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
“睡不着,是吧?”她问。
“是有点儿。眼睛一闭上就不想再睁开了。可是思绪总像不住涌出的河水……睡不着了,”我挣脱沉重的眼。“还没有真正睡过一个好觉。真正意义上的睡眠,甚麽都不去想,平平静静的连梦也不会有。”
她专心看着我的脸。瘦小的身底下垫着一张短席,她正屈膝半蹲着。午后温煦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透过玻璃静静地洒在阳台上。还在想那些麽?”百叶窗上的阳光映射在她深褐色的瞳孔上,一两道金色的光从上面一闪而过。眼睛湿润了,“可不去想?”她稍显激动,身子想要向前靠拢。
“怕是控制不了。我还是我吧?”像是自问,没有答案似的慢慢降低了声音。
她略一点头,“是啊,可也要努力着不去想!”她神情坚定地说道。棕色的发际线上一缕长长的头发让一阵从窗外忽如其来的风吹乱了。她用左手简单固定了一下又接着说:“因为想这想那的连觉也睡不着了。身体和精神都得不到休息怎行?”
我沉默一下说道:“我怀疑自己现在不属于这个身体了,也可以说是因为精神不再听从身体的某些指令,虽然说身体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按着精神,也就是内心的想法进行活动的。但还是有一些是不能被一时涌出的想法所操控的,心脏不能因此停止跳动,呼吸自然也不能完全停止。而我现在,不知因为哪些原因睡不着觉。白天倒无所谓可是晚上也睡不着到了半夜静得出奇就不住地思考,想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我想从摇椅上起来,用手抓住硬把手。
她从地上起身过来将身体靠向我。我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很柔顺从发间散发着香波的气息。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自然的怜悯,不是因为可怜而同情弱者的情感 。对于我,她并不熟知的一个人。相识不过七周。却出于一种——因为相同的体验,想要永远在一起的愿望。
她哭了。准确地说是出于某一种不言而明的感动,一种对于即将失去之人的渴望或可称之为“爱意”的东西。我将她紧紧抱住。
双腿因为她的趴伏而变得发硬,直至麻木没有感觉。我用双手梳理她因为发簪脱落而耷拉一团的头发,每一次用手指触摸到她温暖的头皮和柔弱的棕发,总使我心中一悸。或许出于同样的一种感动,她给我温暖的感觉如同母亲曾给予的爱抚。我用双手轻轻抬起她的脸,让我们的视线能够互相交汇,她缓缓配合着微微抬起已经压出睡纹的脸。湿润的下颌部位一滴清澈的眼泪跌落,落到我早已失去直觉的左腿上,然而那是冰凉的感受不同于刚刚从她眼眶涌出的那颗咸甜的泪珠,是滚烫的。
我说话,打破持续的无声状态。
“我睡不着是因为想那些东西,而我起先认定自己不是被那个问题困扰,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抛开它,甚至可以驱使自己认同那并非一直存在的。”对于她。虽然真的是很短的时间,仅仅45天!不到两个月,我们在一起的只有那短短的数日!然而在被告知那个消息后,一个实在可以使一个正常人失去所有信心,感受所有痛苦的信息——但我并没有产生多大的痛苦的感觉,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已经麻痹,还是精神果真已经不属于自己,那段报告让我们沉默下来。开始想彼此,回忆前数十日和想象之后的日子。
然而她一直没有表现出很大的痛苦,虽然我也不能贴切地感受那种本应具有的痛苦,她只是选择沉默然后看着我吃饭,休息,或者一个人出去买食品和生活用品。后来我再也睡不着,晚上一直处于半清醒状态,感觉自己随时都能起身到外面空旷旷的街上去,却找不到要出去的理由,任何理由!我只是不停地思考,重复地想很多问题。我没有刻意回避那个问题,因为我知道越是努力避免的可能就越容易浮现心头。我终于再忍不住,虽然我们当时真的同路人的关系不分上下,我开始半夜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的想法,她只是默默予以感谢,对我对她 的关心表示谢意!我说打扰她了,真是对不起这么晚自己还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有再说甚麽,我听到了沉默。
我不会想到一周前她会给我打电话,“还记得我当时主动要你的电话麽?”我问她。
那是在最开始的时间——尚且容许我把那段时间称之为一切的开始。
“我在医院遇到你,在3号的下午,大约是下午7点,如果我没记错。我第一次看见你,一定是第一次。我当时想,那一定是我第一次遇见你!如果不是第一次的话,之前不会从未有过那般感觉——我是多么坚定地相信那就是我一直所期遇的,她会成为我一生最大的追求!虽然我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痛苦,我想那痛苦来自于现实——理想之间的巨大差异!莫不如说你就是一个幻想,一个我可能永远无法达及的幻想,那早已远离理想的可行性范畴。
“在你很快从我的视线消失的时候,我才真正发觉到我一瞬间的幻想,希望已经将近破灭。等我回过神追过去,跑遍三楼和二楼,到了大厅再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发觉你已从我的短暂的世界中消失——我将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不断地懊悔——缘于自己的失误,将你错过!然而我又不是很确定自己会不会能再度遇上你,还能够通过之前的懊悔——斗胆走到你面前,索要你的电话号码。我想哪怕只要认识你就足矣令我如获至宝的了。我那时的确是如此想的。直到几天后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而我们此前已经联系过接近两周这是你第一次打电话,那时我想到几天里待在医院等你的决定是我做过的为数不多的重要且正确的决定!”
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得明白,在这段过程里她一直静静地趴在我的腿上,没有大的动作。然而我发现她神情显得有些极不自然,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双眼通红而泪水早已流干。额前的斜刘海被泪水或者汗水浸湿,不太好看地贴在两额。她开始动了动身体,欠身站起。适应了一会儿好让肌肉放松,收拾了一下头发,擦擦鼻子。我也同时站了起来,虽然一夜未睡她也陪我一夜未眠,然而现在精神在两个小时里的躺椅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午餐鸡肉的能量还在持续提供给身体,只是她因为长时间的啜泣而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身体和面色令人疑虑。她还没有说话。“给你弄点吃的?”她并没有做出明显的肯定答复。
我走过客厅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昨晚未吃完的硬面包,又拿出一盒脱脂牛奶放在桌上,用烤面包机加热切成片的面包又将牛奶盒剪了一个口子倒了一份的量到微波炉加热。她已来到客厅餐桌旁。我把烤好的面包连同已加热的牛奶拿到她面前,她用手接过牛奶杯先轻轻喝了一口(她动作总是那么轻盈,一丝不苟而又令人倍感怜爱),接着咬了一口面包,如此。几分钟后,她吃完了。用纸巾擦了擦嘴,“谢谢你。”她说,“我不晓得该说些甚麽。或许是因为想说的实在太多而又不能很快一次性说出,而终于不晓得该怎样用一种可以替代的——更加简练的方式说明一样的道理,你的话我一字不落得听下了,真是一字不落!你让我感动。我们才认识了45天,没错,不晓得你是否了解。我是希望与你成为朋友的,或许我真的需要一位很好的,可以互诉衷肠的朋友。我不介意你成为我的男朋友,我已经单身27年了,呵呵。”她最后笑着说道,我知道她是开玩笑呢。她今年27岁,是二月份的生日当然我那时还没有认识她。听她说是自己一个人过的,之前有过一个男友但后面没有和她说一句道别的,也不会有任何解释的就走了,去了国外读书。这也是她和他之间的朋友告诉她的。她也没再交朋友,就一个人度过了之前那几个生日,现在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每个月也有一定的工资,但也只够日常生活开销,房子是父母的(父母有两套房子,这间就给她不时使用了)。
“那可是好!你这么一说我就能安心睡觉了!”我笑道,同时注意着她的表情。她咬紧嘴唇,身体略一前倾。像要倒似的,我本能地使出双手向前过步。她全然不顾。倒在了我怀里。“我说。怎么又突然哭了,不是刚吃了东西又有力气了吧?”我略带笑意地说。没想到她听了哭得更厉害,我赶紧抱稳她怕因为自己没抱紧而让她从怀里滑落下去。虽然这个形容并不确切也不适用,但那种感觉真怕她就这么划下去,从自己怀中。我缓缓地安慰着她,尽量动作轻些将她放在沙发上,倒了杯水。她已没了力气,眼眶红红的,头发再次模糊了视线。我用毛巾替她擦拭了脸上的泪水,收拾好头发。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可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哪怕与你在的每一分钟都是无比喜悦的!哭了,会舒服些,那是一定。可是我现在哭不出来,要不然你肯定扶不起我。这几夜你也没睡好吧,陪我可惨了!”
她啜泣了几声,咳嗽了一下,清整一下嗓音,“我也是的。但是我想明天我们就去旅行,好么?去旅行,带上简单的东西我们去好么?”她从刚哭完的脸上展现出一张笑容。
“一定的,明天就去!马上收拾东西,还有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呢!”我突然又有了精神,没错,还有三个月……我继续默念。
她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