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李之心,基层公职人员,档案室就是我的坟墓。同事议论“低保户”时,我总疑心在说我。女儿啃着打折面包问:“爸,我们算穷人吗?”手机屏幕亮起:“爸不行了,速归。”那年我跪在雪地里哭喊:“让我上学!”,父亲肩头的面粉簌簌落下。如今我攥着药瓶数抗抑郁药,窗外雨声如父亲临终的喘息。父亲最后几年,我们和解了。可档案室灰尘的气味,总让我想起父亲下葬那天棺木上的泥土
第一章:沉疴
档案室的门在李之心身后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如同他自己胸腔里日复一日的回响。浓稠的黑暗瞬间包裹上来,带着陈年纸张、胶水、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遗忘本身的味道。这气味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又像某种缓慢而确凿的侵蚀,一点点啃噬着骨头缝里仅存的热乎气。他摸索着,咔哒一声,惨白的荧光灯管在头顶迟钝地闪烁、嗡鸣,挣扎了几下,才不情不愿地亮起,将整个狭长空间勉强打亮。光线毫无温度,冰冷地泼洒在一排排沉默矗立的铁灰色档案柜上,像给一排排墓碑刷了层劣质的石灰。空气凝滞,尘埃在光束里无声地悬浮、旋转,如同无数微小的幽灵,在死寂中跳着永无止境的、单调的轮回之舞。
李之心走向属于他的角落,那张被磨得油亮的办公桌。桌面堆满了待整理的旧档案,纸张边缘卷曲、发脆,像风干的树皮。他拉开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木头的呻吟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玻璃台板下那张早已泛黄的准考证。照片上那个眼神锐利、嘴角紧绷的少年,陌生得恍如隔世。高考,那扇曾经金光灿灿的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闭,砸起的烟尘至今呛得他睁不开眼。指尖下的冰冷玻璃,触感真实得如同刀锋。
远处,隔着一堵不算厚的墙,模糊的谈笑声断断续续地渗进来,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水。 “……这次低保户复核,名单又长了,”一个稍显沧桑的女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王师傅家那情况……哎,真是……”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接口,浑厚些,语气里是习以为常的倦怠,“日子难过啊……一家子就指着那点救济金吊着口气……” “低保户”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毫无征兆地烫在他的神经末梢上。脊背瞬间绷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蛇一样窜上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上那份“关于困难职工临时救助申报流程的通知”,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留下清晰的凹痕。他们在说谁?王师傅?老李?还是……我?那张泛黄的准考证在玻璃板下无声地盯着他,照片上少年的眼睛空洞洞的。他猛地低下头,试图把脸埋进面前堆积如山的档案纸页里,仿佛那些故纸堆能提供最后的庇护,隔绝那些无孔不入的议论和目光。
灰尘的味道呛得他喉咙发痒。
墙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盘旋,挥之不去。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不能再待下去了。几乎是踉跄着穿过一排排沉默的档案柜,他拉开那扇沉重的门,将自己重新抛回外面世界那带着消毒水味的、虚假的光亮里。
街道上,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毫无暖意地铺洒在水泥路面和匆匆行人的肩头。他眯着眼,感觉那光线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微弱的刺痛。接了放学的女儿,牵着她柔弱的小手,走进常去的社区超市,一股混杂着生鲜、熟食和廉价洗涤剂的气味扑面而来。冷柜嗡嗡的低鸣是这方空间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单调而催眠。
他径直走向食品区,目光掠过那些包装精美、价格不菲的商品,最终停留在角落的临期处理货架上。那里,几袋面包孤零零地躺着,贴着刺眼的黄色打折标签,像被遗弃的孤儿。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货架金属边缘短暂停留,然后拿起一袋打折最狠的切片面包。塑封袋在手里发出轻微的、不情不愿的窸窣声。廉价的甜味剂和酵母混合的气味透过包装袋隐隐传来。
“爸,”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女儿小雨站在他身旁,瘦小的身影在超市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单薄。她仰着头,目光没有看他手里的面包,而是投向不远处一个穿着崭新蓬蓬纱裙、正把一大盒包装精美的进口饼干放进购物车的同龄女孩。那女孩的母亲正温柔地低头对她说:“宝贝,还要草莓味的酸奶吗?”小雨沉默地看着,小小的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她收回视线,终于落在他手中的廉价面包袋上,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又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慢慢割开空气:“我们……算穷人吗?”
那问题悬在半空,带着稚嫩外壳下的尖锐。李之心握着面包袋的手指骤然收紧,廉价的塑料在掌心发出濒临破裂的呻吟。空气仿佛凝固了,冷柜的嗡嗡声瞬间被放大,冲击着耳膜。喉咙深处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火辣辣的疼。他张了张嘴,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一个含混的音节,一个虚假的否定。但什么也没有。只有冷气从头顶的通风口嘶嘶地灌下来,顺着脖颈钻进衣领,激起一片冰冷的鸡皮疙瘩。他该怎么告诉这个五岁的孩子,贫穷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缓慢的、冰冷的窒息感,像此刻缠绕在脖颈上无形的绳索?他只能更紧地攥住那袋面包,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猛地一震。那震动在超市空洞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冰冷的心脏在肋骨下突然搏动。他几乎是慌乱地掏出来,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间灼痛了视网膜。屏幕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条来自老家的短信,简洁得如同讣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爸咳血厉害,医生让准备。你有空…回个电话?哥。”不是“爸不行了”,却比那更清晰地敲响了丧钟。李之心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塑料方块。眼前超市明亮的灯光、整齐的货架、女儿仰起的困惑小脸……所有景象瞬间褪色、扭曲。他仿佛又闻到了老家土屋里潮湿的霉味和劣质旱烟的辛辣,听到了父亲那标志性的、压抑的咳嗽声,一下,又一下,锤在心上。
“爸?”小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小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李之心猛地回过神,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那里面纯粹的担忧像鞭子抽打着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动作僵硬地弯腰捡起地上那袋沾了灰尘的面包——刚才竟脱手掉落了?——胡乱塞进购物篮。然后,一把拉住女儿小小的、温热的手。“走。”
他只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不敢再停留,拉着女儿,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向收银台。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后,超市的喧嚣渐渐模糊,只有心脏在耳边擂鼓般轰鸣,还有那条催命的短信,在脑海里反复闪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神经深处。那条要求他“回个电话”的信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瑟缩。他没有勇气按下那个熟悉的号码。他害怕听到哥哥疲惫而隐含责备的声音,更害怕听到电话那头父亲那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他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将手机狠狠塞回裤兜深处,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个正在加速崩塌的世界。
回到一室一厅的逼仄小屋,如同钻回一个潮湿冰冷的壳。离婚协议书的复印件还放在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里,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前妻王莉搬走时带走了所有像样的家具和大部分色彩,留下的只有斑驳的墙壁、一张吱呀作响的旧床、一个摇晃的饭桌,以及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空荡感。空气里残留着她常用的那款洗发水的淡淡香气,如今闻起来也带着一种诀别的凄清。
小雨抱着那个洗得发白、耳朵都开线了的旧兔子玩偶,蜷缩在唯一还算柔软的旧沙发一角,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寂。李之心把打折面包放在桌上,那点可怜的慰藉在巨大的空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手机在裤兜里沉默着,那沉默却比任何铃声都更刺耳。他走到狭小的阳台,点燃一支最便宜的烟。烟雾呛人,却无法驱散心头那团冰冷的、名为“父亲”的阴影。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那双严厉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在烟雾中冷冷地注视着他这个逃避的儿子。
深夜,当小雨终于在那张小床上蜷缩着睡去,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时,李之心枯坐在电脑前。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憔悴的脸,如同鬼魅。催缴房贷的短信、信用卡最低还款额的提醒、小雨幼儿园下个月费用的通知……冰冷的数字在屏幕上跳动,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越收越紧。绝望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带来一种灭顶的麻木。就在这时,一个弹窗广告跳了出来,背景是刺眼的金色,标题用加粗的红色字体写着:“告别死工资!抓住风口!黄金万两财富群,带你实现阶层跨越!”
那炫目的金色和“黄金万两”的字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如同溺水者眼前突然出现的、虚幻的光。李之心麻木地点了进去。群主“财神指路”的头像闪烁着成功人士的光芒,聊天记录里充斥着“内部消息”、“布局完成”、“翻倍在即”、“财富自由”等狂热字眼。几张精心PS过的盈利截图,数字后面那一长串令人眩晕的零,像强心针一样扎进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叫嚣:赌一把!为了小雨!为了摆脱这该死的泥沼!为了……或许还能给父亲看到一点希望?这念头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狂热。
他颤抖着手,点开了那个“财富自由之路”的群聊申请。头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昵称叫“沉舟”。在验证信息框里,他犹豫了几秒,最终只打了两个字:“求带”。
群很快通过了。瞬间,狂热的、充满煽动性的信息如潮水般涌来。 “财神指路”@所有人:“最后一次低位建仓机会!黎明前的黑暗!坚定持有!黄金万两就在前方!跟紧布局!” “跟上财神!别墅靠海!” “感谢财神!上周跟上,小赚20%!继续加仓!” “错过这次,再等十年!”
群情激昂。李之心盯着那些滚动的信息,眼睛被屏幕光刺激得发涩发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一种孤注一掷的恐惧和病态的亢奋交织。他翻出手机银行APP,看着那可怜巴巴的余额——那是父亲省吃俭用、卖了家里老黄牛才攒下,托哥哥转交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钱,他一直没舍得动。他又点开几个网贷平台的APP,那些曾经让他望而却步的高额利息,此刻在“翻倍”、“财富自由”的幻影面前,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只要一次!一次翻倍,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就能让小雨穿上新裙子,住进有阳光的房子!就能……或许还能给父亲买点好药?
他用微微发抖的手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父亲留下的积蓄全数转出。接着,像被魔鬼驱使着,他快速地在几个网贷平台上操作,填写资料,人脸识别……每一次点击“确认借款”,都像在签署一份卖身契。冰冷的电子合同条款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轰鸣:翻倍!翻倍!为了小雨!
当最后一笔网贷到账的短信提示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时,李之心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看着手机屏幕上汇总起来的那个前所未有的“大数字”,心脏却沉得像坠入了冰窟。巨大的空虚感和恐慌感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可怜的、虚假的亢奋。他做了什么?
他几乎是踉跄着站起来,走到小雨的床边。女儿睡得正沉,小脸在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下显得纯净而无辜,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破旧的兔子。李之心蹲下来,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贪婪地看着女儿沉睡的脸庞。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他伸出手,想摸摸女儿柔软的发丝,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他怕惊醒她,更怕自己满手的肮脏和绝望沾染到她。
他退回到电脑前,屏幕还停留在那个名为“黄金万两”的群聊界面。里面依旧是一片狂热的喧嚣。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点开了与“财神指路”的私聊窗口。 “财神老师,”他敲击键盘的手指异常僵硬,“钱…已经按您说的,全进去了。接下来……”他停顿了一下,删掉了后面询问具体操作的话,换成了更卑微的祈求:“拜托您了!真的…全靠您了!为了孩子…谢谢!谢谢!” 消息发送出去,绿色的气泡孤零零地悬在对话框里。没有秒回。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群里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李之心死死盯着屏幕,眼睛干涩刺痛。就在他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对话框顶端终于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几秒后,一个简洁到冷酷的回复跳了出来:“收到。静待花开。勿扰。”
“静待花开”。这四个字像一剂虚幻的麻药,暂时麻痹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关掉电脑,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他摸索着走到床头柜边,拿起那个白色的小药瓶。瓶身冰凉。他拧开盖子,倒出两粒白色的抗抑郁药片,习惯性地扔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他犹豫了一下,又倒出一粒,一起干咽了下去。喉咙被药片刮得生疼。他需要更深沉的睡眠,需要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他躺倒在冰冷的床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变幻莫测的、诡异的色彩。那光晕扭曲着,恍惚间,仿佛又变成了漫天飞舞的、冰冷的雪片。他仿佛又跪在了那片雪地里,膝盖深陷在刺骨的雪泥中,面前是低矮破败的土屋,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肩头和头发上落满了雪和簌簌的面粉。“别念了!”父亲的声音像冻裂的石头,坚硬、粗粝,“家里供不起!和我一起去挖煤吧!” “不!我要上学!”少年李之心绝望的哭喊在寒风里尖利、单薄,“我能考上!我能行!我白天上学,晚上去煤场铲煤!我自己挣学费!爸,求你了!” 眼泪滚出来,瞬间在脸上冻成冰碴,刺得皮肤生疼。他死死抱住父亲沾满面粉和灰土的裤腿。父亲猛地一甩腿,将他带得一个趔趄摔在雪窝里。那扇歪斜的木门,“砰”地一声关死了。风雪呼啸着,瞬间吞没了少年绝望的嚎哭。
李之心在床上猛地抽搐了一下,从半梦半醒的幻境中挣脱出来。冷汗浸湿了枕头。他大口喘着气,黑暗中,只有心脏在疯狂地跳动。他侧过头,看向窗外那条扭曲变幻的光带。那不再是雪,只是冰冷城市无情的霓虹。 “花开……”他对着无边的黑暗,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带着药片苦涩余味的字。然后,更深地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伤的兽,等待着不知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毁灭的黎明。床头柜上,白色的药瓶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第二章:崩断
手机屏幕的光,在凌晨三点的房间里,像一块冰冷的墓碑。那惨绿的颜色,不再是象征生机的信号,而是死亡的底色。代表着李之心账户资金的那条线,不是波动,而是笔直地、决绝地、义无反顾地扎向屏幕底部那个深不见底的、标注着“0.00”的红色深渊。旁边刺眼的红色数字,是他孤注一掷押上的全部——父亲的棺材本,加上网贷平台上那些滚雪球般的高额债务——此刻,只剩下一个刺目而荒谬的零头。
李之心僵在椅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屏幕,瞳孔里映着那片毁灭性的绿光。时间仿佛停滞了。耳朵里先是响起尖锐的耳鸣,接着是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瞬间抽空。然后,一种冰冷的东西,像液态的铅,从他的脚底迅速蔓延上来,冻结了血液,冻僵了四肢百骸。胃袋猛地一阵剧烈抽搐,酸腐的液体直冲喉咙口。他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桌沿上。疼痛短暂地刺破了麻木,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完了。彻底完了。
“叮铃铃——叮铃铃——” 催债电话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疯狂地撕咬而来。尖锐、急促、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逼迫感,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响。一个接一个,不同的号码,相同的内容,相同的咄咄逼人。李之心像一尊石雕,任由那铃声在耳边疯狂嘶吼。直到它自己不甘地停止。下一秒,屏幕又亮起,短信轰炸接踵而至: “【XX金融】李之心先生/女士,您的借款已严重逾期,请立即处理,否则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XX贷】最后警告!如再不还款,将移交法务部门并通知您户籍地街道及工作单位!” “【XX银行】信用卡严重逾期提醒……”
“工作单位”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一颤。他猛地抓起手机,手指因为恐惧和愤怒剧烈地颤抖着,狠狠地将它屏幕朝下扣在油腻的旧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那闷响像是他心脏坠地的声音。通知栏依旧执着地亮着,一条条催命符在屏幕边缘无声地滚动。他蜷缩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发根,仿佛要把那些疯狂叫嚣的声音和冰冷的数字从脑子里抠出来。巨大的债务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缠绕住他的脖颈,越收越紧,勒得他无法呼吸。绝望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带来一种灭顶的麻木。父亲的期望,小雨的未来,连同他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都在那个绿色的深渊里化为齑粉。
档案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走廊里稀薄的光线。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纸张、胶水、灰尘和遗忘的气味,此刻闻起来更像是坟墓里散逸出的腐朽气息。惨白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将一排排铁灰色的档案柜映照得如同停尸房里的冷藏格。他走到自己的角落,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桌上,昨天未整理完的卷宗依旧凌乱地堆着。他试图强迫自己坐下,拿起一份档案,手指却抖得厉害,纸页上的铅字像一群蠕动的黑色蚂蚁,模糊一片,根本无法聚焦。他强迫自己去看,试图理解那些僵死的文字,但脑子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而凝滞。那些字句的意义拒绝进入他的意识。
“小李?”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 李之心浑身一颤,手里的档案“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纸张散开。他慌忙弯腰去捡,动作笨拙而慌乱。 科长背着手踱了进来,眉头紧锁,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文件和桌上堆积的未处理卷宗,目光最后落在李之心惨白如纸、眼窝深陷的脸上,那眼神里混合着审视、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职业性的疏离。 “最近怎么回事?”科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错误率这么高?昨天那份79年的水利批复,归档位置完全错了!今天这堆又堆着不动?你看看你这脸色……家里有事?” “没…没什么事,科长。”李之心勉强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干涩,连他自己听着都陌生。他不敢抬头看科长的眼睛,只是慌乱地收拾地上的文件,手指冰凉僵硬。“我…我马上弄好。” “不是‘马上弄好’的问题!”科长的语气加重了,“小李啊,档案工作,讲的就是一个‘细’字!一个‘准’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地方,”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心思要放在工作上!整天魂不守舍的,像什么样子?再这样下去,别说晋升评优评先,你自己掂量掂量!” 最后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头砸在李之心心上。他低着头,只能看到科长擦得锃亮的皮鞋尖,和自己沾着灰尘的、磨损的裤脚。巨大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他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科长看着他这副样子,似乎也觉得无趣,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皮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档案室里回荡,每一下都像踩在李之心的神经上。直到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一层薄薄的衬衫。档案室冰冷的空气包裹着他,如同裹尸布。
手机在裤兜里再次疯狂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短信。屏幕在裤兜里亮起幽微的光。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他需要空气,哪怕只是外面那浑浊的、带着汽车尾气的空气。他踉跄着冲出档案室那扇沉重的铁门,像一个逃犯。
走廊里光线稍亮,却依旧冰冷。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恶心感。就在这时,两个同科室的年轻同事说笑着从旁边的开水间走出来,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哎,听说了吗?街道那边刚报上来个低保户复核,”一个声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语气,“那男的,老婆跟人跑了,自己又查出大病,瘫了,还有个上小学的娃……真叫一个惨……” “唉,这年头……”另一个声音应和着,带着惯常的麻木,“苦命人呗,也就指着那点救济金吊口气了……不过你说,这种人,确实也是受罪……”他们从他身边走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他们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墙角一盆不起眼的绿植。 “低保户”……“老婆跑了”……“瘫了”……“也是受罪”……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呼啸的子弹,精准地命中他千疮百孔的神经。他们说的是别人?还是……在影射他?是在嘲笑他此刻的狼狈?李之心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脸颊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火辣辣地烧起来。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抵抗那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两个同事,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瓷砖上,瓷砖的寒意刺入皮肤,却无法熄灭内心那团焚烧的火焰。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完了。在所有人眼里,他大概就是那个等着“救济金吊口气”的“瘫了”的废物。
口袋里的手机,又一次,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短信的嗡鸣,而是尖锐刺耳的铃声,锲而不舍地尖叫着,仿佛要穿透他的耳膜。李之心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不是那些催债的陌生号码,而是他老家的亲哥哥,李之民。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挤压。他手指颤抖着,几乎按不准接听键。“喂…哥?”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电话那头传来哥哥李之民沙哑、疲惫到极点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像从破旧风箱里艰难挤出来的:“之心……快回来!爸……爸不行了!医生让…让准备后事了……快!速归!” 最后两个字,“速归”,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耳朵里。
“嗡”的一声,李之心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墙壁,冰凉的瓷砖触感也无法让他站稳。哥哥后面还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电话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他维持着那个姿势,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仿佛要把它钻透。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状。那碎裂的纹路,像极了他此刻彻底崩断的世界。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尖锐而冰冷,带着血淋淋的倒刺:他终究没能等到“花开”。他不仅输掉了父亲的棺材本,还输掉了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时间。那雪地里少年绝望的哭嚎声,和父亲临终前艰难的喘息声,在脑海里疯狂交织、轰鸣,最终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死寂的空白。
长途汽车在湿滑的省道上颠簸前行,老旧发动机发出沉闷的、不堪重负的嘶吼,混合着车厢内浑浊的空气、汗味、劣质烟草和呕吐物的酸腐气息。李之心紧紧抱着蜷缩在怀里的小雨。孩子的小脸苍白,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湿气,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小小的身体随着汽车的颠簸微微摇晃,呼吸温热地拂过李之心的颈窝,带来一丝微弱的、活着的慰藉,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冰寒。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的灰暗山影,连绵不绝,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棺椁,将他向那个终点的方向推去。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催促他更快地坠入深渊。
县城医院那间狭小的病房,充斥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更深处,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死亡本身散发出的、甜腻而腐朽的气息。李之心几乎是拖着脚步,拉着懵懂又惶恐的小雨,冲进病房。哥哥李之民迎了上来,那张与李之心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此刻布满了血丝,写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他看了一眼弟弟和他身边的小女孩,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让开了病床前的位置。
病床上,父亲李建国躺在那儿。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更像是一具被病魔抽干了所有生机的枯槁骨架。皮肤是毫无生气的蜡黄,松弛地包裹着突兀的、嶙峋的骨骼,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如同骷髅。鼻孔里插着透明的氧气管,鼻翼极其微弱地翕动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艰难的、令人揪心的哨音,每一次呼气都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漫长而沉重,如同破旧风箱在绝望地拉扯,发出“嘶——嗬——嘶——嗬——”的声音。这声音,和他无数次噩梦中那萦绕不去的回响一模一样,只是此刻,它真实地、残忍地、不可阻挡地回响在死寂的病房里,带着无可挽回的终结意味。
“爸……”李之心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钝痛毫无感觉。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父亲那只露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手枯瘦如柴,皮肤薄得像一层纸,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冰凉得如同刚从冰窖里拿出来,几乎感觉不到一丝活人的温度和脉搏的跳动。他轻轻呼唤,声音哽咽在喉咙里,破碎不堪:“爸……我回来了……之心回来了……”
父亲紧闭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球如同蒙上了厚厚的灰翳,在深陷的眼窝里极其费力地转动了一下,终于,极其模糊地聚焦在李之心的脸上。那眼神空洞、茫然,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李之心在里面疯狂地搜寻着,心脏揪紧,几乎停止跳动。他看到了被病痛折磨的浑浊,看到了生命即将燃尽的灰烬,看到了一片即将被永恒黑暗吞噬的虚无……唯独没有一丝一毫他渴望看到的、哪怕是责备、是愤怒、是失望的熟悉神采。没有。只有彻底的陌生,一种灵魂早已飘离躯壳的空洞。父亲只是用这双全然陌生的眼睛看着他,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像干燥的落叶在寒风中无力地抖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眼神里,甚至没有一丝认出儿子的迹象。然后,那眼皮又极其沉重地,缓缓合上了。仿佛刚才那艰难的一瞥,已经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命力,宣告了最后一丝连接的彻底断裂。
李之心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依旧紧紧握着那只冰冷的手。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也一寸寸凉了下去,连同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和解?多么可笑又奢侈的念头。在死亡无可阻挡的阴影面前,在父亲这全然陌生的眼神里,那些他以为早已被时间掩埋、甚至自以为已经“释然”的过往——雪地里绝望的哭喊,高考落榜后执意复读父亲那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工作后每次回家那欲言又止的隔阂——此刻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带着倒刺,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原来自己封闭的、幼稚的、自私的的内心从未真正和解,只是被生活琐碎和自以为是的逃避暂时覆盖。
此刻,死亡粗暴地掀开了那层薄土,露出底下依旧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伤口,并且彻底断绝了任何缝合的可能。他像一个在门外徘徊了半生的游魂,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门,却发现屋内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片冰冷彻骨、将他彻底拒之门外的死寂。悔恨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剧痛。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总是被那些无谓的自尊和琐碎的困顿绊住脚步?为什么总觉得还有时间?他用力握着父亲的手,指甲深深陷进自己的掌心,似乎想用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来缓解内心那无法言说的、巨大的空洞和绝望。然而,父亲的体温,正不可逆转地、清晰地一点点流逝。
那艰难而绝望的喘息声,如同破旧风箱在黑暗的深渊里进行着最后的拉扯,终于,在凌晨三点十七分,彻底停止了。不是戛然而止,而是像一段被磨损到极限的琴弦,发出一声极其微弱、极其悠长的叹息后,归于一片死寂。病房里瞬间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单调而尖锐的、代表生命终结的蜂鸣长音,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凝固的空气,也刺穿了李之心最后的侥幸。
他猛地抬起头。父亲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痛苦、挣扎、不甘和那些未曾出口、也永远无法出口的话语,都被那最后一声悠长的叹息带走了。刚才还紧握着的、那只枯槁的手,此刻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软软地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落下去。
“爸——!”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嚎叫冲破李之心的喉咙。他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想再次抓住那只手,想用自己微弱的体温去暖热它,想唤回那一点点生命的气息。但他的手只触碰到一片冰冷,一片坚硬如石的冰冷,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冻结了血液,冻僵了四肢百骸。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却再也喊不出第二个字。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拍碎。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在病床床沿坚硬的金属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剧烈的撞击带来短暂的眩晕和钝痛,却奇异地、丝毫无法缓解内心那灭顶的冰冷和绝望。只有冰冷的绝望,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一个毛孔,将他彻底淹没。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脸贴着同样冰冷的水泥地,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额头磕破渗出的血丝,在肮脏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绝望的湿痕。旁边,小雨被这巨大的变故吓呆了,小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看着地上如同受伤野兽般抽搐的父亲。
村里老屋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泥土的腥气,以及劣质线香燃烧后辛辣刺鼻的浓烟。那烟味辣眼睛,呛得人喉咙发痒,直想咳嗽。灵堂就设在堂屋中央,惨白的日光灯管把正中央悬挂的父亲遗照照得一片惨淡。照片是父亲几年前照的,眼神依旧带着李之心记忆深处那种熟悉的、难以亲近的严肃,嘴角紧抿着,仿佛对眼前的一切依旧不满。照片下方,是一口刷着劣质黑漆的薄棺木,粗糙的木纹在刺眼的灯光下清晰可见,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廉价的油漆味和木头本身的陈腐气息,混合着香烛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特有的气味,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李之心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粗麻布孝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敏感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痒和不适。他跪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身下只垫着一个薄薄的草编垫子。膝盖早已失去知觉,麻木得如同不属于自己。他低垂着头,目光空洞地盯着眼前一小块被踩得发亮的地面。香烟缭绕,熏得他眼睛发涩、刺痛,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纯粹的生理刺激。耳边是亲戚邻居们压低的、嗡嗡作响的议论声,如同夏夜恼人的蚊蝇,挥之不去:
“唉,老李头辛苦一辈子,种地、扛包,临了也没享上福……” “听说是在外面混得不好了这几年?心子回来的时候那样子,跟丢了魂似的……” “老婆也离了?还拖着个女娃?这日子可咋过……” “可不是嘛,当年考不上大学那会儿,老李头就愁得不行,唉,没那个命啊……” “看那孩子穿的孝服,都大得晃荡,唉……”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他疲惫不堪、早已麻木的神经。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抵抗那汹涌而来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他不敢抬头看遗像上父亲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穿透了相框,冰冷地、失望地俯视着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爸爸,”一个细弱得像小猫一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雨不知何时蹭了过来,身上套着一件同样不太合身的、临时借来的小孝服,空落落的,显得她更加瘦小。她的小脸苍白,眼睛因为哭过和缺乏睡眠而红肿着,像两颗熟透的桃子。她怯生生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灵堂角落里那些供桌上的粗糙糕点——几个干硬的馒头,几块粘着灰尘的廉价饼干。孩子的饥饿感是最直接、最无法掩饰的生理需求。“爸爸,我饿……”她小声地又说了一遍,小手轻轻拉了拉他宽大的孝服袖子。
李之心猛地回过神,一股浓烈的、几乎将他击倒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他。他这才想起,自从昨天父亲咽气到现在,他自己也粒米未进,更完全忘记了女儿。他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等会儿,小雨,再等一会儿……”他声音嘶哑地安抚着,试图站起身去给她找点吃的。然而,麻木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刚撑起一点身体,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和酸麻,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一歪。
“噗通”一声闷响。他狼狈地摔倒在地,半边身子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棺木上,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孝服的衣襟散开,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旧衬衫。原本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停了一下,空气凝固了半秒,随即是更加清晰的、带着怜悯、诧异和鄙夷的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冰雹砸在他脸上。
“哎哟!” “摔着了?” “…这…”
“爸爸!”小雨吓得哭喊起来,小脸上满是惊恐,扑到他身边。她看着地上挣扎着、却一时爬不起来的父亲,小嘴一瘪,连日来的惊吓、委屈、饥饿和此刻的恐惧再也无法抑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眼泪汹涌而出,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哭得撕心裂肺。那无助的、充满恐惧的哭声在压抑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把钝刀割着所有人的神经。
李之心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去抱女儿,想去安慰她,可身体像散了架,又重如千斤。他只能徒劳地朝女儿的方向伸出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声音:“小雨……别哭……爸爸在……爸爸没事……” 然而,那只伸出的手,距离那个哭泣的、小小的身影,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由贫穷、失败、死亡和世俗目光构筑的深渊。
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哭泣的女儿,最终落在了堂屋正上方悬挂的父亲的遗照上。缭绕的烟雾后面,父亲那双严肃的眼睛,在惨白的灯光下,似乎正穿透生死的界限,冰冷地、沉默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判意味,俯视着他此刻的狼狈、失败和无能。那眼神里,不再有临终前的陌生,却比陌生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绝望。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所有那些压低的议论,印证着父亲生前未尽的失望——看,这就是你不听我话的下场。看,你终究还是活成了我最不想看到的样子。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连女儿都保护不了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吞没,连挣扎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他瘫软在地,任由女儿的哭声和周围的窃窃私语将他包围,沉入一片无声的、冰冷的黑暗里。
第三章:泥沼
催债短信的蓝光,在凌晨三点如同鬼火,在出租屋冰冷的墙壁上跳跃。屏幕上是同一个陌生号码,执着地、每隔十分钟就亮起一次,内容千篇一律,却字字淬毒: “李之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最后警告!再不处理,后果自负!” “后果”二字被加粗,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意味。李之心仰面躺在吱呀作响的旧床上,眼睛干涩地睁着,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熟悉的、边缘泛着肮脏黄渍的水痕。那污渍在黑暗中扭曲变形,一会儿像父亲临终前浑浊的眼睛,一会儿又像股票K线图上那个吞噬一切的断崖深坑。隔壁邻居家老式挂钟的钟摆声,“滴答…滴答…”,清晰地穿透薄薄的墙壁,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猛地翻身坐起,动作牵扯得胃部一阵痉挛。摸索着拿起床头柜上那个白色的小药瓶,拧开盖子,倒出来。瓶底撞击瓶壁,发出空荡的回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看清了掌心——只有三粒小小的、白色的药片。像三颗冰冷的、微弱的星辰,躺在汗湿的掌纹里。断药反应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已经开始在骨头缝里啃噬,带来隐隐的焦躁和心悸。他犹豫了一下,只倒出一粒,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在舌根弥漫开,像生活的底色。
清晨,档案室的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伪装的可能。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纸张、胶水、灰尘和遗忘本身的气味,此刻浓烈得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惨白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光线冰冷地泼洒在铁灰色的档案柜上,像给一排排沉默的墓碑刷漆。他走向自己的角落,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桌上,不再是往日待整理的旧档案,而是高高堆起的两大摞泛黄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旧报纸。纸张脆弱发黄,边角卷曲,轻轻一碰似乎就会碎裂成齑粉。旁边放着一张打印纸,上面是科长龙飞凤舞的字迹:“小李,近期专心完成1949-1978年旧报电子扫描归档工作。务必仔细,勿出差错。”
“专心”。李之心盯着那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苦涩的弧度。这哪里是工作安排,分明是流放。将他从原本接触核心档案的岗位,彻底放逐到这片故纸堆的垃圾场里。边缘化。无声的驱逐。他拉过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木头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手指拂过最上面一张旧报,冰凉的触感混合着浓烈的霉味直冲鼻腔,指尖瞬间沾上了一层灰黄的粉末。他戴上单位配发的薄棉布手套,机械地拿起一份报纸,摊开在扫描仪的玻璃板上。灰尘在灯光下簌簌扬起,像无数微小的幽灵在舞蹈。铅字模糊不清,版面混乱不堪,扫描仪发出单调枯燥的“滋滋”声,如同某种缓慢的酷刑。
隔壁科室隐约传来谈笑声,是几个年轻同事在讨论周末聚餐。 “……新开那家火锅店,人均得一百多吧?AA也还行。” “嗨,要去尝尝,物有所值就好啊” “王姐,你儿子那重点中学赞助费交了吧?听说今年又涨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李之心的耳朵里。“绩效奖”、“赞助费”、“人均一百多”……每一个词都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向他千疮百孔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发脆的报纸边缘,“嗤啦”一声,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慌忙停下扫描,试图将那破口抚平,手指却在微微颤抖。那撕裂声在死寂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小李?” 科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意。李之心浑身一僵,手停在半空。“怎么回事?”科长俯身看着他手中撕裂的旧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跟你说过多少次?仔细!仔细!这都是历史资料!弄坏了你负责修复?”他的目光扫过李之心灰败的脸色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语气更加严厉,“你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心思都在哪儿?整天魂不守舍!再这样下去,别说评优评先,你自己想想,对得起这份工资吗?” “对不起,科长,我……”李之心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行了行了,”科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抓紧时间干活!别再给我出岔子!”他背着手,踱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瞥了一眼那堆小山似的旧报纸,丢下一句:“下班前,至少扫完一摞。”皮鞋声敲击着水泥地面,渐渐远去。
李之心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衬衫。那句“对得起这份工资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感到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仿佛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只能更深地低下头,仿佛要把自己埋进眼前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故纸堆里。他拿起下一份报纸,手指僵硬,动作更加迟缓。扫描仪的“滋滋”声,此刻听来像是对他无能的嘲笑。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不是催债短信。是银行入账的提示音。 “【XX银行】您尾号XXXX的账户于XX日XX时XX分收到工资收入:XXXX” 那冰冷的数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刺破了他麻木的神经。他甚至来不及感受一丝微弱的暖意,紧接着,几条短信提示音如同连环炸雷,疯狂地响起: “【XX金融】自动扣款成功,还款金额:人民币三仟伍佰元整。” “【XX贷】自动扣款成功,还款金额:人民币贰仟元整。” “【XX银行信用卡】自动还款成功,还款金额:人民币壹仟元整。” …… 手机屏幕疯狂地闪烁、熄灭、再闪烁。每一次亮起,都代表着一个账户被划走一笔钱。每一次熄灭,都意味着那个刚刚入账的数字在飞速地缩水、蒸发。不过十几秒钟,世界重新安静下来。手机屏幕最终定格在一条新的短信上: “【XX银行】您尾号XXXX的账户当前余额为:人民币叁拾伍元陆角柒分。” 叁拾伍元陆角柒分。 李之心盯着那这行冰冷的数字,视线开始模糊。那点可怜的工资,像一块丢进饿狼群里的鲜肉,瞬间就被撕扯得干干净净,连一点肉渣都不剩。巨大的虚空感和荒谬感攫住了他。他辛苦一个月,忍受档案室的腐朽和科长的苛责,最终换来的,只是手机屏幕上这行讽刺的、微不足道的零头。他甚至没有资格去触碰那笔“工资”,它只是短暂地在他账户里停留了十几秒,完成了一次冰冷的债务交割仪式。
他像一尊泥塑木雕,在椅子上呆坐了许久。直到档案室里那惨白的光线开始染上黄昏的昏黄,他才如同梦游般站起身。膝盖因为久坐而僵硬麻木。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一排排沉默的档案柜。走廊里,几个下班的同事正说笑着走向楼梯口。 “……哎,听说了吗?三单元那个小李,公务员吧?听说欠了一屁股债,老婆跑了……” “嘘!小声点……好像是真的,看他那样子,天天跟丢了魂似的……” “公务员也搞成这样?啧,不知道沾了什么不该沾的……” 声音压得很低,却如同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李之心的耳膜。他猛地停住脚步,身体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向头顶,烧得他耳根滚烫。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那些议论者的脸。他只能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旧报纸灰尘、磨损得厉害的旧皮鞋尖。巨大的羞耻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死死罩住,动弹不得。他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标本,供人指点和怜悯。他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冲下楼梯,将那令人窒息的议论和目光甩在身后。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霉味、廉价泡面残留气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没开灯,光线昏暗。小雨正趴在摇晃的饭桌上写作业。小小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桌上放着一个空了的泡面桶,旁边是她用过的塑料叉子。
“回来了?”小雨听到动静,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不像个十岁的孩子。她继续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李之心喉咙发紧,“嗯”了一声。他放下包,目光扫过那个空泡面桶,心头一阵刺痛。“晚上……就吃这个?” “嗯。”小雨依旧没抬头,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李之心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和无力感。他想说点什么,问问作业难不难,问问学校里的事,哪怕只是说一句“今天冷吗?” 但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像一截被蛀空了的朽木,立在门口,与这昏暗、破败的环境融为一体。他连最基本的、作为父亲的关心,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为了孩子?他连一顿像样的晚饭都给不了她。
“明天开家长会。”小雨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很轻,但笔尖停顿了一下,“下午四点。” “家长会?”李之心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几点?” “下午四点。”小雨重复了一遍,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没有期待,没有兴奋,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抗拒。 李之心避开她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四点……他需要提前请假。请假意味着面对科长那张冷脸,意味着可能再次被训斥“心思不在工作上”。更意味着,他必须穿着这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外套,走进小雨的教室,暴露在那些衣着体面、精神焕发的家长面前,暴露在小雨同学的注视之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好奇的、探究的、最终化为怜悯或鄙夷的目光。他看到了小雨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因为他的出现而更加难堪的样子。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爸爸?”小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嗯,”李之心艰难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知道了。”他不敢承诺一定会去,也不敢说不去。他像个懦夫,只想逃避这个时刻。
第二天下午,李之心还是出现在了小雨学校门口。他特意换上了那件最“体面”的深蓝色夹克,尽管袖口的磨损用线勉强缝过,依旧能看出痕迹。他不断地深呼吸,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手心渗出的冷汗。踏进校园,看到那些穿着光鲜、谈笑风生的家长,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宴会的乞丐。
小雨的教室在三楼。他低着头,快步走上楼梯,只想尽快消失在座位上。然而,在楼梯拐角,他差点撞上两个正低声交谈的女家长。 “……六班的李小雨,你知道吗?”一个声音带着点好奇。 “知道啊,就是那个总穿旧衣服,不太爱说话的小姑娘?好像她爸……”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但李之心还是捕捉到了关键的词,“……听说是个公务员?但好像混得特别惨,欠了好多债,老婆也跑了……” “啊?公务员还能这样?啧啧,不知道怎么回事……” “ 谁知道呢,反正那孩子挺可怜的……”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李之心耳边炸响。他猛地停住脚步,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眩晕。她们知道!她们全都知道!关于他的债务,关于他失败的婚姻,关于他给小雨带来的耻辱!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恐慌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无法迈出一步。他仿佛看到所有家长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探究、怜悯和鄙夷。他仿佛看到小雨坐在教室里,因为他这个父亲的出现而承受着巨大的难堪和压力。
他猛地转过身,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踉跄着冲下楼梯。脚步慌乱,几次差点踩空。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那间教室的方向。他像一个可耻的逃兵,逃离了战场,把女儿独自留在了流言蜚语的漩涡中心。他冲出教学楼,冲到学校围墙外一个无人的角落,才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小雨那双沉寂的、带着担忧的眼睛。他又一次搞砸了。他不仅是个失败者,还是个懦夫,一个连女儿家长会都不敢面对的懦夫。
傍晚,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出租屋。屋里一片漆黑,没有开灯。小雨蜷缩在旧沙发的一角,怀里抱着那只开线的兔子,小脸埋在膝盖里。听到开门声,她也没有抬头。
李之心不敢开灯,不敢出声。他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边。昏暗中,他看到沙发扶手上放着一张画纸。他颤抖着手拿起来。纸上,用深色的蜡笔凌乱地涂画着一个模糊的男人轮廓。那男人站在一个悬崖边上,脚下是深不见底、涂得漆黑一片的深渊。男人的背影佝偻着,透出无尽的绝望。悬崖的边缘,线条被用力地、反复地描摹过,显得格外粗重和狰狞。画纸的右下角,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小小的字:“爸爸,我爱您”。
那画面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李之心的心脏,瞬间绞碎了他所有的伪装和自欺。他猛地捂住了嘴,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顺着墙壁滑坐在地,画纸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像一片凋零的枯叶。他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黑暗中,只有他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声在回荡。窗外,城市的霓虹冷漠地闪烁着,将屋内这片绝望的黑暗映衬得更加深不见底。
第四章:冻土
档案室楼梯拐角的灯,又坏了。这地方像被光明遗弃的角落,永远沉浸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黏稠的昏暗中。空气里飘荡着陈年灰尘和纸张腐朽混合的霉味,吸一口,肺叶都跟着发沉。李之心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级,又一级,向下挪动。世界在他眼前微微晃动、旋转,像一张没对好焦的旧照片。连续几晚被断药反应折磨——那如同无数细小毒虫在骨髓里啃噬的焦躁、心悸、冰寒刺骨的冷汗——早已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清明。脑子里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沉重而混沌,只有催债短信那冰冷的蓝光,在意识深处固执地闪烁着,像不灭的鬼火。
脚下一级台阶的阴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得几乎与上一级融为一体。他麻木地踏了下去。空。 一种失重的、令人心慌的虚空感瞬间攫住了他。 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砰!” 左小腿外侧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剧痛,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瞬间炸裂开来,沿着神经直冲脑髓。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骨头内部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咔嚓!”——那声音如此真切,如同命运最后一声冷酷的、带着回音的嘲笑,在死寂的楼道里骤然响起,又迅速被更深的死寂吞噬。
剧痛让他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随即又被无数乱窜的金星占据。他像一袋沉重的沙包,沿着最后几级台阶滚落下去,身体撞击冰冷坚硬的水泥地,发出连续的、沉闷的钝响。世界天旋地转,只剩下左腿那毁灭性的痛楚在疯狂咆哮,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伤处。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的衣物,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像一只被车轮碾过的虫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呻吟,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急救车的蓝光在档案楼门口无声地旋转,映亮了同事们惊愕或麻木的脸。担架冰凉,车轮滚过地面的震动如同碾过他的骨头。急诊室刺眼的白光,医生冷漠的询问,X光机冰冷的嗡鸣,最终定格在医生指着屏幕上那道清晰、狰狞的骨折线上:“胫腓骨中下段粉碎性骨折。打石膏固定,静养,至少三个月不能负重。”
石膏。笨重的、冰冷的、散发着怪异气味的白色外壳,像一副为他量身定做的、现代的镣铐,从脚踝一直包裹到膝盖上方。左腿被它禁锢着,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又像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僵硬的木头。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内部断裂的骨头,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钝痛。他被送回了那个如同冰窖的出租屋。
病假条批下来了,流程快得超乎寻常。科长只在电话里说了几句公式化的“好好养伤”,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人事科通知他:安心休养,短期病假待遇不变。这“待遇不变”像一剂虚幻的麻药,短暂地麻痹了痛楚。李之心躺在客厅那张硬邦邦的旧沙发上,左腿被几个旧枕头垫高,笨重的石膏像一座白色的小山压在上面。他看着天花板上那片熟悉的、边缘泛着肮脏黄渍的水痕,那污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幻:一会儿是父亲遗照上冰冷的眼睛,一会儿是股票K线图上那个断崖式的深坑,一会儿又变成了亡友张强在黑暗中晃动的身影。他扯了扯嘴角,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凝固在脸上。待遇不变?那点微薄的工资,不过是债务巨兽嘴边定期抛下的一点残渣,在它疯狂的撕咬下,连塞牙缝都不够。
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催债短信的连环轰炸。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亮得刺眼。 “李之心!别以为躲起来就没事!欠债还钱!” “最后通牒!三天内不处理,上门找你领导谈谈!” “【XX贷】已启动法律程序,即将申请冻结你名下所有银行账户及工资收入!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四个字,被特意加粗,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冻结工资?李之心盯着那行字,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虽然那工资转瞬即逝,但它是目前唯一还能暂时堵住部分债务利息、延缓彻底崩塌的、薄如蝉翼的屏障。如果冻结……他不敢想下去。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骨爬上来。他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油腻的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那闷响像是他心脏坠地的声音。
“爸?”小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放学归来的寒气。她放下明显过大的旧书包,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她看了一眼茶几上扣着的手机,又看了看沙发上形容枯槁、裹着石膏的父亲,小小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她没多问,走到角落里那个小小的、陈旧的油汀旁边,伸出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烤了烤。油汀发出低沉的嗡鸣,吃力地对抗着屋里的寒意,散发出的那点可怜的热量,只够温暖它周围一小圈空气。
“药吃了吗?”小雨走到沙发边,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面放着几个空了的白色小药瓶,瓶盖散落着,旁边是几板被抠空的锡箔药板,凹痕如同绝望的印记。还有一个碗,里面是早已冷透、浮着一层凝固白色油花的泡面,是他中午挣扎着自己泡的,却只吃了几口就恶心地推开了。
李之心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转动眼珠。他正想着昨天社区那两个工作人员上门的情景。她们穿着整洁的制服,带着公式化的温和笑容,提着两桶廉价的油和一袋米。那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感:“小李,困难是暂时的,要向前看……特别是为了孩子,也得振作起来啊……”她放下慰问品时,目光扫过这狭小、破败、弥漫着颓败和药味的房间,扫过他腿上笨重的石膏和灰败的脸色,扫过正在默默收拾他中午吃剩的泡面桶的小雨,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是怜悯吗?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失败者的审视?另一人补充道:“万幸工作还在,待遇也没变,好好养伤,养好了就能回去了,日子总有盼头……”
“向前看?” “盼头?” “幸好工作还在?” 这些词像烧红的针,反复刺扎着他麻木的神经。前面是什么?是堆积如山的、威胁要冻结他唯一活路的债务催缴单?是这份如同鸡肋、却将他死死钉在耻辱柱上的工作?是这条被冰冷石膏禁锢、不知何时才能重新站起来的腿?是为了孩子?他看向小雨。她正踮着脚尖,费力地够着厨房矮柜上的暖水瓶,想给他倒杯热水。小小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沉重。为了她?他连自己都拖不动,如何拖得动她?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你只会拖垮她!像你拖垮自己,拖垮父亲最后的期望,拖垮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样!你就是个累赘!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液注入血管,带来灭顶的绝望和汹涌的自我憎恶,几乎要冲破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小雨终于倒好了水,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走过来。水温似乎有点烫,杯口氤氲着微弱的热气。她的小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杯沿轻轻地、几乎是无意识地,碰到了李之心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碰,这几乎算不上触碰的接触,却像滚烫的焊枪头,猛地戳在了李之心紧绷到极限、濒临断裂的神经上!那根名为“控制”的弦,在断药的痛苦、债务的压迫、自我厌弃的啃噬、以及这“幸好工作还在”的终极讽刺之下,终于“嘣”地一声,彻底崩断了!
“滚开!”一声嘶哑的、完全不像他发出的、充满了狂暴怒意和绝望的吼叫猛地冲破了喉咙。
与此同时,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带着一种完全不受控制的、驱赶瘟疫般的本能,猛地向外一挥!“啪——哗啦!”
水杯脱手飞出,划出一道短促而刺眼的弧线,狠狠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温热的、带着白色水汽的水花四溅开来,如同破碎的眼泪。几片锋利的、闪着寒光的玻璃碎片,如同失控的刀片,随着水花飞溅!
其中一片不大不小的碎片,如同长了眼睛,在飞溅的轨迹末端,极其精准地、带着冰冷的恶意,划过了小雨穿着单薄旧棉袜的脚踝外侧。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僵了。空气凝固。油汀低沉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此刻听来却像停尸房里机器的电流声。
小雨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生命力的石膏像。她手里还维持着端杯子的姿势,只是空空如也。小脸在刹那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比出租屋的墙壁还要白。她先是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一道细细的、殷红的血痕,如同一条丑陋的红色蚯蚓,迅速在那灰白色的旧棉袜上洇开、显现。血珠,一颗,两颗,慢慢地、固执地从那道细小的伤口里渗出来,在灰白的棉袜上凝成刺目的红点。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目光,从脚踝那道刺目的红痕,一寸一寸地向上移动,最终,落在了沙发上——落在了李之心那张因极度的惊愕、瞬间涌上的滔天悔恨、以及被自我憎恶彻底扭曲的脸上。
没有哭喊。 没有质问。 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孩童的惊恐尖叫。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那点或许还残存着对父亲本能依赖、对世界最后一丝懵懂希冀的光——如同风中的残烛,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最亲近之人的狂暴和伤害,倏地一下,彻底、完全、冰冷地熄灭了。熄灭得如此干净,如此彻底,只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近乎死寂的麻木。那麻木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碎,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
她默默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虚握在空气中的双手。然后,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没有灵魂的木偶,她默默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一片,一片,开始捡拾地上那些锋利的、冰冷的、反射着昏暗光线的玻璃碎片。她的动作很慢,很小心,仿佛那不是能割伤人的利器,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小小的肩膀随着动作微微耸动着,却听不到一丝抽泣。她只是沉默地、近乎虔诚地,承受着这来自父亲、来自命运、来自这冰冷世界的,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一击。每一片拾起的玻璃,都像在拾起一片她破碎的、关于“父亲”的幻梦。
李之心如坠万丈冰窟!
巨大的、足以将他灵魂都碾碎的悔恨和心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他看着女儿蹲在地上捡碎片的单薄背影,看着她脚踝上那道刺目的、正缓缓渗血的红痕,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破、还沾上了几点水渍的旧棉衣……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绝望扼住了他的咽喉!
“小雨……不……”他想尖叫,想道歉,想呼喊她的名字,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紧紧抱住她!想用尽一切力量去抚平那道伤口,去擦掉那刺目的血迹!但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剧痛无比,只能发出破碎的、嘶哑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悲鸣。他想动,想扑过去!但那条被厚重石膏禁锢的左腿,沉重得如同浇筑在地底的铁柱,纹丝不动!巨大的石膏外壳像一副森白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这张冰冷的沙发上,钉在这绝望的刑架上!他只能徒劳地、疯狂地伸出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手臂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剧烈颤抖着,五指扭曲地张开,僵在半空中,指尖因为绝望而微微痉挛。他拼尽全力,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那个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整个冰冷宇宙的、沉默捡拾碎片的小小身影。
窗外,暮色彻底四合,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寒风呜咽着,更加猛烈地拍打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发出“扑啦啦”的悲鸣,像是在为屋内的惨剧伴奏。
屋内,只有油汀持续低沉的、如同垂死叹息般的嗡鸣。还有玻璃碎片被那双小小的手,极其小心地、一片一片拾起时,发出的极其轻微、却又冰冷刺骨的碰撞声。“叮…叮…” 这声音,一下,又一下,如同最细小的冰锥,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也精准地、残酷地,敲打着李之心早已被碾得粉碎的灵魂。
小雨终于收拾干净了所有看得见的碎片。她默默地站起身,没有看沙发上的父亲一眼,也没有处理自己脚踝上那道已经凝结、却依旧刺目的血痕。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抱着那只开线的旧兔子玩偶——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怀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拖着脚步,走进了厨房那片更深的阴影里。紧接着,厨房里传来极其轻微的、拧开水龙头的声音,然后是倒水、拆开廉价泡面包装袋的窸窣声……她在准备晚饭。为他,也为她自己。
李之心依旧躺在冰冷的沙发上,笨重的石膏腿如同千钧重担,沉沉地压着他。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污渍。在彻底降临的黑暗中,那污渍的形状更加诡异地变幻着。一会儿幻化成父亲遗照上那双冰冷、失望、带着终极审判意味的眼睛;一会儿又扭曲成同学张强在昏暗出租屋里晃动的、上吊的身影;一会儿又拉伸成股票K线图上那个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断崖深坑……
寒冷,从打着石膏的腿骨缝里,一丝丝、一缕缕、顽固地钻进来。那寒意带着石膏特有的、生石灰般的阴冷,钻进骨髓,钻进血管,钻进心脏,钻进每一寸尚能感知疼痛的皮肉,最终,将他里里外外,冻成一片再无声息的、死寂的雪原。
只有厨房里,传来那极其轻微、几乎被油汀嗡鸣和水声掩盖的、压抑着的抽泣声。那声音细弱得像受伤小兽的呜咽,像针尖,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刺穿着这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寂静。
李之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一滴浑浊的、滚烫的泪,终于从干涩刺痛的眼角,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它顺着太阳穴旁深刻的纹路,滚落下去,迅速消失在鬓角那一片不知何时已变得灰白的、枯槁的发丛里。
冰凉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