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文学家

(一)

老周被媳妇儿赶出了家门。

他想破天也不理解,自己在不惑之年会遇到这种事。午夜时分,街上徒留穿行而过的大型货车,老周家紧邻二环,小区门口拐个弯就是天桥。他倚着护栏站在天桥上,脚下能感觉到呼啸而过的车辆,随之传来呼啦啦的铁链声。周围保持着缄默,老周抽着烟,独自陷入沉思。

老周名叫周树晨,他认为这是天意,和偶像周树人只差一个字。他觉得自己能成为像偶像一样的文学家,最起码能成为一个小说家。老周有个亲哥,比老周大十岁,老家儿都喜欢小的,周树晨一直享受着老家毫无保留的溺爱。老周在还是小周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有编故事的本事,他善于观察,心思敏感细腻,睡觉前总爱在脑子里想一些故事,困得睡着了第二天晚上续着编。他爱读书,对文字的吸纳明显强于数字,每次学校考试语文稳定在99.5分,数学将将及格。

老周生在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医生,经济条件也不错。他学乐器画国画,艺术熏陶从未间断过。转折发生在分文理科,时年正是国家转轨变型之时,需要大量的工科及商科人才,大部分的同学都选择了更有前途的理科,老师也说男孩子学理科有前途,小周有些发懵,就瞒着父母选择了理科。

从此之后,他的生活变成了一串串乏味的数字和绞尽脑汁的复杂逻辑。

小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考上了一所二流的理工类大学。面对着示波器上曲折的波形,他的脑子里总会浮现出蜿蜒绸缪,沧桑变化的字眼。四年很快就过去,小周和班上的大部分同学被派到雷达研究所实习,国企铁饭碗的诱惑让小周留了下来,学历高的博士生研究生分配到研发部,小周这种一般大学毕业的就被派到了制造部,小周每天要做的工作是将研发部制造出来的设备进行环境试验,批量投产。

所内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面对着仪器,小周的工作和人生不温不火,略显乏味。在工作中没有闪光点,却在一次所报的征文比赛中平地起惊雷,他记录了科室组织的东北之行,整个游历过程描述的绘声绘色,巨细靡遗,文章甚至被推荐到市级工报,获得了一等奖的佳绩。

在一片赞誉中,小周曾经幻灭的梦倏然间被点燃。

(二)

邹静蜷缩在沙发的一角,不停摩挲着肚子。屋里显得昏暗,她和老周在洗漱时不知怎地就突然吵了起来,她忘记了争吵的内容,只记得喊得歇斯底里,还顺手砸了几瓶化妆瓶。她气的发抖,吊灯在头顶坏了两颗,气氛如同死灰。

她想起来争吵的原因了,她让老周换灯泡,说了一个礼拜老周依然无动于衷。她觉得和老周没孩子是有原因的,这十年她养了一个巨婴,想到这里,她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两人通过熟人介绍相识。年轻时的小周文质彬彬,人也踏实,没花花肠子,再加上父母都是文化人,属于大部分女孩喜欢的那款。邹静是单亲家庭,心智比小周成熟,三来两去的两人就谈在了一起。小周从小被家里惯的没样子,邹静在两人的相处中总承担着更多的责任,同时也将本独属于小周的溺爱分割了一部分到自己这里,刚刚恋爱不久,小周的母亲就把祖传的镯子送给了邹静,再到后来,很多的大小事物也直接跳过了小周,邹静自己就做了决定。

结婚那天,小周的母亲骄傲地拉着邹静的手对小周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不成熟,遇见邹静算是修来的福,我们二老心里也算是踏实了,以后凡事不要擅自做决定,听听邹静的意见。

邹静想到这些,胃竟不自觉地开始抽搐,她强忍着硬撑了一晚上。第二天踉踉跄跄地去上班,一宿过去了,老周没有任何消息,不过邹静也不担心,心里的怨还不时地烦扰着,她只想赶紧把老周这个废物剔除干净。

第一天失踪。

第二天失踪。

第三天失踪。

这天是个周末,邹静的单位搞团建活动。她在一家私立学校做行政工作,承蒙校长的照顾,原本她只是临时工,现在已经可以和二把手平起平坐。聚餐的装饰背景覆满了一层层假杜鹃花,副园长醉意大发,当众挑唆让邹静一口闷一杯白酒,邹静胃病未愈,哪有力招架。但副园长偏偏不依不饶,用各种江湖手段步步紧逼着邹静。其实邹静也明白,他这是报复。

但邹静没办法拒绝,她将要接过酒杯饮下,园长陈泽辉一把夺过摔在了地上,周围一片哗然。他这两天在邹静办公室的抽屉里放着胃药,只有他注意到了邹静惨白的脸色和颓靡的心情。

团建活动不欢而散,邹静在陈泽辉的搀扶下蹒跚着,她想到家里未换的灯泡,想到周树晨,她不想面对。陈泽辉暧昧地看着她,这种神情,五年前就在两人间萦绕牵连。

(三)

我记事起,小叔就爱哭。有次家庭聚餐,我无意中听到小叔在卫生间哭得特别惨,那时饭桌上饮酒正酣,没人听到声音。我悻悻纳闷,他明明那么幸福。

小叔在饭桌上永远是第一个动筷子,也是第一个吃完任性离席的。爷爷奶奶宠他那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我见小叔吃完,自己也佯装吃饱,其实我是悄悄跟着小叔开小灶去了。小叔兜里永远有花不完的钱,他说他在研究所上班,挣得钱可多可多,但给我买好吃的有一个前提,就是听他说话。我忘我地吮吸着冰棍,听着海明威,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和村上春树,记得王小波的经典语录和百年孤独里混乱的人物名字。我喜欢吃的,他也喜欢吃,粘牙的大大泡泡糖,五颜六色的小龙人硬糖,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片孩子,孩子们争前恐后地吹着他给买的泡泡胶,我记得有一天的天色湛蓝湛蓝,一团团气泡慵懒地飘向天空,被风吹着泛起涟漪,接着在将要看不见的时候破灭,消失。小叔盯着泡泡出了神,他的眼眶又红了。

自从上学后,我除了家庭聚餐就很少和小叔见面。只知道小叔一直没有孩子,和婶婶的关系也不融洽,三天两头就撕结婚证。我在书店买教辅的时候经常遇到小叔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看书,他拿的书总是很厚,上面覆盖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我总是有意识地避开他,因为长大后我意识到,三十岁的男人还爱哭,一定很奇怪。

小叔失踪了,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放学回家后我从焦急的父母那知道了这件事。

爷爷奶奶的脸上这几天又多了几道横纹。小叔失踪了一周,手机关机,他们去了研究所,去了小叔时常光顾的书店,咖啡馆,都没找到人。诺大的古城,找个人谈何容易。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红眼眶的小叔,突然很担心他。

(四)

研究所的司机班是和这家国企八字最不和的部门,别的科室都是文化人,只有这些开车的司机一天天喜欢吵吵嚷嚷。老赵是班长,宽额虎背,开车修车都是一把好手,平时大大咧咧,凡事不留心。此刻,他的脸上竟有些犯难。

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位年介古稀的老人,脸上愁云密布。

“老师傅,您儿子在哪我真的不清楚。”

“你是他的上司,平时最了解他,你说他可能去哪呢?”

“要说别人我可能了解,您儿子我真的不清楚。”老赵拔出一根烟:“这小子第一天下放到司机班,我就觉得不是一般人。为啥不一般呢,这第一,哪有知识分子甘愿屈尊下来开车的。第二,这小子到底是文化人,和我们不一样,车开的不错,学的快。没事就喜欢坐那看书,不好赌也不好酒,您说,我们司机班就数这两样逢人必沾,那句话咋说来着,出淤泥而不染对不。“

“我们这儿子,怎么就选择了来司机班了呢……“

“您儿子表面像个蔫茄子,心里有数着呢。我觉得他这样做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至于为啥来司机班,好像是一次所里组织的东北之行,那都十年前了吧,当时去的沈阳,我也去了,我记得雪下的可大,这小子尤其兴奋,又是蹦又是跳,我就纳闷了,咱西安是没下过雪还是咋的。当时回来他就自告奋勇写了一篇游记,领导看完都竖大拇指!也奇了怪,从那以后,这小子对本职工作也不上心了,天天旷班,后来就被下放到我们司机班了。“老赵说着竟没注意到烟抽到了烟屁股,被烫得一激灵。

“东北,沈阳。“二老怔了一下,给老赵递了一条烟,就此告别。

(五)

小叔失联了半个多月,我父亲在网上发起了寻人启事,警察那边也没有回音。爷爷奶奶终于没抗住,病倒了。

从小叔失踪到现在,婶子没有出现过一次,没有打来一通电话,我想起她在大家面前训斥小叔的模样和言语,她说,整天读那些破书有什么用,一天不务正业,只能当个司机,和一群乌合之众混在一起。小叔在一旁沉默,全家人的脸上写满了尴尬和无助。

我问父亲,小叔到底去哪了。

父亲眼里布满血丝,半个月没休息好,他又老了几岁。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口惨淡的白雾,上升,盘旋,消失。

“也许,去东北了。”

“东北?”

“嗯,沈阳,我给你讲个故事,也是你爷爷奶奶这几天告诉我的。你小叔不是亲生的,是他们徒弟的孩子,托付给你爷爷奶奶的。咱们家籍贯在沈阳,文革的时候,你爷爷奶奶是知识分子,属于被打压的对象,理应被派到深山老林去插队,当时生存条件恶劣,很多知青受不了就自杀了。你爷爷奶奶害怕这种生活,这一切都被那个徒弟看在了眼里,于是你小叔的亲生父母勇敢地入替了支援名额,那时候管的松,只要名额有人顶就行。入替前,你小叔被托付给了你爷爷奶奶,那时你小叔还是个婴儿,啥都不知道。“

“现在呢,徒弟有消息吗?“

“后来,你爷爷和徒弟经常匿名来往书信,叠起来的信纸足有一人高。徒弟说他在乡下过得很不好,时不时地还要接受批判,内心郁闷十足,他希望将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可以写出来,告示后人。“

“后来呢?“

“只是,只是最终还是没能扛过命运的审判,两人选择了自杀。”

“他们难道不想再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了吗?”

“不是不想看到,是没有办法。徒弟疯狂地写信,他多么想见你小叔。信件后来被旁人看到,揭发给了组织。组织一经审查,发现徒弟原来是冒名顶替的,当时就派人来调查。形势所逼,两人就选择了了结生命,以死相抗。”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爷爷奶奶总是一口东北话,家里有一个柜子永远是上锁的,里面可能就存放着那些信件。爷爷奶奶病倒了,小叔的亲生父母早已离开人世,小叔,你在哪里,你其实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对吗。

(六)

我报考了沈阳的一所大学,选择了文学系。

全家出动,从西安到沈阳。时值九月,沈阳依然出奇的热。自从小叔失踪的这几年,爷爷奶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苍老着,他们从未放弃过寻找,但嘴上也会喃喃,孩子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挺好,挺好。

送走了家人,我开始一个人生活。在假期我选择去书店打工,看到琳琅满目的书籍,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小叔的样子,在一个角落,他抚着一本大部头,津津有味地研读着。他的大脑里构思着一个个桥段,也许会用笔触变为现实。没有人理解他,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最幸福的那个,谁愿意倾听他呢。我意识到,也许在小叔心中,只有我,捧着冰棍听他娓娓道来是最幸福的时刻。

我走到小叔面前,问道,小叔,你还能给我讲讲你看过的书吗,这些年,你去哪了。

小叔缓缓地抬起头,我注意到他也老了,耳鬓也有了白色的发茬。他扶了扶眼镜,问我爷爷奶奶怎么样了,我父母还好吗。

我说,挺好的。

他说,那就行,给他们说一下,不用担心我,我也挺好的。我不会再回去了,你们也不用再找我。替我感谢你爷爷奶奶,他们照顾了我四十年,养育之恩没齿难忘。西安是个好地方,只是当我第一次来沈阳,我就觉得这座城市才是我最终的归宿。你选择了文学专业,一定要坚持,就算别人不理解你,也要坚持,生活中的憋闷郁结可以用文字来释放,记住了吗。你婶婶还好吗,给她带个话,结婚十年,我不够成熟,但倾听和理解也很重要。如果婶婶和你们没再联系了,那就算了。

小叔显得很平静,说完后,他又低下头默默地看着书。

我不忍再打扰,走出了店门,点燃一颗烟,天湛蓝湛蓝的,我注视着吐出的团团白雾在视野中升腾,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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