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泪

                  他的眼泪

早晨六点多,天色未明。接到奶奶电话,一家人顾不上洗漱便匆匆出门——爷爷快不行了。

看着躺在床上,浑身冰凉的爷爷,奶奶一边擦泪,一边说,早起的时候不放心爷爷,去了他房里看看,谁知爷爷竟一手扶着木床,半蹲在床边,想是后半夜摔下床后,独自爬起却又无力上床,所以才蹲在那里。我一人扶不动,去了你干妈家里请人帮忙,好不容易才把你爷爷抱上床。估计你爷爷是凌晨三点多摔下去的,不然······

奶奶没有往下说了,我们想想也是后怕不已。地上有一片血渍,爷爷的额头上也有一块血疤——已不忍去填补那个孤立无援,奋力起身的画面。

七年前,爷爷的腿脚便不灵便了。后来渐渐发展到需要杵着拐杖才能行走的地步。拐杖,也并非能保障爷爷行走的安全,单从自己的房里,行至后院木房,偶一个踉跄便会摔倒。所以,爷爷几乎没有走出过家门。

病,实则是从手上开始的——十几年前,爷爷的右手便不明所以的颤抖,就像吴孟达在《逃学威龙》里演的那样。他为此也受了几年的折腾——寻中药西药,民间秘方,全都用遍了也不见效果。不得已,费劲力气把爷爷送去长沙一家有名的医院,好不容易面见专家,结果专家只看了几分钟就斩钉截铁的说,爷爷得的是“帕金森综合征”。专家开了一个疗程的药,并说,吃了这药保管好。

专家的话让他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被奉为圭臬——当天买了药,便带欢天喜地的着爷爷回家去了。

不曾想,圭臬竟也有不准的时候。他失望至极,再也没有带爷爷去医院了——家里也无条件送爷爷去北京看病。所幸,爷爷的手不再颤巍巍了,只是再也使不上什么劲,穿衣之类,难以独自完成。

若病魔就此打住也好,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爷爷的腿也开始出问题了,一只脚同那只手一样渐渐变得无力。他再一次被现实打的头破血流,却又无可奈何。我常见他晚上回家后,在电脑上寻一些偏方。尽管几年下来,没什么效果,却没见他放弃过。这么多年,他从未言及苦这个字眼,就算说了,我们这些外人又何尝懂得一二?

林夕说,我吃过的苦,不足为外人道。他的苦,便也是说不出的吧。

这次意外的发生,是在去岁正月。彼时还未立春。

八点多的时候,几位亲戚陆续登门,医生也来了。爷爷房里早已生了碳火,医生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那意思不言而喻。有亲戚说某某家也有这样的,后来打了一针(不知打的是什么),挺过去了。他马上央求,医生说,都是一个村的,我实话实说,是可以打一针,但能不能挺过去,不好说,万一出了事,我担待不起。他马上说只要你打一针就好了,后面的事,都不会赖着你。

针,到底还是打了,爷爷却不见有什么大的起色,两天了,身体还没暖和起来,只是没有之前那般冰凉罢了。我和他立在床前,看着爷爷。面对双眼无神,几乎说不出话的爷爷,他忽然对我说,多看几眼吧,你爷爷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他自己没哭,到把我说的泪眼朦胧——他终于决定,通知亲戚,准备后事。

一下子,家里突然热闹起来。白天的时候,他在亲戚的帮助下,把那口早已备好的寿棺,从老房子里抬了出来,里里外外全涂了黑黝黝漆。还有亲戚把自家的麻将机也拖了来,供大家晚上娱乐。

如此热闹了好些天,大家深以为然的事却没有发生,陆陆续续,来的人便少了,最后留下的只那一台麻将机。是亲戚怕下次再来的时候,方便一些吗?无从揣测,唯一知道的是,事发之后的那几晚,他没有睡踏实过。

白天,他还是要去开车的,不会有请假之说。若不去,一天得花两百元请别人帮忙,加之事发突然,他也难寻得帮忙之人,毕竟年关将近,家家都有忙不完的事。

大家也都知晓他的事,所以晚上总会有亲戚在爷爷房里照看至凌晨,而后,交由我们自家人继续照看着。或许是关心则乱吧,那些天里,他总担心爷爷会不辞而别,尽管有我们在,他也要在一旁坐着。有时至凌晨三点了,我叫他,他也不去楼上的房里躺着睡,就那么趴在桌子上,好几回都逼得我把奶奶请出来,他才听话——奶奶可是我们家的“贾母”。

日子就这样熬着。

爷爷渐有起色后,他决定把爷爷送往医院看看。急救车呼啸而至,停在了家门口——这一看之下,他更愁苦了。原来之前爷爷身上的几出棕褐色斑纹,是皮下组织已死所致,而且,医生还发现皮下的肉已近坏死,且是由内而外延伸的,情况已到无力挽救之地。

在那个医院住了几天,做了各种检查,从头到脚,从外到内,却是没有发现病因。后归结为久坐,久躺所致,医生不知道的是,爷爷在家里除开晚上睡觉躺着,平日里站着的时候比坐着多。医院无能为力,建议送往J市,或者长沙动手术。大姑小姑知道后,拿钱给他,他竟一分也不要。

来的还是之前那台急救车,车里躺着爷爷,坐着我、他、小姑爷,还有一司机。他本打算带着爷爷在医院住几天看看,谁知医院人满为患,竟连一张床也挤不下了。无奈之下,只好去有关科室面见专家。推着爷爷跑了几个科室,都说住院也无用,最好送去长沙做手术,把坏死的肉剜去,再移花接木云云。

一听要送去长沙,他不免又想起往事。且不说爷爷年岁已高,手术后身体没有自我恢复的机能,风险太大;便是那个司机,已然等不及回去了,给他打了几个电话。我在一旁臆测:若非那司机车上的机动担架还被爷爷躺着,怕是早已过了A大桥了。

再度的无奈之后,他找医生开了消毒杀菌的药物,准备在家里自己照看爷爷了,在他每晚回家之后。

要准备坐急救车回去了,出人意料的是,回去的钱竟然比来时还要贵,这是什么道理。他和司机商量着能不能少点儿,司机说医院有规定,得打电话问领导。他接过司机电话,好说歹说,最终把价格降到一千元,然后,司机让我们上车,准备回家了。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车子经过矮寨大桥时,他忽的把爷爷抱起,靠在他的怀里,说:

爹,看看J市,看看那A大桥,以后没机会再看了。

他面带微笑的说着。可我却分明看见,有几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溢出,划过脸颊,消无声息的落在了爷爷的双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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