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果的秘密

      滚烫的太阳兀自升空,迂缓缓地朝着苍穹顶处前行,新生们被它热烈的光芒晃得睁不开眼,个个敛气抿嘴,面颊大都呈现出一派结实的红来。

      肖韵华刚从复印室出来,失了神,在拐角处险撞上人,眼看资料从手中挣脱,不禁惊呼出声,好在那人眼疾手快,上前接住,一只手抓不稳,最上头的一套资料不偏不倚掉在她的脚边。

      肖韵华忙歉然的干笑道:“哦对不起!对不起!”那男人回她道:“没事,没事。”说着,侧过身弯下腰替她拾起资料。肖韵华自觉往旁挪开几步,细眯着眼,从上至下将他打量了一番。高大,宽肩,年轻,南方人特有的精瘦。引得她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只见男人拿着资料朝手掌拍了几下,上前伸出手对她笑道:“不如我帮你吧。”肖韵华也没故作推辞,坦然的递给他,赔笑道:“那真是麻烦你了,我的办公室在敏学楼五楼。”

      交经他手时,肖韵华的手指在他的手掌上摩挲而过,那双厚实的掌心里缓缓铺开层温度来,略带手茧的粗糙感,抽出手后仔细一瞧,右手指连带沾些尘土。

      “那可巧了!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还没问老师贵姓呢,我叫凌云华。”不由得将资料往上颠了颠。韵华回报姓名,便柔声问道:“可是学校新招进的老师?”见他点头,继续道:“挺好的。你们小一辈的,我倒也少见男孩当老师的。我这么讲也不是说你没志向性别歧视,可别误会啊!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物又以稀为贵。不过又说了,干我们这一行,哪个不都得像陈年的酒,越老才越显得其珍贵。这不,刚开学学校就要逼我教高三,头痛死了。”云华立刻恭维道:“哪里的话,肖老师你看上去一点都不老。简直Look  still  beautiful 呢。”惹得韵华咯咯直笑。

      这时,韵华瞥见云华后脑上停留着片金黄的花瓣,正欲替他抚弄掉,迎面却走来一个学生,只好悻悻作罢,叹出口气,试图用话语回暖刚刚的气氛:“不过还好,主动的总比被动的来的好些。年轻的老师到底还是来的名副其实些。你初入职场是没见过有些老师,啧啧,真的一点看不出为人师表的样子。算了,点到即止。以后你慢慢会懂——有干劲有热情,这份职业便也有意义,你说是不是?”果不其然,这话似饵,引得云华的健谈噗通上钩。

        两人有说有笑来到办公室门口。韵华倚在门外,朝里指道:“就在过道那里,倒数第二个就是了,你放在那里就好了,辛苦你了。对了你坐哪?”“哦,我坐你对面。”云华脸上腾起的红晕全给韵华捕捉在眼。只是笑盈盈的看着他没在说什么,轻慢的扣划着门外的墙壁。

      云华有事离开。韵华侧开身让他过去,可惜过道略显窄,他的手表轻轻的磕碰上韵华手腕处碧透的玉镯,清脆的一声响。他宽肩处垂下的衣袖有力的扇动起一阵气息,一缕顽劣的发从她鬓间跳脱出来,轻飘飘的在耳畔摩挲,那片花瓣不知不觉中落入了她乌密的发里,闪着金灿灿的一点光——他是走的如此匆遽迫切。

      行至梯口,云华回望了她一眼。她身着旗袍,绣缝的朵朵玫瑰在藏蓝的衣身上开满,连枝带叶都是红的。远远只能瞧清两条殷红的弯柔的曲线,一点一滴将她纤细腰肢勾勒得淋漓尽致,顺往而下,又被紧圆的臀挤拱开去,打着波浪泻至袍尾,只余两截脚踝。

      韵华退开半步,凝视墙上教室座位安排表的某个名字,侧身望向蓝天,晴空万里,玄鸟翻飞,不觉嘴角笑痕更深了些。

        入夜,只亮着阳台的灯,韵华端坐在藤椅上写日记,身旁的风扇呼啦呼啦吹得纸张直翻腾。韵华年轻时曾想当个作家,把生活写进故事,可惜那股“笔耕不辍,钟情翰墨”的志气,渐渐被生活磨平了。她的生活实在单调乏味,唯有打开那一柜子万紫千红的旗袍时,方能从中寻得一点安慰。后来进了学校还是一样,仍旧毫无起色,好像患上某种永远治不好的杂症;男学生都是稚拙无味的,他们只配在夜色里与女同学喁喁情语,男老师个个谨言慎行,骨血里深沉地烙印封建的气息,不被他们憋闷死倒也算一大幸事。活在这闷浊的空气里好些年,如今好不容易透过来一阵新鲜的纯粹的空气,自然渴求占据,自然值得行云流水的记载上一番,说不定若干年后再度翻阅,眼泪更能印证它的宝贵。

        突然不知从哪飞来一只蛾子,扇翅拼命乱窜在灯泡子的周身,坚质的墙上摇晃着它忽大忽小的影子,忽然它的翅膀像浸了铅,直飕飕往下坠,啪嗒一声摔在蘸果用的盐里,盐已化水,死死黏住它的翅膀,挣扎着,挣扎着,结果不慎从碗沿又摔了下去。

        韵华合上本,揉揉眼,趿上拖鞋,移步回房。拉开柜子下的抽屉,韵华郑重地将本子安放进去,推回的霎那,委实怔忡不安,只得拉开抽屉,细细端详起那本日记。澄黄的封面,中心印颗桃红的心,下头是排花体英文:Power Of Love。韵华掀开封面去瞧里头的内容,又合上,掀了又合,掀了又合,反反复复,最后干脆将刚写的日记撕掉,整个本子再次回归到空荡荡的一片空白。她望着那页写满字的纸出神,接着蹲下身,将纸张折成纸鹤模样,外头的空白掩盖住里面的内容,借着顶上的灯镀上层洁柔的光,这下欲使人瞧不清里面的东西,那惶惶然的不安方才消释。

      韵华寻来一个铁盒子,盒盖雕刻着精巧的花,放进纸鹤——严严实实地将这秘密藏起来,不敢明目张胆下去。

      韦程展同学聚会回来已至凌晨,韵华闻声从房里探出头。韦程展也没开客厅的灯,步伐有些摇晃,险些撞上茶几,酒气微醺,双手在她华泽的肩上来回摩挲,嘴馋似的吻她。韵华忙把他推开,羞嗔的横了他一眼,他却移开一只手把她搂得更紧了些,韵华似喜非嗔的说道:“瞧你满身酒气,快去洗澡!”韦程展慵懒地笑道:“阿华,我好累,帮我洗好不好?”借着房里的光,不难看清他眼中狡黠的光芒。

      第二天,韦程展在韵华的唉声叹气中醒来,双肘支起身,半睁惺忪的眼,对着镜子那边含糊问道:“怎么了?”韵华一面摆手,一面翘起兰花,指头轻微按在脸上的一处,焦急的说道:“你快来看!你快来看!死哦,我好像长了一颗痘。”程展寻声爬摸到她身后,仔细看清楚了,打趣的说道:“哟呵,这好像是颗青春痘。恭喜了!恭喜了!肖小姐看来你恐怕要返老还童,重返十八岁了呢。”殊不知韵华对这“老”字讳莫如深。

      韵华旋过身,直勾勾看着他,略显怒气,程展自知失言,忙躬下腰,想以吻作歉,却被她翘直了食指,直抵在他胸口处,尖棱棱的指甲刺疼了他的心口。韵华一挑眉,冷笑道:“怎么?嫌我老啊?昨晚你欲仙欲死的时候,可没见你嫌我半分老色啊!”说着,那根手指绷足了气力,把程展弹开,顺手拿起桌上的杯作势要扔,他连忙踉跄跑出门去,韵华皱眉喝道:“你回来!”门那边探出半个脑袋,做出讨好的模样笑道:“老婆大人,有何吩咐?”韵华不禁噗嗤笑出声,说道:“你今晚没晚修吧,陪我去大勇逛街,我想买耳环——唉,自从生了肖毳,都好久没戴过耳环了——听见没?”“行!行!都依老婆大人的。”

      韵华回过身,继续用手指头在痘上来回打着圈,星星作痛。脑海突兀闪过凌云华的面容,嘴畔的笑竟晕上了几分羞涩,突然醒悟,想许是情火上头了。韵华双手交叉,靠在椅背上,直视镜中的自己,回想那句返老还童,思忖道:当真老了吗?尽管青春一去不返,但还是一成不变的鹅蛋脸,清炯的双目也没见染上浊黄的老气,些许细纹在妆粉遮掩下,不细看是看不见的,容颜在运动和各色妍丽的保养品加持下,也显得红润通透,哪里见得老的痕迹?想到这,韵华释然的点点头,起身轻快地哼歌,挑起衣服来。

        办公室只有肖韵华,云华进来时见其正认真忙事,寻思着便没有招呼她。待韵华写完教案,抬头欲伸懒腰,却看到了对面的云华。霎时四目相瞪,各自赶紧报以礼貌性的微笑。云华是只有眼睛在笑,因着嘴里塞着馒头,腮帮子圆鼓鼓的突出来,要真笑起来,馒头怕是要漏出来,叫人窘迫。远看倒活脱脱像只贼眉鼠眼的金鱼。

      韵华好奇他吃的什么,伸过脖子往那边探,看清了诧异道:“早餐你就吃几个馒头?”云华一壁咽,一壁点头。果核大的喉结倏忽往上升,又降了下去,脸有些通红。“那怎么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早餐要吃好才有力气,才有精神——正好我泡了些花茶,给你倒去。”说着,韵华疾忙起身走向后头,不给人一点回绝的余地。

        倒了茶,韵华一面走,一面撮尖了嘴去吹茶面飘起的气,云华忙起身去接,连连道谢。韵华埋怨的看了他一眼,撇嘴道:“客气啥!唉,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不懂得爱惜身体。”

      云华再见到韵华是在食堂里,一身绛紫色旗袍宛如块剔透的紫水晶,在一群穿着迷彩服的学生间更为夺目。见她打包走了过来,云华便凑上前去与她寒暄几句。

        墨染的天空,不料颜色过于深重,直把闪烁的星光沉甸甸压了下去,只留下道弯月供人观赏,风不忍见它这般孤单,吹来几片云伴其左右,使人看了倒觉像是月的周身起雾了,那雾却是浑黑的,贪婪的——它吸尽月的清辉,膨胀起来愈像滩饱和的墨,黑压压蚀在月的上头——月便这么凄黯下去了。

        韵华一路从教室踱到走廊上,风向这面吹来,惊动了栏杆外的花草,窸窸窣窣的声音,使人听了心头痒痒的。韵华下意识将吹散的发撩拨至耳后跟,抬头间,正好看到了不远处的凌云华。

        他双肘撑在栏杆上,面朝里,脸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远看他的身影像框在两层楼之间,缩得小小的,上身穿件杏黄T 恤,侧看倒像月的上半部,略显不足的是有些凹凸不平。肖韵华的目光就这么紧紧地蚀在他身上。

      来往的只有学生,初来乍到,他们总是三五成群,避免陌生的惶恐。一个等在门口,催另一个,另一个不耐烦却又不敢声张,只等后来融入了环境,也就腻味了,便作鸟兽散了……

      军训过后,课程便如火如荼地开始进行。

        因着班里为47人,再加上自己身形高挑,韦肖毳便被安排坐在后面,一人独占两座。

        肖毳抽出课本,此时进来一人,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口,亮敞敞的光忽然暗沉沉地塌了下去。肖毳见他未穿校服,面容却还是副学生模样,乖巧的喊了声老师好,他微笑回应道:“你好,请问你们这节是英语课没错吧?”肖毳点头,柔声问道:“老师你来听课的么?”他也学着点头。

      肖毳忙起身,将书包从另一座位上扯回,顺带搬回桌上的课本,轻捂嘴,道:“老师你坐这吧,我这没人。”他连连道谢,肖毳趁他入座时,眼尖瞟到他教案上的名字,“凌——云——华。”自顾自念了起来。“对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云华转过头笑问道 “韦肖毳。”说着,怕他误会成翡翠的“翠”,摊开课本,指着她的名字解释道:“是三个毛的毳。”云华盯着纸上的字,若有所思的念起她的名字。

      这时老师走上讲台,大家起立鞠躬。不料肖毳起身时凳脚撞倒了地上的水杯,云华替她捡起,肖毳只好往旁挪开,就在他起身时,他的脖颈与衣领处悄悄敞开一道口,肖毳顺着那道口瞧见了他壮健的胸膛,霎时心头一惊,慌忙别回头去,尴尬的干咳两声,率先坐下。

      课上,肖毳一直用左手挡住脸,右手胡乱地在本上乱画,全然不在状态,余光时而有意无意的往云华身上瞟。每次瞟着了,总要一点一滴把他的行为往心里装。

        他会偶尔抬手看表,时不时握拳抵嘴轻轻咳嗽,突兀的喉结随之上下滑动,屡屡被老师的幽默逗笑,还会摇摇头,笑着自言自语上几句——全然没有闲的意思。

        下了课,云华跟肖毳道别。她虽装作漠然,实则他的离去却比谁都要在意。阳光将他的影子铺在绿油油的窗帘上,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影子,直至消失。肖毳无力的趴在桌上,失神看着手中的水杯,回忆起刚才的情景。两片柠檬在水中浮动,咕噜噜冒着酸泡儿。

        此后每有英语课,云华都从未缺席。两人也日渐熟络起来,肖毳褪下了那层初见生人的羞涩,云华的健谈在肖毳面前初露锋芒,时而交流学习,时而侃谈生活。肖毳从中得知云华原是他父亲韦程展的学生,不免对韦程展心怀感激,事实在他面前变得分外殷勤起来。云华也从她口中知晓,她是肖韵华和韦程展的女儿,只把她当做较小年龄阶层的好友。

      人生就像一幅画卷,只等待人描绘。韦肖毳十六年的生活中,酸甜苦辣尽有其中,五彩缤纷地填满了画卷的前半部,但在画卷的正中,仍是一片空白,纤尘未染。但自从凌云华的出现,那空白处,淡淡的现出来一个人的轮廓,一个男人的轮廓,且日渐明晰。

        在肖毳看来,这就是女生们口中常说的喜欢。她开始积攒新鲜的话题,以便他来时,趁着课间与他聊上几句;她时常模仿他写字的样子,正襟危坐,食指兼拇指紧按笔端,却怎么都握不稳,写起字来歪歪斜斜的,特别是写他名字时,横竖都觉得陌生;每当周六下午,她总要特地花上半小时看他打球,待他下场休息时,还要装作无意路过,等他喊她才肯回过头打招呼;她买来彩色的纸条,写上想对他说的话,再折成星星,一颗一颗的攒,打算到来年教师节送给他。

      肖毳跟那些有了心上人的女生不同,不会在得知心上人的名字后,欲求不满,妄想得到更多,也不会大张旗鼓的宣扬开来;她懂得心满意足,面对自己的爱情,她只想静默喜欢,不动声色。

      虽说海南四季如春,但真到了冬天,一切都难免蒙上层清冷的纱,树还是照样的绿,却毫无先前的活力,瑟缩起来,整个看起来是暗沉沉的绿,生机萎靡的绿;太阳也不肯赏脸,终日躲在厚密的云层里,没有一点见人的光彩;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销声匿迹了。只剩那地上走的人,洋溢着喜悦,到处张灯结彩,寒冬怎么都束缚不住他们的热情——他们一心只盼着热热闹闹的春节快些到来,快些,再快些。

      学生老师在这头也都殷切盼着寒假,年级预备为大家的欢乐来个锦上添花,于是赶在十二月的尾巴办了个教职工排球赛。男老师女老师们都踊跃参加,个个玩得不亦乐乎。轮到高一年级时,不知何种原因,云华比赛时失手打断了体育组长王兴庆的门牙,众人忙送医,王兴庆却不依不饶对着云华气急败坏地用方言破口大骂,大家都听不懂,只见得他叫嚷时满嘴喷着血,骇人的滑稽。

      云华被吓得不知所措,又悔又恼,好在一旁有程展安慰着。

      当韵华得知此消息时,顿时火冒三丈。心里寻思着:万一王兴庆执意要把这事闹大,再添油加醋往上头一说,加上他在这里干了少说也有十多年,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学校碍于面子,不得不令云华卷铺盖走人。喃喃对着空气骂道:“这个短命千刀,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不婚不娶,净跟年轻小辈挣这口气!他就这么见不得别人比他好么?这么小肚鸡肠,心眼简直比针眼小。天也不收了他!呸!哼,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净瞎在那做贱——又有哪个女的敢嫁他。云华也是,倒霉透了遇到这种人。”

      第二天清早,王兴庆院房里来的第一位访客便是韵华。

      “哎呀!肖老师来啦!大冷天麻烦你走那么老远路来看望我,真是辛苦了。嗐,你瞧你,来了还带什么礼,多见外。”王兴庆起身笑脸相迎。“知道你爱喝茶,所以我前来助助茶兴。这可是上好的龙井,当真不要?”韵华朝他勾勾眼。“那怎么好意思。”王兴庆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接。韵华哼了一声,道:“倒真便宜你了。”

        韵华脱掉风衣,坐在床沿,只见他床上搁着个小茶几,新鲜沏好的茶正腾腾冒着热气儿。王兴庆收好礼回到床上,一面倒茶,一面道:“来,喝茶。驱驱寒。”韵华一只手却托过他的手掌,另只手合在上面,单刀直入的说道:“老王啊,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你说你,跟年轻小辈置什么气呀!我跟人家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叫我面子上怎么过得去?再说人家挺实诚,工作也勤奋,倒不像你想的那般坏。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吧?论事理,我得站小华那边。但论情理,我肯定站你这边。”韵华看他一直低头,时不时点头应和,便继续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若真让人家下不来台面,可别怪我跟你翻脸不认人啊!”“韵华,你也知道,我这人好面子,平白来了这么个优秀的人,我也是失了心窍,气用得过了度。”王兴庆那张缺了两颗门牙的嘴,说话直漏风。韵华道:“明白,明白,别人不明事理,我懂你就行。那就这么定了?”王兴庆道:“嗯,你去代我向他道声歉,我个大男人,那些话也说不出口,医疗费我自会付的。”“行,就知道你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杯茶,我先干为敬。”说完,韵华挽上风衣,径直走了,只留下道润艳的唇红印在瓷白的杯身里。

      王兴庆愣愣看着韵华的背影,一身酒红色旗袍,摇摇晃晃,乍看像团明媚的火,温暖了整间房,温暖了整张床,温暖了整颗心——韵华就是拿稳了他这颗粗蠢的心。

        那一天,韵华打完羽毛球回来,一身腻汗,洗完澡出来,见厨房上的锅炉通通冒着白气儿,程展正在包春卷。

      韵华捏起一块春卷,就着辣酱,送入口中,问道:“今天怎么做那么多菜?”程展答道:“哦,忘了告诉你,肖毳邀了凌老师来吃饭,凌云华,你认识的。”“什么——”韵华还没说完,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程展赶紧抽纸给她,一面倒水一面急忙问道:“是不是呛着了?平日里见你挺会吃辣,也没见呛着。我怕凌老师吃不惯,辣椒还特意放少了些,没事吧?”韵华缓回一口气,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得赶紧回房换身衣服,穿成这样怎么见的了人。”说着,回房特地换了件焦糖色旗袍,腰身蕴着几股冷艳的白梅香,耳上坠着两朵白雏菊。

        饭桌上四人相谈甚欢,夫妻二人心里却都结着一个疙瘩,与云华搭话时,下意识里都瞄瞄对方的脸色。饭程过半,韵华忽然一拍脑袋,问道:“哎呀,小华。忘了问你,你喝酒吗?我刚酿了些果酒,喝一杯吧,不会醉人的。”云华正欲点头,肖毳却啧了一声,嗔道:“妈,喝了酒凌老师等会就不能开车回去了。”云华道:“没事的,我等会可以打车回去,明天再回来拿车。”程展拿过酒笑道:“是啊,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等会我可以送凌老师回去。”

      临走时肖毳送了云华一盆君子兰,并附上一句新年快乐。待他们走后,肖毳跑进书房趴在窗口,用种罗曼蒂克般的神情看向楼下,期待云华的出现。冬天的太阳总是溜得很快,青蓝的天早已悬着一弯皎月。

      寒假过了几天,韦程展一家整理行装,回了排浦的老家。三人一进家门,婆婆最先注意的便是媳妇的肚子,瞧着还是跟原先一样的扁平,不免失望地连连叹气。婆婆小名静兰。韵华笑着迎上去,道:“妈,你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唉声叹气些做什么?”静兰捶胸顿足道:“我白天盼着,晚上盼着,做梦都盼着,为的是你能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回来,你瞧瞧,你瞧瞧。我不唉声叹气,我还能做什么?”韵华柔声安慰道:“哎哟!强扭的瓜不甜。再说二弟不也只生个女孩么,人家照样不也过的滋润,咱别这么封建。”静兰叫嚷道:“你二弟人家去了大陆,娶了大陆老婆,做了大陆人,思想新得很,新到都不懂传宗接代了——三年两年都不回来一次,回来也只在清明时候——这是在海南,少拿封建压我,我们就是重男轻女的思想,谁都改不了的封建!”韵华赶紧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小声道:“妈你小点声,让肖毳听见了多不好。”肖毳一句不漏全听进了耳朵里,也不做声,自顾走上楼。静兰啐了一口,目光汹汹地越过韵华,直射到肖毳身上,道:“有本事你让她再爬回你肚子里,重新给我生个龙凤胎出来——我还是那句话,生不出男孩的女人注定要被瞧不起。”韵华不满的嘟嘴辩道:“不是我生不出,只是我不想生而已。”婆婆哼了一声,走回房里,只留下一句:“我可不想我们韦家的香火就这样断送在你们两兄弟手里。”

      韵华来到肖毳的房间,只见她背对坐在床沿,双肩不停的颤动,悄悄来到她跟前,看到她满是泪痕的面颊,小尖下巴垂着两滴新流的泪,心疼万分,上前将她紧搂入怀,一面轻轻地替她揩拭脸上的泪,一面柔声劝慰道:“好了,乖,我的小三毛,别哭了。你奶奶也是一时火气上头,说话重了些,那些话当做耳边风就好,别往心里去。我的宝贝女儿,别哭了……”

        韵华瞥眼望向窗外,不远处的空地,几个小男孩在打响炮,再远些是一辆面包车走下来一家三口,两个老人兴冲冲迎上去,对着孙子又搂又亲……生不出男孩的女人注定要被瞧不起。不觉间韵华的眼眶染上了圈红晕。

      元宵节那天是三妹家拜年的日子,前一天晚上她邀韦程展一家去吃饭,四人下车便见一个男孩坐在门前台阶上,手里托着一个锅盖,里面盛满了鸡肉,嘴上手上全是油。见着了客人,步履蹒跚往回走,朝里头喊道:“妈!有人来了!”

      三妹韦程千闻声笑吟吟迎了出来,道:“快进来,大家也都刚入座,就等你们了。”静兰却只顾去逗那男孩,拿个红包在他眼前晃悠,笑眯眯的说道:“来,仕哥,叫外婆。”程千旋过他的身面向众人,一一指道:“这是外婆,大舅,大舅母,表姐,快叫。”等他叫过一遍后才肯放他走。静兰心满意足的笑道:“诶,真乖——”说着把红包塞进他的口袋,“千女,你看上去肥了许多,不过这样也好,旺夫。”韵华上前握起她的手捏了捏,附和道:“是真胖了呢!千女,发廊的生意好么?”程千引着他们往里走,笑着点头,一头黄短发沐浴在灯光里,耳朵垂下来一长串珍珠坠子,由大到小有序排列,眼睛却瞧不清。早先见她是一张瘦削的脸,一头及腰长发,一双丹凤眼颇具媚态,水蛇腰身形婀娜生姿。如今嫁了个有钱的主,一切都变了样,整个人全给油肉囤满了,眼睛跟着被脸上两瓣肉挤着搡着,却又无处可去——天生的尖细嗓子倒依然如故。

      静兰刚坐下,便凑身问道:“丹女,该有六个月了吧?”四妹韦程丹点点头,回答道:“刚满六个月,前阵子刚去照B 超来……”静兰急迫的打断道:“照了男的女的?”一听是个男孩,脸上顿时漾开层舒心的笑来。程千接下去道:“国家前年不是刚开放二胎政策么?我跟他爸打算忙完这阵就再生一个。大嫂啊,你跟大哥也得开始筹划筹划了,以前是政策没开放不敢生,现在政策出来了,得赶紧加把劲啊!不然你说以后家产遗传给谁呀?难道大嫂觉得自己老了生不动么?还是大哥你老了生不动?”说着,咯咯笑了起来。五妹是程千店里的帮工,识色附和道:“是啊!大嫂,你也该再生一个了,不然肖毳一个人多孤单。”程展知道这是犯了韵华的大忌,赶紧圆场道:“是我老了,是我老了,你大嫂还年轻得很。来,来大家快吃啊!”静兰心想正好借着千女出出心中这口气,也不做声。韵华正和着蘸料,听了这一番话,夹着筷子的手使差了劲,碟子失了平衡,往一边倾去,里面的蘸料淋淋的流了出来。正要反唇相讥,仕哥跑了进来,举着空空如也的锅盖道:“我还要。”程千朝肖毳摆手道:“去,去,你去叫表姐给你夹。”不待他走,一个劲推他,结果绊了一脚,幸好抓住了肖毳的外套才不至摔倒。三妹夫杨滨在另一头拍手唤道:“仕哥,仕哥,过来这里喂你。”肖毳待仕哥一松手,立即抽回外套,只见草绿的外套揩了油渍渍的五个手印子。

        杨滨边夹菜边问道:“肖毳,你成绩一个学期来怎么样?”肖毳淡淡答道:“一直徘徊在一百名左右,还有上升空间。”杨滨道:“那不错啊!要继续努力啊!”程千却啧了他一声,道:“嗐,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没有用的。要我说,肖毳你出来后就当个老师,别想其他有的没的,多好。到时三姑负责帮你做媒,准保帮你找到个好人家。还是人家古话说的在理,女子无才便是德。再说,我们肖毳又生得这么漂亮,也不怕没人要,别听你姑丈讲的。”韵华终是忍无可忍,厉声道:“千女,你说这话要仔细分寸啊!难不成你要我家肖毳学你,蹉跎青春去钓凯子?搞笑!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你也说的出。这个小破地方封建是封建了点,但还不至于这么板板眼眼,女子无才!何来德何来能?难不成这辈子要她靠男人过活?当老师,要是自己喜爱就罢了。要是不喜爱呢?——”韵华本想说“还不如去死!”,但觉“死”字忌讳,改口继续变本加厉道:“生无可恋啊跟你讲。学生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也是不能骂他三句两句的。哼!我们肖毳将来是要去大陆做大陆人的。为的就是不要生活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给猪油蒙了心,脑袋勾了芡。时代在变化,这脑袋也该装进些新东西了。”

        程千被她说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好不难堪。韵完挑挑眉冷笑道:“既然你打算再生一个,一心这个名字好不好?正好与你先前的那个孩子一意相配,一心一意多好,就要这个怎样?……”程千一听慌得直打颤,脸上堆叠的肉,像碰着了火,一滩一滩的塌抖起来——像是要哭。幸好静兰及时打断了:“够了!都少说两句。”大家都瞅眼去注意杨滨和他父母,好在他正喂着仕哥,也没注意去听,两个老人耳朵都背也没听清。想当初,一家人作好作歹好不容易帮她瞒下了先前未婚先孕,有过一子的事,这才嫁了出去。今日差点露馅,众人心里不免对韵华有点责怪的意思,程千更是恨得牙痒痒,拽过仕哥,尖声道:“走,我带你到前面去吃。”说着,迅疾的夹走了盘里的两块鸡腿。

        年就这么匆匆忙忙的过去了,临走时,静兰捎给了韦程展一句话:“实在不行,今年就离了吧。”

        程展为人风趣幽默,健谈爽朗,人也长的高大,全然没有一点中年男人特有的油腻的气息,家庭美满,加上前年靠彩票一夜暴富,摇身一变成了校里颇具名气的大富翁。就是这样一个人人敬慕的对象,却时常表现出不安的模样。只因他的心被生活蚀去了一块,空的,虚无的,急需填补的,可他不敢细究蚀缺的部分,因为他怕弄清了,现有的一切恐将土崩瓦解。

        一天,他在日记里写道:今见云华,改眉换目,俊郎小生……竟觉心切慕之。不禁惊疑……此情恐将难休。到此,他幡然醒悟,哪有什么如有所失,不过是到了回光返照的年纪罢了。

      云华呢,依旧以一个学生谦逊有礼的态度向程展质疑问难,两人时常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由他驾轻就熟地传授着十多年的经验,这时的云华便完完全全的是个学生了,他低伏着身子,奋笔疾书记下一字一句,手臂上突出几条青筋,却丝毫不敢抬头看他。只有在程展喝水的间隙,他才敢抬头看他一眼并提出疑惑,紧接又握起笔低下头去。一次程展装作要喝水的样子,趁他抬头的刹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红了脸,像颗山楂,像个苹果,像个西红柿,总之是各类富含生命力的红的总和,含着未熟透的红,其间泛着斑驳的青涩。深邃的眼中映着彼此的面容,树上传来几声鸟啼,细密的阳光自叶缝中倾泻下来,不知照亮了谁人心头的秘密?一阵清风掠过平静的人工湖,无意漾起涟漪,怎料那水波竟沿着他留下的痕迹心甘情愿的追随而去。

        六月,紫檀花一树紧接一树,轰轰烈烈的开满了校园,金灿灿的花一簇紧挨一簇缀满浓绿的枝头。这一天,云华打完球趴在栏杆上休息。瞧见肖毳路过操场,正欲挥手招呼,忽地刮过一阵热烈的风,空中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金色的花瓣雨,落在水泥和成的小道上,点点滴滴远看好像阳光捻下的金粉;有的被风旋聚到红跑道上,一滩一滩的,给近视眼看到,倒疑心不知谁洒在地的西红柿鸡蛋。引得她驻足观望,满心欢喜着伸手去接那些簌簌落下的花瓣,沐浴于这场与风与花的邂逅中。美景衬佳人,当是美不胜收。

        云华看得呆了。肖毳的美与她母亲的美截然不同,她母亲的美是热辣辣的,极具挑逗性,且富有诱惑力。仿佛干柴上肆意熊燃的烈火,摇曳生姿,霸占掉周身的光芒,使人无法移开视线,炙烤着人的心,尽管欲罢不能,却又不敢轻易上前,只能任其闪动着,夺目着,就算移开了眼,视网内还是那团明晃晃的火光,闪动着,夺目者。而肖毳则是不施粉黛,简单又纯粹的美,既赏心又悦目——到底是张不谙世事的白纸,相较于她的母亲,只是缺少一星燎原的火。

      娇嫩的花始终挡不住盛夏的摧残,不过几日,便枯了,散了,败了,消失在人来人往中,树上也只剩下光秃秃的绿,丝毫未见其来过的痕迹。

      这天下午,程展如往常一样写完日记,心满意足的赏阅起来。正喝着茶,韵华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在商场征战了一下午凯旋而归的战利品。程展吓得一骨碌站起来,茶水喷了自个一身,茶杯慌忙之中没放稳,颤巍巍的朝日记倾斜倒去,连着润湿了桌面,水顺着桌沿,一滴接着一滴直往下坠。韵华瞧他一身的狼狈,噗嗤一笑,道:“见到我反应这么剧烈干嘛,这么怕我么?早知道进来前我先敲门好了。喏,窗口那里还有太阳,快拿去晾。我去拿拖把来。”程展怕她起疑,只好照做。那本日记就这么险凛凛地晾在窗沿上。程展听见了韵华的脚步声,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书房,喊道:“阿华,先帮我处理一下这身衣服。看你收获颇丰,快带我去试试新衣服。哪呢?在哪呢?你放哪了?”韵华一听,拐回房里,满脸的自豪之色,弄眉挤眼道:“放心,由我出马,准保都是你满意的。”

      肖毳正走着,脚边忽然啪嗒掉落下来一个东西,定睛一看是个本子,捡起来抬头想要看清本子的来处,却发现自己的位置正对着程展书房的窗口。整个本子被水浸湿,字里的墨水黑糊糊的覆满了纸张,尽管如此,但还能依稀辨出上面的字迹。她翻开首页,果见上面隐隐绰绰写有程展的名字。注意到本上的一页折进一角,伸手一翻,心上一惊,缩回手来。云华!他的名字竟出现在爸爸的日记里,在好奇的驱使下,她顺着云华二字往下读,里头的内容却吓得她花容失色,泫然欲泣,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所然。她只觉自己的心像置于铁板上,经受着一次又一次更为猛烈的锤打。她的心在痛苦的呻吟,像要碎成两半,一半是亲情,一半是爱情。

      程展急冲冲地跑出家门,险些撞上门口的肖毳,尴尬的说道:“回来啦,快进去吧,我有些事要去处理。”也没太注意肖毳不对劲的脸色。

        程展来到楼下,找遍四周也没见到那本日记,又急又恼,心想肯定给人捡走了。来到对街的五金店,问老板借来监控查看,尽管隔得远,但他坚信不会看错,那人正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女儿。

      此时每家每户都传来油在锅里噼啪作响的爆炸声,在这片富有烟火气的声音中,他像个罪孽深重的犯人绝望的缓步走向审判的刑场——曾经的家。是的,他辜负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俨然是个精神上出轨的负心汉,他该死,这是第一重判决;他对自己的学生心存歹念,枉为人师,该下地狱,这是第二重判决。双重的判决,足以剥夺他苟活于世的权利。云华!程展猛地抬起头,转身冲下楼。在接受这最后的处决之前,他必须找到他,他必须告诉他自己心底的秘密,总比经他人之口辗转传入他的耳中来的好些,他必须让他明白,他爱他,尽管他的爱是荒唐的,招人唾弃的,不可理喻的,他也该让他亲耳听到。

      他为他背负上一段婚姻的毁灭,走上一条无人问津的路。

        程展急切的找遍了整座校园也没见到云华,于是驶车前往他的住所,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迅疾的闪过,只留下模糊的尾影,唯独清晰的只有红黄绿三团光晕,各式色彩浑杂于一体,在人看来就像幅斑斓的抽象画。

        月上柳梢,霓虹四起。这个小镇的另一幅画作徐徐展开。

        楼道里的声控灯给咚咚的敲门声直吊着,折磨着,不能熄灭。程展心想也许云华不在家,拿出手机,尽管他想见到他,但真有迹可寻到他,却又捉摸不定的痛苦起来。楼道的灯蓦地暗了下去,程展按下关机键,坐在台阶上点起一支烟,黑暗中只见得那一星火光,恍惚间便被黑暗销蚀殆尽,过不了一会又接着闪烁了起来。

        肖毳待所有人都回家了,方才拿着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来到程展的座位上拉开抽屉,将那本日记放了进去,抽回的刹那,双腿一软,蹲下身掩面痛哭起来。为谁而落的泪……一半是亲情,一半是爱情。

        “老师?你怎么在这里?”云华诧异的问道。只见程展颓丧的倚墙坐着,地上满是烟头,烟灰高高的在他脚下坟起。“老师,你还好么?”云华一面说一面掏钥匙。程展拍了拍地,有气无力的说道:“坐下,我有些话要对你说。”灯又蓦地暗了下去,黑暗中只能看清他的轮廓。程展凑近云华,身上飘出袭人的烟草味,淡淡的说道:“听着,肖毳看到我写的日记,里面有一些关于你的内容。我不能容许那里面的内容经由她来告诉你,事到如今,我只能坦白。云华,我爱你。我爱你,你听见了没?”程展伸出手箍在他的后颈上,轻轻地摇憾,半晌不见他作答,程展无味的笑了两声,抽出最后一支烟,把火机塞到他怀里,夷然的说道:“我本以为这个秘密能藏一辈子的……奈何,唉,造化弄人呐!来,云华,替我点了这最后一支烟,我就走。”

        在火光的照拂下,两人的面庞镀上一层暖红的光晕——程展把脸凑得更近了些,眉眼低垂不敢看他。云华抽掉他嘴边衔的烟,松开发火机,光又蓦地暗了下去,悄声说道:“我心里也有一个秘密,很早就想告诉你了。”程展张眼看他,却猝不及防地被他吻了上来。唇边凉凉的,也许是他嘴唇的温度,或者是他的眼泪也说不定,总之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令他彷徨失措。

      他对程展的爱自学生时代便已萌芽。他始终矢志不渝坚定地爱着他,哪怕他们注定不会相爱,但他只想爱他。

      两人初敞心扉,加上情欲上头,不由得云雨一番。

      程展撑在窗沿上,凝视远方,远处参差不齐的楼房只露出小小的半截,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里,亮着影影绰绰的灯火。黄澄澄的路灯下,只坐着个卖槟榔的老妪。迷蒙的天际涌来大片黑灰的云,激起急骤的风,吹响楼下的铁门,嘎砰……嘎砰……嘎砰……马路上时不时驰过几辆车,转瞬便被重重叠叠的树影掩去踪迹,也许他们去往的正是家的方向,而他,还有家吗?

        程展打开手机,里头显示有三个韵华的电话和一则肖毳的信息,内容是:那本日记我给你放办公室里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云华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注视着墙角的落地镜,镜里射进程展的侧影,一半没在黑暗里,一半浮着缥缈的青光,左上方淡淡的勾进月的一角。

        不得不说,这个小镇还真是位了不起的画家。他不仅将俗世里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一道进画里,还各为它们安了名,有的叫做爱情,或者等待,抑或救赎,还有未知,许许多多,连看起来仿佛一幅天然的市井百态图——命运作框,生死为底,悲欢点缀其间。

      那是六月底的一个晚上,云华护送生病的肖毳回家,刚过十字路口,天空忽地炸响几道闷雷,不一会密密麻麻的雨便当头砸了下来。云华把车停在路边,取出一条深蓝的雨衣覆在两人身上。雨衣的尺寸略小,加上单薄的雨衣承了密集的雨水,实朵朵的压在身上,后座的肖毳只好尽量往云华身上靠,伸手拽住两旁的衣角,冰凉的雨水顺着指尖滴淌而下。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暖烘烘的,频频甩过的路灯照亮了视线里的黑暗,目之所及尽是深蓝一片,像溺于深海,波动着奇幻的美丽,耳边却灌进嘈杂的雨声,惊涛骇浪般转瞬便冲垮了这片刻的美丽。

        云华停车在一个餐馆前,回头说道:“肖毳你先下来,雨太大了,我们等雨小点再走。”肖毳下车时,忽感双腿袭入一阵凉意,低头一看,淡蓝的裤腿被雨侵湿了大半,蹲下身来挽,编的一条蝎子辫顺着肩滑下来,辫尾结的一绺发垂着几滴晶亮的雨。肖毳道:“挺遗憾的,练了那么久,关键时候身体倒掉了链子。”云华道:“身体第一,比赛第二。再说这也不是你的过错,放松心态来面对比赛结果。你没吃晚饭吧,来我们进去吃点东西。”

        半夜,胃里涌起一阵痉挛搅碎了梦,肖毳赶忙起身冲进厕所,没来得及穿上拖鞋,一脚踩滑,摔在硬白的瓷砖上,剧烈的痛苦顿时蔓延开来。狂吐之后肖毳有气无力的回到房间,只觉昏暗的房间在悠悠的打转,视线逐渐涣散,一个踉跄险些打翻桌上的玻璃瓶,借着窗外的灯光,可见里面的纸星星已经装满。肖毳伸手在明净的瓶身上滑动,想象着他收到礼物的样子。

        他有喜欢的人了么?相处了这么久,他察觉出自己喜欢他么?她想坦明心意,无论如何,他都得知道有个人喜欢他。“肖毳吗?那么晚还不睡,身体好点了没?”电话那头传来云华慵散的声音。“云华,”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呼吸有些急促,“我有件事想对你说……我喜欢你。”云华那头默然了半晌,方道:“肖毳……我仅把你当成好朋友,再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们并不合适,对不起。”肖毳倍感失落,心上陷入一角,像被人踩踏过。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那本日记的内容忽然一闪,喜欢的人,她的父亲?肖毳惊恐的瞪大眼,颤声问道:“我猜那个人是韦老师,韦程展,对吗?”那边却没应声,代表他默认了吗?两行泪流过她净滑的面颊,命令中带着三分恳切,道:“你回答我。……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啊!”心里却拼命呼喊着不要回答,她恐惧听到那个叫她寒心的结果,她自打心里还是无法接受上回的事,这半个多月来,她始终以漠然无视的态度来面对他,他已经残忍地毁掉了一段婚姻,她替韵华感到悲哀,却又害怕现今的安逸经她之口往外一说,只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她不想再由他来亲手终结自己的爱情,到时谁又来可怜自己,谁能帮她收拾支离破碎的结局。

      云华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的回了一声嗯,便挂断了。肖毳双腿一软,倒下地去,额头磕上桌角,失手打碎了玻璃瓶,满瓶的星星霎那撒了一地,哀恸凄绝地哭了起来。韵华闻声醒来,赶进肖毳的房间,开了灯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只见她瘫倒在地,面如白纸,额头上触目惊心的红了一块,泣不成声。韵华赶紧上前扶起她,心焦的问道:“小三毛,怎么了这是?别吓妈啊!”她的身体软塌塌的兜在韵华手中,抬起湿濡的脸,怅然的问道:“妈,你说,我配不配遇到一个人拥有一份美好的爱情。”韵华柔声道:“我女儿这么漂亮又乖巧懂事,肯定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拥有一份美好的爱情。”肖毳道:“那如果说我已经遇到了呢?”韵华俯下身来替她揩拭掉泪珠,问道:“谁啊?可以告诉给妈听么?”肖毳紧抓着她的手臂,睁圆了眼来直视她,艰涩的咽了咽,道:“凌云华。”韵华一怔,僵在原地。肖毳那双红肿的眼又淌下泪来,两行泪聚到下巴尖上,一滴紧接一滴往下落,扑进韵华怀里哀嚎着:“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心已经彻彻底底的碎了……一半是亲情,一半是爱情。什么都没有了。

        程展在黑暗中看着一切,默不作声,叹了口气,转身回房。

      窗外吹来一阵风,吹散了地上的星星……

      食堂门前的空地有个名字,美名其曰:二宝地。休完产假的女老师一没课就爱推着婴儿在这片空地上逛悠,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这些二宝妈的聚集地。韵华瞧她们个个面色红润,微微发福,挺着肥坠的乳房,每每路过此地,总觉自己与这群女人分外的格格不入。这一天,韵华途经体育馆,走着走着,豆大的雨忽然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只得避到体育馆里,一面掸掉身上的雨滴,一面晃眼看着修葺好的场地,喃喃道:“好端端的天气怎么说变就变。”学生趁着假期都已归家,偌大的球场只剩几个的男老师,个个光着膀子,腆着肥腻的肚子,追着球四处蹦跶,活脱像肚里也怀着个球,却是柔软且具有流动性的。韵华正觉无趣之际,隐约听见有人喊了她一声,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朝她招手的云华。云华想要上前寒暄几句,却发现自己光着上身,在韵华面前,倒有几分羞怯,只得套上衣服。韵华见他缓步跑来,纤薄的上衣被汗水浸湿黏在身上,隐隐透出健壮的轮廓。

        云华道:“肖老师,你也是来运动的么?”韵华道:“没有,外面下雨了,我进来避避雨。”云华道:“正好我带了伞,拿给你。”韵华道:“那你怎么办?”云华道:“没事,没事,你先用着。”韵华接过伞,道了声谢,解开伞扣,伞柄处露出一条茶褐色穗子,不禁疑惑起来,她怕程展拿错其他老师的伞,特意在伞柄挂绳处系了这样一条穗子。如今程展的伞,怎么在云华那里?走到门口却发现雨停了,大把的阳光泼了下来,地上的雨水闪着粼粼的金光,韵华再没还伞,走下阶梯,一身姜汁黄旗袍倒融进了阳光里。

      韵华等电梯时碰到了李老师。许久未见的李老师胖了许多,除此之外一切照旧。一张黄里透红的脸下配了张樱桃小嘴,却是没有血色的红,是颗呕了数日的樱桃。架着一副红框眼镜,里面是双圆滚滚的眼睛。娘胎里没把脖子生齐,生了后面忘了前面,下巴只得塌在胸前,抬眼跟人说话时,总会露出一脸怒目而视的神色。

        两人寒暄一番后走进电梯。李老师啧了两声道:“华姐,我们校里大部分女老师都生了二胎,怎么一直没见你有什么动静啊?我这怀的还算晚了——只生肖毳一个怎么行?”韵华耸耸肩道:“怎么不行,反正我没打算再生一个。”李老师瞧着年龄上韵华虽比她大,实际人看上去却比她年轻不少,不免酸溜溜的说道:“你看你那么瘦,正好可以趁着怀孕补补,猫吃的可都比你多。跟你讲,自从知道我怀了孕,我那个女孩勤劳的不行,整天帮我干这干那,生怕我累着了肚里的小宝宝。来,阿真,叫阿姨好。”韵华这才注意到她身旁站着个小女孩,梳着两条小辫子,穿条小碎花裙子,手里拿着一袋陈皮,光着眼看向她,奶声奶气地叫了声阿姨好。李老师忽把声音压低,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学校那个王老师吧,不是说发现她老公在外面有人才离的婚么?其实是她生了一个女孩后不能再生了,她公婆就在外面帮她老公找了另一个,后来发现有了私生子才离的。”韵华装作一脸愕然的说道:“真的假的,竟有这样的事……”李老师打断道:“天哪,这些事还有假的么!其实刚开始我也不信,也是有一次我去怡心小区那边看房,结果看到她老公和那个小老婆,带着那个小孩都会走路了。”韵华叉腰点头道:“嗯,这样子啊。电梯开了,我先走了,拜拜。”那个小女孩甜甜地说道:“阿姨再见。”韵华回头向她拜手,却见李老师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搭上那张怒目注视的脸——诡异且不怀好意的笑,笑得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起了一身的鸡皮。

        韵华拿出钥匙准备开门,对门倒先开了,走出来的是韵华的同事万老师,笑盈盈地对她说道:“华姐,周六中午有空吗?”韵华点头道:“有啊,怎么了?”万老师道:“我在福源酒家办满月酒,想请你来热闹热闹。”韵华道:“行,行,没问题。恭喜了。”说着韵华开门而入,万老师把身体向前略倾,嘴巴微微翕动,像是话没说完的样子,也只好怏怏的退回屋里。

        晚上,韵华同学聚会完回来已是凌晨。浴室里,洗漱完的韵华站在镜前,镜面蒙着一层水汽,朦胧可见的只有一滩肉色,伸手擦抹掉那层水汽,对镜自照,只见其细长的颈项,华泽的肩部,丰满的胸部以及扁平的肚子,液化的水缓缓流过,腾腾浮起的热气里熏着酒精的一点迷香。

      韵华轻轻地踱进房间,只打开一盏小灯,趴到床沿,细细地端详熟睡的程展,见他裤裆微支,暗中窃喜许是做了春梦,爬到他的身上试探性地褪开他的裤子。殊不知程展的梦中人是云华,梦里的云华却突然变换成了韵华的模样,猛然惊醒,果见一丝不挂的韵华,惊慌失措的坐起身,弹到床的另一边,惊恐的看着她,战战兢兢的喘气道:“你干什么?”韵华跪在床上,一步步的靠近,媚笑道:“程展,我们要个孩子吧。”程展急切的说道:“你不是说只生一个么?你这样莫名其妙的说想再生一个,这算什么。”韵华沉下脸来,道:“什么这算什么?我改变主意了。”说着,把手环在他的颈上,幽幽的道:“再说你妈不是一直想我再生一个么,满足她就是了。”程展冒出一身虚汗,想要推开她,却又不知从何下手,退开半步,道:“这个还得商量,需要准备的。”韵华噗嗤一笑,道:“这种事还需要准备的么?”说着,凑近了脸去吻他。程展一歪头,挣脱出来,道:“你干什么,别这样好不好,快睡吧。”韵华跳下床,颤声吼道:“我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这么多年来哪次回去不都要受你妈的气,现在好了,连带着我女儿一起受她的气,我受够了!我现在想要个小孩怎么了!”见他背着手默不作声,韵华冷笑道:“看来,你真的是老了啊,来,来,你去告诉你妈,告诉那老不死的,说你老了,那根东西软了,硬不起来了,生不了了!不怪媳妇!”说着,抓起枕头朝他扔了过去。程展最后只留下一句神经病,便摔门而去。

      韵华气急败坏的叫道:“你回来!韦程展你回来!没种的狗东西!”她试图追上去,一不留神撞上了桌角,痛苦的蜷下身,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桌上一阵乒乓作响,桌上器物没站住脚,翻跟落地,只听哗啦一声,空气里溅入芳香来,缭绕不绝。

      窗外传来壁虎嘎嘎嘎的怪叫声,一声尖过一声,如同那张脸下诡异且不怀好意的笑声,回荡在空寂的夜色里。

      第二天,面对静兰的突然造访,韵华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感激地抓着她的手使劲摇撼,笑中带泪,道:“妈,你来了也不通知我们一声。快进来,你就睡在肖毳的房间好了,可得让我好好陪陪您。”静兰道:“那肖毳呢?”韵华道:“给她报了个夏令营,去澳门那边玩了。我给您整理去。”

      安顿完毕,韵华陪着静兰上街,不仅买了新衣,还添了条项链,白珠子绿珠子交相辉映,圆溜溜套在颈上,心头吊块拇指盖大的翡翠,含着琉璃的波光——人一沾上点珠光宝气,嘴上那条宽长的笑缝,就是缝也缝不上。

        二人到家,见程展往书房新置了床,明摆着是要分居。其实静兰此次前来,表面说是来了解买房的事宜,实则是来窥察夫妻二人的状况。眼前看来,床头吵架连床尾和的机会都不给了,下一步的发展心想可知,静兰暗自窃喜,对于先前告诫他的话,估摸着在他心上的份量也得有五六成了。

        晚一点时候,韵华切来几片水果,端进肖毳的房间,笑道:“来,妈,吃点水果。”静兰瞥了一眼,朝桌子努努嘴,道:“放那就好了。”韵华放下果盘,却不像要走的意思,凑到她跟前来,哟呵了一声,道:“妈,您这绣的是什么?”静兰瞟她一眼,把绣布往怀里揣了揣,不作答理。韵华无味的笑了笑,坐上床沿,扯平绣布,手指摩挲上来,月牙弧的指甲戳在绣好的地方,干白的念道:“家——和,万事兴。绣的可真好!改天我得去把它框起来,妈,赶明儿教教我,怎样?”静兰像是没听见,自顾忙活,喘着匀沉的鼻息。韵华只得无奈住嘴,收回手,退到床尾,微微别过身,当下低头啜泣起来。

        这一哭倒引起静兰的注意,一对实心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放下针线,将老花镜往头上一撤,夷然问道:“怎么了这是?”见她仍是一味的哭,只好挪身靠近。韵华见她上钩,起身将门扣上。回过头面对静兰时,已止住泪,却是一脸失魂落魄的神情,望向她哑声道:“妈,这次无论如何您都得帮帮我。”静兰起身扶她坐下,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别怕,告诉妈听。”韵华双眼泛起泪花,十指交叉,双唇微颤道:“我怀疑,我怀疑,程展他,怕是在外面有人了。”静兰塞给她纸巾,问道:“何以见得?”韵华把眼看向别处道:“我和程展已经有几个月不来房事了,刚开始我一直以为他是工作太忙,再说这种事我也不好开口问他。可是昨晚我想要,我还说我想要个孩子,你猜怎么着,他竟然跟我大闹一场。还打了我,这可是这么多年都没发生过的事啊!”说着,韵华又落下泪来,掀开衣服给她看那块撞伤的淤痕。静兰替她拉下衣服,另只手来回转动着她手腕的那块玉镯,叹出口气,道:“下村那个黑皮蛙,搞房地产的,还记得不?你看人家娶了几个老婆,三个。现在一个老婆各有一栋房供着养着,谁都不抢谁的,家庭美满和睦,多好。只要你有能力把家庭安顿好,外人只有眼红的份,不怕人来嚼舌根。再说,这镯还戴在你手,你还是这一家之主。放宽心来,没必要一惊一乍的。”韵华见她话里全然沾不上“公道”二字,竟如此的偏向她儿子,猛地站起身来,诧异的看向她道:“你意思是说,你儿子没错,我可以继续做我的大,另娶小的来替你们传宗接代?”静兰坐回床头,继续绣下去,悠然地说道:“韵华,且听妈说,婚姻里没有绝对的忠诚,有些人的心是捆不牢的。他一分待你,你便一分敬他,何必过多计较得失。”韵华锐声道:“照你这么说,凭什么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无法裙下白脸三五成群!”静兰挑挑眉,高昂起下巴,嗤笑道:“可以啊,如果你不怕人家说你是婊子的话。”

      韵华上前劈手夺过她手里的绣布,一把甩在地上,静兰大惊失色,瞪眼道:“你干什么!”韵华捧起床单摔下地,怒不可遏地吼道:“你走!你给我走!”一语未完,抓过床头柜的袋子就要扔,静兰伸手想要护住,奈何反应过慢,被甩来的袋子当头一击,倒在床上,脑袋一阵嗡鸣,盘好的发全散了——所幸里头装的是衣服。韵华仍不依不饶道:“你走!你现在就走!”怒气却已全消,不见半分。风水轮流转。静兰捶着床,双腿不停踢蹬,哀号道:“儿啊,快来啊!媳妇打人了,快打死我了。呜呜……”

      程展闻声赶来,开门便见满地狼藉,韵华垂着头朝他走来,推开他夺门离去。静兰添油加醋将刚才的事叙述了一遍,末了,咬牙骂道:“失心疯了,疯了!当自己是什么,真是贱!”

      韵华回到房间,眼泪便跟着流了下来,像是想起什么,来到梳妆台前,看到镜中人泪眼朦胧,黏湿的泪渍糊花了妆,裸露出寸许原始的肌肤,还是白的,却是滞疑的白,和了老气,像滩白颜料——仿佛一朵娇嫩的白栀子泛了黄。

      韵华绝望的伏在桌上失声痛哭,她不甘心就这样老了,她还没来得及弥补年轻时候的空白,转眼即要失去现有的一切;时间不等人,在那个被人唤作姑娘的年纪,她遭受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都是死的,死的!所有倾慕她的人无不咧着垂涎的笑脸,都只为美貌,绝非真心,绝非真心!她不忍岁月的流逝,带走她的美丽,眼前激情真心的爱意,年轻的人,柔软的心,凡此种种所渴望的终将要离她远去了……

      韵华拿出那个铁盒子,盒盖不知何时掉了漆,露出银白的铁,零零散散地蚀掉上头的花,原本就是个铁盒子,残全的。里面的纸鹤早已装满,将那些纸鹤串起,一字排开,高高地挂在床旁的书柜上,看着它们入睡,心想着那个枕边人。白色的纸影愈看不清,白蒙蒙的糊在眼上,以为是睡意渐深,殊不知是眼里的两团泪泡。婚姻里没有绝对的忠诚……捆不牢的心。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呢?窗外佛进一缕风,纸鹤轻轻晃动,不慎弄破了泪泡,她就这样枕着湿濡的面颊睡至天明。

      第二天,程展送静兰回老家,一路上她的话明里暗里都针对着韵华,下了车,临别的话是这样说的:“母狗不翘尾巴,公狗就没有办法。她这是恶人先告状,净把脏水往你身上泼,听我的话,趁早离了。”拨云见日,黄灿灿的阳光晒到她颈上的那条翡翠项链,绿幽幽的泛起光来。

      韵华慌忙的打开手机,却连连打错电话,打对了电话,那边传来程展的声音,可是自己却说不出话来,怔怔的听着几声喂便挂断了。

      她无力的滑下椅子,一只手搭在椅手上,冰凉凉的,垂着头,苍白的脸,身上裹件月光白旗袍更衬了那一脸的白,一动不动的仿佛座雕塑。白色的大腿处积着水,白色的脸覆着一层晶莹的光——绝望的冰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韵华抬起头,一辆轮椅从眼前驶过,坐着一个老人,半歪着头,鼓鼓张着眼,无神空洞的一双眼。嘴上衣上全是呕吐物,一条手自椅手上垂搭下来,一缓一缓的摆着,半截手掌从衣袖里探出,黄黑的一张皮,节节分明的五根骨。头上的输液瓶一滴,一滴,一滴……苟残地流进无魂的躯壳。

      她不能怀孕了。回去的路上韵华一直想着该如何告诉程程,望向窗外,只见一片片的绿林往后倒,时不时能从树隙间捕捉到寸许天色,像被烟熏过,朦胧的一瞥而过,地是湿的,车窗布满雨痕,雨滴不停地流下,却被狂风一齐刷走,留下了新的雨痕,沾着一片鲜红的花瓣,清晰可见表面的纹路——被践踏的痕迹。韵华如梦方醒,转回头,忽地想起那个琐碎的家,拿出手机打给已回来的肖毳,道:“小三毛,你在家么?去我房里把窗关了,不然雨淋进来了。衣服收了没?”

        这是八月的第一场雨。雷声狂轰,吓得街道停放的行车哔啵哔啵鸣个不停;骤雨滥炸,房前支起的铁皮乒乓作响,似急促的鼓声。人打着花花绿绿的伞,挽起裤脚匆忙赶往避雨的去处。乳白的墙嵌着几道裂痕,浸了雨,染成鸽灰,雨水趁机钻过裂缝,一滴紧接一滴,打在房里的书柜上,打湿了外头挂的纸鹤,隐隐露出里头的秘密。肖毳关好窗,转过身瞧见了那些纸鹤变了色,好奇走上前,纸里像写着什么,取下展开来,她震惊地发现上面的内容无一不关于云华,她发了疯般扯下那些纸鹤,浑身抖得像个筛子。就连她的母亲……字字诛心,疼的泪流满面。

      韵华打开门,一面脱鞋一面朝里唤道:“小三毛,小三毛?”无人应答,却见她的房间亮着灯,趿来拖鞋,正待走进肖毳房间,忽地炸起一道惊雷,在霎那的白光里,她看到了,看清了!肖毳坐在地上,瞪着一双眼汹汹的看着她,手里掐着纸鹤。那些纸鹤,她那不可告人的秘密……韵华感到惊恐万分,她不知是该守护自己的秘密,捍卫那一点微茫的感情,还是全盘托出,这使她踌躇不前。肖毳朝她冲过来声嘶力竭的吼道:“你走开!”砰的一把关上了门。韵华愣愣地眨眨眼,憧憬的美好,现有的安康,仿佛也关上了,把她拒之门外,身旁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她要被抛弃了吗?顿时泪如雨下,扑到门上,拼命地拍喊道:“开门!开门啊!求求你开开门好不好!”肖毳双手交叉抱着,蜷缩在地,呜咽哭着。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两人身处一段美满的婚姻,爱的却是别人,更要夺人所爱,究竟是为什么。心上插着一把刀,越想知道原因,刀子越使劲往里绞,唇上迸出血来,混着冰凉的泪。哀莫大于心死。雨还在下,绝望的,悲伤的泪。一个名存实亡的家,俨然是出冗长的悲剧,就连在往后的岁月里,亲情的存在都显得尤为扎眼磨人。

      韵华的病情搁了几天,这一天,她做好饭菜,静静的等在客厅里。程展进了门只当做没看见,径直走向书房,韵华只得叫住了他,他回过身来问道:“什么事?”韵华紧抓沙发,低下头轻声道:“我得病了,医生说我再也不能怀孕了。”说着,眼泪簌簌落了下来。程展冷峻的神色卸下几分,上前抽给她张纸巾,淡淡问道:“严重吗?”韵华摇摇头,抬眼看向他,坚定地说道:“我是不信的,程展,你也不要信,陪我去海口,那边医疗更好,一定会有办法的,不可能的。”她明白自己是在自欺欺人。程展道:“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先把病治了,不要管其他……”韵华站起身截断道:“不,不,你听我说,这病不可能那么严重的,我不信,程展你陪我去海口一趟,好不好?嗯?我真的挺想再要一个孩子。”程展看着她一步步靠近,那双眼紧盯不放,她身着一条枣红色旗袍,上面盘旋几只白鹤,连着那上头几双圆溜的眼一齐盯着他,心里一阵发虚,转过身去背对她。韵华仍不依不挠道:“好不好?就去一趟海口花不了多少时间的,难道你就不想有个儿子吗?肖毳迟早也会嫁人,到时她也无暇顾及我们,再生一个既顺了你妈的愿又能解决我们的养老问题,两全其美,多好。就听我一次,好不好?”程展全没听进去,思忖道:现在趁她病了,搪塞着给她几个钱,再给她买套房,自己也就能重获自由之身。他牢套在这婚姻的枷锁之下已久,想要重返年轻之时的激情也还得偷偷摸摸,他受够了。她不爱他。谁都只是为了贪图一时的年轻貌美,最后只能将就一辈子。这婚不离也得离,由不得她。

      程展沉默半晌,方道:“我们离婚吧。”最后三字混在门外的敲门声里,但她还是听清了。韵华整了整面容,走去开门,喊道:“来了!”云华见开门的是韵华,尴尬的挠挠头,笑道:“肖老师好,我来找韦老师。我们约好去打球,在楼下等了许久,所以上来看看。”韵华笑道:“是这样啊,程展说他饿了,现在正吃饭呢,刚想叫你上来,现在正好。你先进去,我下楼去摘几枝黄皮叶来。”

      韵华在楼下碰到了肖毳,笑道:“回来啦,快上去吃饭吧,我去摘几枝黄皮叶放鸡汤里,你不是挺喜欢喝的么?”

      饭桌上的四人相对无言,一个吃的比一个快,云华和程展相继走了,只剩母女二人。韵华端过碗说道:“来,给你盛点鸡汤。”肖毳放下筷子,冷眼看向她,道:“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明白人,难道你还没看明白么?”韵华道:“我只知道他在外面有了人,并且决意要与我离婚,你还要我看明白什么,要我明白他出轨的意图?还是说要我明白我不该放弃,要勇于拆散这对狗男女。”肖毳走回房里,转过头淡淡道:“我是说,你自始自终都没看明白他和你爱上的是同一个人。”韵华手中的筷子咣当掉在桌上,发了一会呆,起身收拾,摇晃着头,露出自嘲的笑,自言自语。

      厨房正对一户人家,在暖黄的灯光里,一家四口正在饭桌上有说有笑。韵华将水槽灌满,一只手撑在槽壁上,半截手指浸在水里,另只手捂住嘴哭了起来。忽听咔嚓一声,手腕处的那块玉镯掉在地上,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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