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第一次看见大海是在6岁那年的夏天，爸爸载着她和表哥，还有患上了肺癌晚期的爷爷。那时候的雨晴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路上表哥都在盯着手机给爸爸导航，有时爸爸会顺从，有时则会坚持按照自己的记忆驾驶——这种执拗通常会以多跑（耗）几段（升）里程（汽油）的形式告终。

小姑提前在酒店给他们订好了海景房，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远处水天交接的海平线。夕阳没入之际，在海面染上一片血红色的光晕。这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银勾状的新月，这让雨晴想到爷爷曾用来钓鱼的钩子。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表哥，表哥摇了摇头，说这是钓星星用的。

表哥19岁，雨晴只知道比她大13岁。在雨晴看来，大13岁的概念就是可以单手挽住她膝窝把自己倒吊在半空，或是轻巧地将她举起往上抛后接住；可以留很短的头发，穿带有破洞的裤子，从一撮毛发包围的嘴唇里吐出一些蓝色的烟圈——后来在爷爷的训斥下他才把烟头扔了。而这种事情爷爷以前也是经常做的，只是自从他的双颊深陷，眼窝泛黑以后就不再做了。雨晴猜想原因可能在于他上了年纪后眼神不好，看不见自己吐出的烟圈了。

在酒店放置好行李后，爸爸驱车去接刚刚抵达的小姑，然后寻找吃晚饭的地方。沿海城市的空气带有黏糊糊的触感，并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雨晴觉得简直就像是从教室座位前那个尿裤子的男孩身上散发出来的。表哥告诉她这是咸鱼干的气味，海边渔民会以风干的形式储蓄捕到的鱼。爸爸和小姑正在商讨就餐的地方，在肚子咕咕叫的情形下，雨晴不禁联想到那些清晨时分出海的渔民伯伯，随手将捕获的鲜鱼塞入口中咀嚼的情形，那滋味一定很鲜美。况且海水是咸的，想必连盐都不用放。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表哥，表哥皱眉想了想，表示如果她也想直接食用，还是得蘸上芥末和酱油才行。

沿海地区的餐馆桌上少不了各式各样的鱼虾贝类。小姑不顾劝阻地叫了一盘沙虫，结果端上桌后几乎没人动筷子，她自己也在强行咽下一条后默默将盘子挪到了桌角。尽管爸爸给雨晴剥了很多鲜美的蟹黄，但她更热衷于敲打螃蟹坚硬的钳子揪出里面的肉丝。

吃完饭回到酒店房间，在窗外席卷的海浪声中度过一夜后，雨晴一大早便急不可耐地换上泳衣，套上游泳圈拉着爸爸到了海边。爸爸说要等爷爷一起。海边风很大，浪潮一阵接一阵地卷上沙滩，远处还能看到有人拍婚纱照。在等候时间里，雨晴在沙滩上捉弄起了小螃蟹。直到表哥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爷爷走到海滩，雨晴才意识到爷爷是真的老了。她很担心那双枯瘦如干柴，布满皱褶的腿会不会被海浪冲断，那样一来，爷爷整个人势必将在水里七零八落地散开。

果然她看到爷爷在触到海浪那一刻便惊叫起来，仿佛温吞吞的海水带给他的只有火辣辣的疼痛。于是爸爸上前扶过爷爷，让表哥和她一起玩。于是表哥推着雨晴的游泳圈迎向浪潮，小姑则在一旁大叫着提醒他们不要去得太远。刚开始雨晴双脚还能触到地面，但很快就悬浮起来，这让她心中泛起惊慌，大声尖叫起来。小姑也朝表哥叫嚷，于是表哥说了声“胆小鬼”后将她推回了岸边，自己则游向了海洋深处。雨晴看着表哥的身影在海面上渐行渐远，最后凝缩成一个芝麻大的黑点，于是忍不住叫道：“表哥，再不回来你会淹死的！”

雨晴的叫声引起了周围几个人的讥笑，但更多人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那远处的身影，然后就别过了脸。

“不要乱说话。”爸爸向雨晴轻斥道，然后摘下她身上的游泳圈向那个身影游去。在短暂失重后雨晴感觉自己触到了沙地，沙虫在水底伸出脑袋的酥痒触感让她忍不住打起了寒颤。这时小姑将她托到了沙滩上。而雨晴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抱着游泳圈向表哥游去的爸爸，心底暗自希望他们都能平安回来。这时雨晴看到爷爷坐在沙滩上，直视着前方，随着一阵夹杂着细沙的海风拂上脸颊，他用手轻轻抹了抹眼角。

这时天空逐渐乌云密布，人们纷纷走上浅滩，原本躺在睡椅上的人们也钻进了帐篷。雨晴看到雨点在海面上激起一个个水涡，很像妈妈卸妆后的脸蛋。随着雨势越发磅礴，打在身上传来了刺痛感。小姑把雨晴抱到了帐篷下让她乖乖等着，然后去扶坐在沙滩上的爷爷。支撑起身体的爷爷却推开了她，独自站在大雨中的沙滩上遥望远处逐渐有雾气升腾的海面，小姑反倒埋头蹲在了地上。雨晴看着爷爷融入雨中的背影，仿佛那不再是沧海一粟，而就是海本身。雨晴不由自主地走出去，靠在了爷爷身边。爷爷轻抚着她的脑袋，在雨水的浇盖下双眼朦胧一片。

当爸爸拖着烂泥般的表哥在沙滩上躺下后，小姑上去扇了表哥一个耳光，然后又抱住了他。雨晴看到爸爸手中的游泳圈已经干瘪，像极了他向自己挤出的那个有气无力的微笑。爷爷牵起雨晴的手，踏着绵软的沙地走回了酒店。

当晚雨晴发起了高烧，爸爸不停地往她额头敷上冰袋，同时对着手机另一头说着什么。迷糊中雨晴还能听到小姑对表哥的训斥。接着这一切声音都逐渐远去，雨晴感到四肢沉重，自己整个人都在往床面下坠——不对，准确说是自己的意识漂离了身体，悬浮在了天花板上方。雨晴想大声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意识到没人能看到她，他们能看到的只是躺在床上的“自己”——就像漏了气的游泳圈。

短暂的恐慌后，雨晴感到了兴奋，因为她此刻就是童话里披上了隐形衣的人。她漂出了酒店房间，接待大厅里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女前台，对方正向一对背着雨晴的客人解释着什么。沙发上躺着一个人，用杂志挡住了面容，雨晴还闻到了从对方脚上传出的汗臭。出门时她和一个人擦肩而过，对方皱了皱眉，雨晴以为他发现了自己，而他只是将烟头在盆栽上摁熄。明亮的月光下，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的椰林随风摇曳，以及由远而近的浪潮声。

在空中飘浮腻了的雨晴正想潜入海底一探究竟，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往沙滩方向走来。透过那一瘸一拐的身形，雨晴看出了那竟是本该上床休息的爷爷。爷爷朝雨晴挥了挥手，嘴里呼喊着什么。

难道他能看到自己？

这么想着雨晴下坠到沙滩上，悬空漂浮太久后雨晴才发现自己还是留恋脚踏实地的感触。

这时雨晴看到爷爷牵着她想要往回走，却感到一股吸力将她往海里拉扯。雨晴回过头，海面就像一张深邃的大嘴想要将她吞噬。透过爷爷扭曲的面容，她终于感到了恐惧，但自己怎么也使不上气力。月光皎洁依旧，但雨晴已经不再对它心驰神往。

接着雨晴看到爷爷反而定下了神，一如之前站在大雨中的模样。这时雨晴感到来自反方向的吸力，而爷爷的身影也在离自己远去。雨晴知道无法再次靠在那个佝偻的身形旁。

她看到爷爷缓缓向大海走去，犹如一个光点纳入黑洞。

当雨晴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手中扎着针管，爸爸正趴在病床旁熟睡。月光从窗外洒入，从头到脚将他裹住，使得他鬓旁的银丝看上去闪闪发光。

这一刻，雨晴感觉自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