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偶阅医书,翻得一味眼熟之物:苦姑娘。医书上写:“苦姑娘,味苦,咀嚼后略有回甘,有清热解毒,缓咽喉肿痛之效。一叶一药,一药而医。” 我的外婆特别喜欢苦姑娘,村里也只有她一个认识苦姑娘,更别说像她一样专门辟出一块田,满满当当地种上苦姑娘了。苦姑娘成熟的时候,焦黑的土地映着红艳艳的叶形浆果,倒也好看。 我的外婆瘦瘦小小的,年老的皮肉无力的垂着,像一只老猴王。她的手脚也像猴子一样的敏捷,听说年轻时是以扛得起两百斤而被媒人夸赞的,我的外公也就是看上了她这一点。毕竟,不是每个乱世,都有烽火佳人和凄婉的爱情。灾荒所带来的饥馑早已压垮了男女之爱。 我母亲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说,我原也有机会做个上海人。 我的外婆原不是这个小镇上的人,她的生身父母是上海人。外婆是家里的老大。在她五六岁时,她已经有了三个弟弟。在那个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丁和悲哀的年代里,一个做工的男人是承担不起一家六口的花销的。况断也没有将儿子送与别人的道理。于是,外婆就来到了这个小镇。做了庄户人家的老大。 那年代里,也只有在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手里还有些余粮,勉强饿不死罢了。外婆倒也好运,不到一年,养母便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之后,便是养母接二连三的怀孕,如他们所愿,外婆为这个家庭招来了三个弟弟。 自我有记忆起,外婆就是这样——罩着件宽大的麻布衣,伏在缝纫机上,一刻也不停歇,黑瘦的模样,像个没长开的山核桃。 缝纫机是外婆的心肝宝贝。自行车和收音机则没那么得她的欢心。即使是剥毛豆,她也要坐在缝纫机前。没人知道为什么。外公也就皱着眉头迁就了她大半辈子。 我是在外婆的缝纫机前长大的孩子。陪着外婆的岁月占据了我童年的大半。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外婆是唯一一个愿意陪年幼的我唠嗑的大人。儿时的我,大概在她那得到了难得的耐心和尊重。在我的记忆中,外婆总是很忙,手里一刻不停地纳着外公的鞋垫,我的口水垫之类的小物件,嘴里也一刻不停地附和着我的胡言乱语,眼睛总要盯紧了我的小短腿。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外孙女就跑没了影。 下午两三点钟,则是我记忆中最甜美的时刻。外婆会拉开她的两个抽屉——那里装的可不是寻常乡妇的针线碎步。外婆的抽屉被苦姑娘干挤得满满的。褪了水分的苦姑娘像个老人,皱缩着。边角上脆脆的,但却有些缠牙,咬不断。它也不像鲜熟的苦姑娘那样清苦,而是甜味更加突出,到有了些姑娘本有的芬芳。长大以后,我看到这样一句话,有些人年轻时脾气古怪,老了却意外的慈祥和蔼。我觉得这很像苦姑娘。 外婆没头没尾的絮叨挤满了我幼年所有的空闲。外婆最喜欢和我絮叨。我也因此了解了她的故事。 “那个时候挖河,发粮票,还管饭。这样的好事!中午有土豆烧肉的,吃的好的很,香啊。我十三岁,是最小的一个。但我干的可不比大人少。我从小力气就大,就怕挑少了他们就不要我了,就一顿都吃不饱了!我就使劲挑啊......” "造孽啊,我攒的那么些粮票,洪斌(外婆的二弟)一天就花完了啊!说什么做生意,他都是骗我的呀!他请所有的朋友吃饭啊......"往往说着说着,她的眼里就泛起了泪花。 据说,外婆在嫁给外公的那一天,吃了五碗饭。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一天吃两顿饭的日子。 如今,外婆也是年近七十的耄耋老人了,身体却依旧很好,苦心经营田地之余,还包办了外公所有的衣裳。外婆的生身父母早已过世,养母却依旧在世,却也到了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的年纪。常常地,外婆拎着牛奶饼干之类的看望她。成斌(外婆的大弟)也经常急吼吼地骑着电瓶车赶来,要求我舅舅送养母去医院。热闹不已地像个丑剧。 外婆的苦姑娘依旧红艳艳地开满了原野,不知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