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6日,亚的斯亚贝巴时间9点整,按照计划,我和来自孟加拉国的哈桑少校坐上编号为UNMEE-367的尼桑Patrol大吉普出发,开始今天的巡逻,这也是我的第一次独立巡逻,任务是对临时缓冲区内厄立特里亚一侧某营区国防军的兵力部署情况进行核查。本次巡逻我是领队,哈桑是驾驶员。一个小时以后发生的事件证明,本应是一次普通寻常的巡逻,结果却成为了一场意外的危险之旅。
哈桑少校已年愈50,身材精瘦,皮肤黝黑,眼睛亮且有神,下巴留着长长的红胡须,从名字和外表都能看出是位虔诚的穆斯林。老哈桑在我的视线里第一次亮相就有惊艳的感觉,那是我刚到队里的第一天下午,天已黑了的时候,我来到队值班室熟悉环境,Finance officer、玻利维亚队友Aguilar正给我详细地介绍平摊到每个人头上的开支,突然随着门把手转动,蓦地闪进一位头戴白帽、身著过膝白色长袍、脚穿拖鞋、颌下一绺棕红色山羊胡子、神态闲逸的穆斯林,互相介绍后才知道这竟然也是一位军事观察员,名叫哈桑,来自孟加拉国,是一个通信兵少校。我大惑不解的是他这身装束和神情,怎么看都像是一位清真寺里虔诚的阿訇,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联合国军事观察员联系到一起。真是奇妙,外面的世界总是每天都能给你不一样的感觉。
还没有上路,老哈桑就开始诲人不倦地手把手教我如何使用车载摩托罗拉对讲机、如何用规范的通信口令与值班电台通话,看我理解的稍有迟疑,他干脆就将车停在路边给我讲解。其实对我而言,难以掌握的并不是通信装备的使用方法,而是他那既不是印度味儿也不是非洲味儿的英语发音,只听得他舌头在嘴里不停地绕来绕去,转着圈儿地跑火车,真有些受不了。
9点30分,我们根据地图的标注,到达此次巡逻路线的第一个转弯处,还未待向驻守此处的厄特士兵说明去向,就已遭到坚定而断然的拒绝。看来这条路是无法通行了,老哈桑一脸神秘又狡黠地告诉我:没事儿,还有另一条路,咱们从北面绕过去。欠缺维和实战经验的我还没有意识到,错误就是从这里开始了。
联合国维和行动有重要的三大原则:同意、中立和非武力。简而言之,同意即是开展维和行动须征得当事国(方)的同意,中立即维和人员在冲突各方之间保持中立,非武力即是出于自卫的目的、最小限度使用武力。联合国所有维和行动必须严格恪守这三条原则。联合国军事观察员在执行任务时应恪守公正、中立和不使用武力的原则,依靠谈判、调停、劝说和和解等和平手段,而不是武力威慑。因此,联合国军事观察员在执行任务时一般不允许携带武器,其实这也在一定的客观程度上增加了自身的安全。如遇有当事方不配合或是危险时,通常的做法是不强制、合作、服从,必要时可以根据情况中止任务。因此,今天这种情况,我们完全可以就此结束任务,打道回府,然后由巡逻的领队,也就是我主笔,向司令部写一个报告汇报了事,但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也就没有下面这段故事了。
9点50分,沿着从布瑞通往阿萨布方向的公路,我们顺利到达老哈桑所说的那条路的路口。
一个身著破旧迷彩服、肩扛AK-47冲锋枪的厄特大兵微笑着摆手拦住了去路,老哈桑放下车窗,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似懂非懂地交谈一番后,那大兵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示意可以通行。于是我们开始在这条火山岩道路上扭七扭八地蹒跚前进。
根据能够查询到的资料,大约30万个世纪之前的一场火山大喷发,将非洲大陆与阿拉伯半岛一劈两半,红海西岸成为火山断层,因此这里的地下除了黑色的火山岩,就是砂岩和石灰岩层。昔日奔腾喧嚣的河流现在早已干涸,但地表仍可依稀看到远古时代的河床痕迹。茫茫戈壁上,只有零星的一些野生植物迎着烈日怒放,显示着生命力惊人的顽强。如果不是这些绿色植物不断地投入我的视野,仅凭眼前乱石崩空,一如美国西部片中广阔苍茫的荒凉景色,还真以为自己来到了火星。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名英雄欲拍照!因为这里是厄特的军事敏感地带,我环顾四周见荒无人烟,小心地征求老哈桑的意见,能不能在此照像留念?老哈桑一脸得意地反问我:Why not ? 于是,我掏出相机隔着车窗玻璃开始按动快门。
正拍得兴起,猛听得身后一声警报大作,宛如晴天里打了一个霹雳,向后望去,只见刚才还是空无一人的旷野里,一辆重型军用奔驰卡车卷起滚滚烟尘,载着满车荷枪实弹的厄特士兵竟不知什么时候从斜刺里杀出,早已断取了我们的后路,此时那卡车大灯正虎目圆睁、暴闪不已,向我们发出立即就地停车的严正警告。
糟糕!我不禁心头一惊,在军事禁区私自拍照,其后果一定是相机没收,当事人的结局,轻则口头警告驱逐出境,重则要拘押入牢,甚至有可能屈打成招。这样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未有丝毫停顿,关机、放包、送袋、系好拉链一气呵成,坐在原处只待束手就擒。
我们的车刚刚靠边停稳,一个年龄在40岁上下、基层一线连队干部模样的黑瘦厄特军官带领身后两名士兵马上冲上来,粗暴地敲打着车窗,怒气冲天地用生硬的英语恶声质问“你们要去哪里?”
谢天谢地!原来他们并不是冲着我来的,悬到了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收了回去,这就好办!
车里老哈桑用他那饶舌英语开始不紧不慢地解释,还没等说上两句,那军官便不耐烦地将手向我们来时的方向一指,不容质疑地一声狂吼:Come back!
其实,从现场情况和他的本意上来分析,他说的应该为Go back才对,但我的的确确听到的就是come back,看来这军官的英语水平实在不敢恭维。
作为一名任期快满的老军事观察员,面对这种情况,哈桑应该很清楚该怎么办,但谁成想,老哈桑不知道是被灌了迷魂汤药还是严重消化不良,摇下车窗又升起车窗,升起车窗又再摇下车窗,和在来的路上教导我那样,摊开手掌指天划地的开始向那军官耐心理论讲解起来。那黑瘦厄特军官想必是另有重大军机在身,看着眼前这个留着棕红色山羊胡子的老家伙不但没有马上倒车的动作,反而喋喋不休啰嗦个没完,英语属殖民主义文化的象征,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强项,哪里会有闲情逸志就“战争与和平”这永恒话题奉陪到底,不由得怒中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让我想象不到的事情猝然间发生了:他以极快的动作从腰后的枪套里猛地拨出手枪将子弹推上膛,伸进驾驶室,悍然将枪口指向我们的头部,神情越发狂躁起来,大声咆哮,表示若不马上退回去,就要军法从事……
顿时,空气紧张到了极点。
对我来说,维和是一段难得的人生经历,能够开阔视野,增长见识,虽然充满了危险和挑战,我也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我并不希望仅仅因为眼前这些语言沟通上的障碍或是理解上的偏差,把生命就此白白断送在一个连简单的英语短语都说不对的厄特基层军官之手,且不说有损国家和军队的名誉,对个人而言,舍身却无义可取,这种牺牲没有半点价值和意义。血,不是这样流;人,更不能这样死!
中国俗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打铁看火候、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我们处境不妙,即便是这厄特军官虚张声势也会随时有擦枪走火的危险,稍有闪失,无论死伤,后果都不堪设想,绝对不能再让老哈桑这厮不知趣地继续由着性子纠缠下去了!我当即拉下脸正告哈桑:我是本次巡逻的leader,我有权对本次巡逻做出决定,现在你马上开车走人!责任我负!
此时,老哈桑嘴里仍在不停地唠叨,脸上的表情好似遍地的火山岩复杂难看,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厉声催促之下,这个有四个孩子的孟加拉老爹终于慢呑呑地挂上了倒档。
随着车身向后一让,UNMEE-367尼桑Patrol在全副武装的十余名厄特士兵的注目礼下不情愿地拐出了一道迂回费劲的曲线,调头返回了。
回来的路上,我反复思量,一遍遍地慢镜回放刚才发生的一切,再回头来打量开车的老哈桑,心中愤愤不平,对勇敢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认识:没错,军人就是准备要随时上战场、流血牺牲的,但无畏死亡和逞匹夫之勇,无论形式和表现都有本质的区别,截然不同!穷之有命,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化举重为若轻,此方为大勇!
晚饭前,我找了一个机会向马来西亚队长作了汇报,队长点点头严肃地说:你做的很正确,记住,我们的职责只是观察情况,没有更多的义务,绝不要硬充好汉(Don’t be a hero)!随后,他以队长名义将此事向东区司令部发出了一封详细的电子邮件。
回想我从入伍穿上军装至今,整整17个年头,算得上是个老兵,以往的日子里,虽然忙忙碌碌的东奔西走取代了枪林弹雨的考验,但真正面临刀光剑影的洗礼,接受残酷的现实还是今天,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在严重军事对峙的缓冲地带,这种震撼绝对不是用语言能够完全准确地表达出来的!我只想说,生活在和平环境里的人们,你们是多么的幸福!和平是多么的宝贵!请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远方的亲人和朋友们,祝你们永远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