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从岵山驶出高速,两旁的三角梅,争艳相送。有点恍惚,乍看还以为厦门。仙夹镇龙水村,在历史文化名镇岵山以西。汽车从岵山盘旋而上,桂花的香味像调皮的孩子,在周围乱窜。一路上竹林、芦柑、茶树,往来问候。9公里的山路,车辆寥少,倒也不寂寞。
精美高雅,色泽光亮饱满。三个漆篮,信誓旦旦站在路口,十分惹眼。郭小谦说,它们分别是盛篮、格篮、扁篮。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几个品种,还有漆盒、漆盘等。在龙水村,每家都配有一套,大多数是家有喜事时备下的。在祭祖、拜“叔公佛”也时常用到。有了漆篮,感觉永春人的祭祀活动多了点美学韵味。
“小时候,没冰箱。我奶奶用漆篮存储干货。干货存进漆篮,悬挂房梁上。漆篮有盖,不怕老鼠。”30岁的林涛,永春桃源人。她口中的漆篮,是盛篮。盛篮早有“空中菜橱”美称。“漆篮在我们生活中,太常见了。我结婚时才知道,永春这边,嫁女儿要用漆篮陪嫁。”婚庆店把一整套的婚嫁物品备好,其中就有漆篮。配套的还有“红束袋”。“漆篮”装好东西,整个放入红束袋里,一起进入新家。用于陪嫁的,是漆篮中的扁篮,当地人称“勾篮”。对于它的来源,林涛说:“很早之前留传下来,应该有几百年了。”于她,漆篮习以为常地闯进她的生活,然后悄悄地,成全她所有的生活仪式。
Eric,年过半百,常年居住香港。“现在能不能找到老一点的漆篮?”Eric托朋友寻找。“之前去美国,在亲戚的办公室看过这种旧漆篮。把漆篮放在办公室,颇有感觉。后来,我就一直留意。”Eric祖籍永春。于他,漆篮是故乡的符号。
(二)众人拾薪火焰高
走进龙水村,漆味环绕。郭小谦说:“我们这边家家户户都在做漆篮。每个人,分工不同。”一个完整漆篮,需要三十几道工序。村里能独立完成整个漆篮的人,屈指可数。
不像福建其它山区农村,龙水村时不时有年轻人出没。
“在公司,我主要负责漆篮销售,产品由村里工匠完成。”1987年出生的郭小谦,癯瘦憨然。
他对漆篮的每道工艺步骤了然于心。“客人提供尺寸,我们定制。平时则按正常规格:27厘米内径、30厘米高。备好仓储。一个做完要耗时4-5天。”现在按照每个工序分工,做好篮胚,再灰工,上漆……每人只负责自己熟练的工序,效率高。
2006年,郭小谦的父亲郭志煌从深圳回乡,接手村里漆篮事业。那时,漆篮的名声很大,销量很少。村里工匠都不愿做,工钱实在少得可怜。
立志振兴家乡漆篮产业,郭志煌注册了“龙水漆篮工艺有限公司”。村里手艺比较好的工匠,被他召集一起,按件计酬。原来,漆篮只属于生活用品,郭志煌重新定位为收藏品。“一根竹子30元,一桶生漆600元,再加上匠人精细制作。一件漆篮艺术品,能卖上四千多元。更精致藏品,可以卖上万把块钱。”
受父亲影响,郭小谦2012年回乡,从事漆篮工作。之前在广东,朝九晚五,每天定点定时上下班。现在时间比较有弹性。“白天在龙水村公司这边,晚上回县城。有时候也要去跑销售点和展馆。”不知道他之前上班状态如何,这时的郭小谦,言语间,尽是对漆篮的责任感。
“现在,再也不用找儿子要钱了。我能自己养活自己。每个月还可给儿子贴补点家用。” 71岁的郭随带咧嘴一笑。
(三)安之若素的匠心
20多岁娶妻后,郭随带就在家里做漆篮。
一个人,一把矮凳,在大厅电视机前坐下。郭随带安之若素。他早上七点左右起床,一天十几个小时,除了吃饭,就是做“提篮”。偶尔儿媳妇也会过来帮忙,但经常坐不住。
郭随带的手艺,跟大多数龙水村匠人一样,都是祖传的。他做的漆篮,工艺比较简单。简化的漆篮,称为“提篮”。
竹子从山上砍来,郭随带需要把竹子切断,去青,手动破开,然后再根据不同用途篾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以此类推。底箍,篮墙、提手、篮盖,不同的地方,所需要的竹子粗细、大小不一。经过十几道工序后,篮胚制成。然后再上几层化学漆就可以。
“不用着急销售,一两个月,有人专门来家里收购。”有时,公司那边也会来收购篮胚,再加工。不像传统漆篮,郭随带根本不担心“提篮”销路。
53岁的陈淑华,正在做的就是传统漆篮。她负责“灰工”。“灰工”是漆篮的第二道大工序。陈淑华工作的地方是毛坯楼,简单,却热闹。还没进去,歌仔戏《陈三五娘》的唱腔从房间收音机飘出,一起飘出的,还有陈淑华爽朗的笑声。
“我做这项已经三十多年了。平常有时间就来做几个,按件计酬的。很灵活。”“以前,我们的这个技艺只传男不传女,我的手艺,就是我老公教的。”老一辈勤劳的龙水人,正用这种封闭式的家庭传代式教育,守护着自己的老手艺。
(四)“勾篮来,手巾去”
问起漆篮的故事,郭随带缓缓道来:“以前倒有‘勾篮来,手巾去’的说法”。
古时候,男女青年互相看中,男方就得备一勾篮担糖果礼品送到女方家,女方用两条新手帕还礼。这样“勾篮来,手巾去”以后,婚事就说定了。这叫“定婚”。
“古早时,龙水村有个姑娘,绣一手好刺绣。到了婚嫁年龄,十里八乡的青年纷纷求婚。但姑娘已有意中人。她意中人是一员外独子。有一天,员外儿子得到一副刺绣。刺绣非常精美,上面的蝴蝶感觉会飞。他从奶娘那里得知姑娘姓名,并相识。自此,两人山盟海誓,私定终身。”
郭随带的说法,我也从1987年的《永春民间传说(第二集)》读到。
传说中的姑娘叫巧云,男子是川龙。父亲吴员外不同意这门婚事,并怒斥:“你们无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私定终身,纸能包得住火吗?你应该专心读书,将来不会辱没宗门。免得到头来竹篮挑水两头空。”川龙一急,说:“不叫纸包得住火,不叫竹篮挑水两头满,我不罢休!”员外表示,如果说道做到,他就成全两人。
几天后,有一客人出现在吴员外家。他肩挑勾篮,篮里盛满清水。手提灯笼,纸糊的笼里,蜡烛灿然。于是,吴员外勉强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川龙心花怒放,巧云却道:竹篮挑水要双头满!鼓励川龙刻苦学习。不久,川龙考中秀才。吴员外感慨巧云聪慧,特叫人给勾篮精心上漆,绘上龙凤呈祥图案,又备了丰厚的礼品,送到巧云家,巧云也回赠川龙两条精心刺绣的龙凤呈祥枕头巾。自此,两人定婚礼成。
(五)尴尬的传承
“好的作品,从里到外都不一样。”郭小谦指着被标为“金奖”的作品,认真地说。竹编比较细。漆不一样,这里用植物漆,而外面比较便宜的,用是化学漆。金箔也分工业金和24K金,这些用的是24K金。然后是雕花,画花工艺,画工细腻,精湛的,价格贵好几倍。
说到产品,郭小谦如数家珍。谈到以后的发展,他表情凝重。“现在村里的工匠,平均年龄六十岁左右,年轻人真正会做这门手艺的少之又少。全部工序都会的,年轻一代,几乎没有。”再这样下去,漆篮的发展,确实让人担忧。
“漆篮工艺复杂。跟城市的公司不一样,除了销售,我每天做的都是协调沟通工作,跟村里匠人打交道。他们大多数是老人,并不单纯以这项手艺为生。有时订单下来,工匠说不做,就不作。那也没办法,必须想其它补救的办法。”郭小谦有些力不从心。
“工艺品的销量其实不会很大。价格高,耗时长。一个订单制作几十个。”现在城里结婚,很多都不用漆篮。
漆篮时间成本高,村里类似郭随带这样的匠人,很多把漆篮简化,做成“提篮”。
“这种提篮,台湾那边很时髦。”郭随带说。“提篮”不比漆篮复杂,制作比较快。不掉漆,市场也广。现在闽南很多人都使用这种提篮。
把复杂的工艺简单化,是生活的变通。但对传统的手工艺漆篮,却是一种冲击。
一边是祖辈的手艺守候,一边是生活。两者之中,如何平衡,颇为尴尬。
这个时代,对于匠心匠作,我们总是在心里暗自佩服。但它们的传承,任重道远。年老匠人经验老到,年轻人牵绊甚多。就像永春漆篮,从生活物件,到仪式用品,到摆件,工艺品,收藏品,这似乎是每件民间手工艺品的生活轨道,而如何让它们一代一代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一直都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