的时候就静静靠着座椅看世界,不像有些人闭起双眼假装睡觉,也不像有些人拿起手机排遣寂寞。
始终觉得,人该当活到这男人的份儿上,才算潇洒,才有魏晋的古意。世上的自由千千万万,或许得不到,可心向往之。
五
我沉浸在对一火车旅客的观察中。除了甜美的南方姑娘和阅尽千帆的男人,还有互不相识却凑在一起玩牌的打工者,带着小孩的年轻夫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一样的故事,刻画着不一样的风霜,但我无法为他们一一画一张速写了——我的旅途即将结束。
旅途将要走到尽头,我将见到我想见到的人,我将回到我想要回到的生活。但若是想见众生的本相,最好还是在旅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