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樟木箱底压着一只褪色的茧。它曾裹着最浓稠的墨绿,像枚被时光凝固的泪滴,如今却褪成半透明的灰,丝缕间还缠着几缕蛛网。我总疑心里面还蜷着未化尽的蝶蛹,可轻轻摇晃时,只有细碎的尘屑簌簌落下——那里面早空了,空得像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指缝里漏出的最后一声叹息。
一、茧:温柔的囚笼
蚕在第五次蜕皮后,会吐出最柔软的丝。那些银白的丝线从唇边涌出,一圈圈缠住自己,像婴儿蜷进襁褓,像倦鸟归巢。我见过外婆养蚕,看她把蚕宝宝放在竹匾里,它们便仰着头,细足攀着竹篾,吐丝时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每根丝都连着心尖的肉。外婆说:"蚕吐丝不是为了漂亮,是疼啊。"那时的我不懂,只觉得蚕被裹在茧里,像被装进水晶棺,美得让人心慌。
后来读《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忽然明白,蚕吐丝何尝不是一种"相濡以沫"?它用丝裹住自己,不是逃避,是怕在化蝶前先被世界撕碎。就像我十五岁那年,躲在被窝里听雨,雨声把心事泡得发胀,却不敢哭出声——怕惊醒了睡在隔壁的母亲,怕她看见我眼里的脆弱。茧是温柔的囚笼,困住的是未成形的翅膀,也是最真实的自己。
二、蛹:在黑暗里重生
蛹在茧里是沉默的。它不似蚕宝宝般蠕动,也不像蝶儿振翅,它只是蜷着,像块被时光凝固的琥珀。我曾用剪刀剪开一只死茧,里面的蛹已经发黑,触角蜷缩成问号。外婆骂我:"蚕化蛹时最忌惊扰,你这一剪,剪断了它的命!"我吓得哭,她却叹气:"有些疼,得自己熬过去。"
后来我熬过许多疼。高考前夜,我蜷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把影子压得很短。数学卷上的红叉像针,扎得眼皮发烫。母亲推门进来,放下一杯热牛奶,手背贴着我额头:"别熬太晚。"她的掌心有茧,是常年做针线活磨的。我忽然想起那只被剪开的茧,想起蛹在黑暗里如何把旧躯壳一点点溶解,把疼痛揉进新的骨骼。原来成长从不是温柔的蜕变,是把自己揉碎了,再捏成新的形状。
三、蝶:以伤为翼
化蝶那日,茧会裂开一道细缝。先是触角探出来,像两根试探的琴弦;接着是翅膀,湿漉漉地蜷着,像被雨水打湿的信笺。我见过最壮烈的化蝶——那只蛹卡在茧口,翅膀卡在缝隙里,挣扎时扯落几片鳞粉,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它终于挣出来时,翅膀残缺不全,却仍颤巍巍地飞向花丛,像一封被揉皱又展平的信,终于送到了春天手里。
母亲走的那年春天,我在老宅的樟木箱底找到那只茧。它空了,空得像她临终前松开的手。我把它放在窗台,风穿过丝缕,发出细弱的呜咽。忽然想起她最后的日子,癌细胞啃噬着她的身体,她却笑着说:"疼过才懂,活着多好。"原来蝶的翅膀从来不是完美的,它带着茧的裂痕,蛹的残缺,却因此有了飞翔的力量。
如今我站在人生的雨季里,看往事如蛛丝般缠绕。那些被疼痛浸透的夜晚,那些在黑暗里独自熬过的时光,都成了翅膀上的纹路。破茧成蝶从不是童话,是把自己撕成碎片,再在风里重新拼凑——带着伤,带着痛,带着所有未愈合的裂痕,飞向比茧更辽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