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飞机缓缓上升。舷窗外,是一片深邃无际的天空,透过沾灰的玻璃,他注视着机身下湛蓝的海水和渐行渐远的海岸线。机体兀自飞进了厚实的乳白色云层,颠簸如行驶在泥泞山路上的公交车。

        偏过脸,是微眯双眼,熟睡安逸的她。阳光温柔地穿过云层缺口。他抬起微痛的头,环顾四周,周围是诡异的空荡的机舱。他闭上眼,努力想记起她何时回到了身边,以及飞往何地。

        什么也记不起。

        再望向窗外时,机体附近不知何时弥漫起令人心悸的雨云。俯瞰,原本宝石般清透的海水不再澄净。闪电在机体不远处冷不丁炸响,像是酝酿已久的,有如天空的裂痕,明亮又清晰,机舱里的照明灯唰地熄灭。是应急灯在过道顶上忽闪。

        他摸索着想握住她的手,可是没有。莫名的不安和恐惧刺激着神经,扭头,座位上空空荡荡。只有忽明忽暗的机舱。

        沉滞间飞机突然急速下降像是失控的过山车,没有余地,义无反顾地坠落。刹那,灵魂妄图摆脱躯体一般,身体轻飘起来。彼时,她的残影在脑海里变得深刻,他想起了与她的悲欢离合,也想起了她独自背影的别离。

        你丢下了我以及被搁浅的梦想。

        你说我会在你后半生的日子里安然无恙。

        所以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机舱。应急灯光愈渐微弱地忽闪,视线所及,除了诡异的一切便是无尽的黑暗。机体尾部是沉闷的爆裂声。他颤抖着将双手合十,捂住胸口。


        

        他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醒来。

        七彩的灯光在眼皮上一跳一跳,好像经过巨大树木,繁盛枝叶搁置的缝隙中阳光一道道打下来。风从田野吹过,似乎闻到夏天麦田清香的气味。夕阳在平静的湖面氤氲开来,又慢慢沉沦在夜色里。

        就好像自己一个人走了很久。横跨江河的桥上弥漫着水雾,小小的渔船轻飘飘游荡在湖面上,他在车窗上看到了自己。

        南野。

        孤独是什么?是突如其来的失落,还是一点一点刺进心脏的空洞。

        他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天空下起雨,他的衣服被淋湿,裹着黑色棉衣的他茫然看着鞋子变湿。滴滴答答。

        也许自己不具有遗忘的特质,所以一直自我纠缠。就像他神经质地翻看她和另一个男孩留下的痕迹,把删除的文档和照片全部还原出来,揣测他们之间的对话,以及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们是怎样的缠绵。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他只是想和过去的安然相遇,两个人从陌生变得熟悉,如何才能重新将对方遗忘。

    他不理解。


        

     他到家的时候,已近十点多。她帮他收拾出一间房,白色的窗帘,带着浅浅颜色的绣花。床是实木的,似乎是多年前女子遗留下来的嫁妆,木头深刻的纹路暴露在空气里。她说,南野,这是你的房间。他在山路上一直走一直走,满山的映山红,一朵朵燃烧到天际。他在高高的芦苇中间,找不到路。太阳以急迫的速度下降,沉入山里。他看到自己满手的裂痕。

        月光明晃晃的照在脸上。

        午夜梦回,他额头上布满汗水,只是觉得渴,于是去客厅喝水。他看到安然,穿着他第一次买给她的裙子,有细小的花纹,是很精致的物品。我又梦到蓼花,她只是这样淡漠地跟他讲。他好像看到自己,穿着白色的衬衣,躺在楼顶上,看云朵缓慢地飞走。那时候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呢?街道上汽车行驶的声音,白鹭从田野起飞翅膀哗哗震动的声音。

        一睁开眼就看到女孩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朦朦胧胧。有些记忆是蛰伏在身体里的,春去秋来,时光的年轮一层层剥去,它们在偶然的瞬间苏醒过来。


        

        高中的校园。他爬上树去,是夏天,感受每片叶子从身体划过的感觉,花朵从身边掉落,有植物的清香。他坐在其中,眺望着远方的田野。久久的,这样打发时间。有个小孩死在田野里了。他想,这生长满腹芳香果实的土地,有人仰着头,没有飞机尾焰。夕阳红得很残忍,蓝得很纯粹。小小的双脚沾满泥土,摘一根芦苇吹笛子。

        你说你会在远方等我,可辗转了这么久,究竟是谁在等我。

        逼仄的房间里墙壁上他把照片挂得密密麻麻,回忆沉重地挂了一墙。他和她把行李收拾好,然后去楼下面馆点了碗面。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个人狼吞虎咽,很快碗就见底,他们对着面前的人傻笑。

        晚上他们睡在一起。头顶上的吊扇哗哗转动,隔壁住户的小孩哭哭闹闹,街道上车水马龙。他给她打扇,空气都热烘烘的。在远离故乡的第一个晚上他却觉得异常幸福。他以为姓名可以改变,家庭可以抛弃,过去的事情可以全部忘记,再也没有什么痛苦的事情需要去承受。他要过想过的生活。

        荷花应该开了。

        这个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从他的窗口,每天晚上都看见不止一架飞机飞过。又有多少人想要逃离这个城市呢。

        一个人和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又变成自己一个人。


        

        在还没分离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断温习分别的场景。是落英缤纷的公园,还是大雾弥漫的清晨。总之他看不到安然的表情。生活的琐碎和窘迫像虫子一点一点钻入心脏,腐蚀掏空。

        被遗忘的时光可以就此丢弃。只是时光里空出来的有关彼此的记忆,距离衍生出的隔阂,该用什么来填补。

        起风了。叶子绿了黄了,落了满肩。

        看了一场午夜剧,散场的时候灯光大亮。沿着路笔直地走,两旁簌簌落叶。他听到鸟叫,突然想起大雪茫茫的冬季,院子里的树光秃秃地伸向天空,枝丫积雪,白茫茫一片。一只受伤的鹧鸪飞进厅里,年幼的男孩帮它包扎,喂食。又怕它冷,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清出,点一支蜡烛,把鸟放进衣柜里取暖。

        鹧鸪因为燃着羽毛烧死。

        他想大哭。可是哭并没有用。死了就是死了,遗憾没用,忏悔没用。

        走了就是走了,爱没用,恨没用。

        一封十张纸的信件。废弃的老旧教学楼,生锈的铁栏杆,蓝色油漆像皮肤一块一块掉落。锈水渗入白色建筑物的每一处。他坐在台阶上,面向绿地中间弯弯曲曲的一条小道。黑色圆珠笔在纸上流畅地写着:

        黄色野菊花一朵朵开放,雨落,花苞不约而同地张开。天地都变成绿色、黄色。你知道吗,我在给你写信,此时此刻,我在写我所看到的,感受到的,植物的生长……

        究竟是写给谁的,恐怕无从查询。

        忘记了。


        

        是雪。

        少年把围巾轻轻围在她的肩上。

        他说,真冷。

        她回答,雪花真美。

        梦醒了。

        他拉着行李箱出门。带走了蓝色的裙子,留下了冬日里的围巾。雪不停地飘,路上没有人,路灯昏黄的照着,在洁白的街道上。他抬起头,雨丝变得有一些白。

        南野。是她的声音在耳边,下雪了。

        安然,雪花真美。

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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