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的第一个奶罩是2008年我打工挣了450元用20元买来的。在洛阳市上海市场里面的小批发市场里,我向售货员询问:“这个多少钱?”售货员盯着我微微凸起的胸部说:“让我来摸下。”于是她过来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说:“你穿32a的。”我觉得很尴尬,脸红到耳根,而且觉得身体很敏感,仿佛有人冒犯了不太舒服。
“这个白色的带蕾丝边的最适合你,你这个年龄,就适合穿这种清新的干净的。”
穿第一个白色奶罩之前我一直穿着的是白色的短吊带,那是一种将自己的奶子用有弹性的棉布包裹起来的,压迫着的。有的里面有圆圈的海绵,为了使胸部凸起,有的完全没有,两个肩膀上的带子使得女孩的身体很神秘,散发着一种幽香,那是吸引青春期男孩的某个细节。
2008年7月,我结束了我的学期的课程,坐上了去往洛阳的火车,我随身携带的有玉娟送我的花书包,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与我同行的是玉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坐在火车上分外激动。这是我们第一次坐火车,火车对于我们意味着远方,意味着外面的世界。很小,我就相信,我不属于这个小山村,终于有一天,我会走出小山村。
5.5元的火车票,让我们觉得真便宜。绿皮火车缓慢地行驶着,但在当时的我们看来,火车行驶地多快啊,让人感到未来有很多憧憬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突然,进隧道了,我们赶紧闭上眼睛,我紧紧地挽住玉娟的胳膊,往她身上靠,她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从外面猛吹进来一股热风。下雨了,空气中夹杂着灰尘的气味,我们赶忙将生锈的车窗拉下来。玉娟是瞒着爸妈出来的,她只是告诉父亲要跟着我来洛阳玩,并未告诉他们是来打工的。
她的爸妈是在一高开食堂,有一段时间住在厨房的后面,黑暗,窄小,逼仄,肮脏,潮湿,黑色的污垢,就像上海的亭子间。有一段时间住在学校最后一排的房子里,零下几度的寒冷空间里弥漫着一股袜子穿久了的臭味。父亲总是不说话,低着头,但是很容易发怒,母亲很温柔体贴地询问她,像是问候一个领养的小孩,显露出过多的关照,玉娟也觉得别扭,总是别扭着不去回答她,或者是避免和她亲密接触,笑着而挣扎着往左。
他们经常将饭菜做得很咸,喜欢使用豆瓣酱,玉娟总说,做饭太咸了。我们站在厨房吃饭,将碗放在灶台上,菜碗放在凳子上,我们瑟瑟发抖地吃着饭菜,清水煮的鸡蛋汤,豆芽、芹菜、萝卜、粉条熬的杂烩菜,地面上是黑色的污垢,真叫人觉得雾数啊,艰难时世里充满着心酸。我那会的感觉是:赶快吃完,吃完去操场上走走,不要待在这个黑暗的地方,油腻而肮脏。
我们在微弱的阳光下在操场上走着,身上的破棉袄遮盖不住寒冷,我们渴望阳光。
我们一般一周见一次,要么我去找她,要么她去找我。两个学校,相隔不远。她在一高,我在二高。
她生性隐忍,温和,从不发脾气,即使生气也是笑着拿手去轻拍你。我们是在2006年认识的。临近过年,我从陕县二高离开,来到了乡中复读。
她是班级上学习最好的学生之一。我们同住一个屋,我喜欢跟着她学习。一起吃饭时候,我们打一份菜,一起吃,一般都是她吃的少,我吃的多。碗里有一个鸡蛋一块肉,她都会夹给我。
我们睡在一起。冬天太过寒冷,我睡在窗户口那个床。玉娟将自己的被子拿过来,我们挤在一个被窝里,和她一起睡觉,是最安静不动的。她一夜甚至不换一个姿势,睡得香甜。
我去过他们家,那是我去姑姑家玩耍时候,顺便去他们家的。她和弟弟在麦田里迎接我,我们来到了他家。一个小门槛,跨过去,是一个窄小的破院子,地面都是泥土的。每个屋子的门都是木门。阳光照不进来的黑暗小屋,泥土地上放着一些琐碎物品。小院子承载的是这个温和女孩的童年,父母常年在学校开食堂,不怎么回家来,她的作业都是自己写,自己检查,无人管的小孩。岁月流转,她的性格也变得安静,不说话,从不主动说话,你问她,她也只是轻轻地嗯一声。气血不足的脸上黄黄的,但是很细滑,她喜欢用香皂洗脸。坐在院子里安静地写作业,辅导弟弟的功课,帮奶奶择菜,等到父母节日回来,她和父母极其陌生,她也不多说话,父母很快就要回去了。时间长了,她变得越来越呆,就像一个小母鸡。
高考完之后,她坐在我家的院子里,计算着自己的分数。我们去市场街买了一条粉紫色的蛋糕裙。我说我想去精品店和花店去做兼职,我们在正午时分去窗帘店询问,人家说需要的是长期工。
上大学以后,几乎没怎么见过,我在校园里给她打电话,她接着了,诉说着班级里的情况,我心里怪她只知道说自己的情况,从不过问我的情况。
某个暑假,她来我家找我了,喜欢躺在床上看手机上的小说,不爱说话,只是轻微地傻笑。当你让她再吃一碗的时候,她说:“我吃饱了。不吃了。我真吃饱了。”然后去躺着或者坐着看手机里的小说。
等到我去云南复试,她去火车站接我,我看着她变黑了,而且越来越瘦,锁骨明显。我带她去买衣服,她不舍得。后来,我将自己的白衬衫留给她。
我当时厚脸皮地以为我去找她,她就要花钱,我却不舍得掏自己的腰包,我哪里知道,她在学校省吃俭用,也没有什么兼职,和我一样是穷学生啊。我却占她的便宜,吃她的,喝她的。天黑了,我去面包店买了个面包吃了。另一夜,我忍着饥饿,在床上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心发慌,就那样忍了一夜。早晨,想要赶紧去食堂打饭,她却起不来,还要睡觉,待她醒来,还要看动漫,房间的帘子遮蔽,在黑暗中,散发着一种腐败和热烘烘的气息,我渴望出去,但是我却还想着用她食堂的饭卡去打饭,我为何不直接去外面随便吃点呢,顺便可以感受云南丰沛的阳光和绿莹莹的植物。她还要等待宿舍的女孩们起床了一起去,我们端着纸碗,到食堂打饭,她只要一两,我也不敢要二两,她只要两个素菜,我也不敢要荤菜,也只是学她要了一个胡萝卜丁,一个土豆泥,过一会儿就饿了。到学校门口的小店吃饭,闻着专属于云南的臭酸菜味道,我叫了一份大救驾,端上来,我只觉得臭气熏天,实在吃不下去,然后我们一起吃了她买的米线。有天我们争论着黑丝袜,我说穿黑丝袜恶心,她说挺好看,争到最后生气了。她买了份烤土豆,说是云南特产,让我吃,我们走着吃着,她问我辣不辣。
这时候我们的友谊已经不像初中时候了,她要抱着熊睡,我就睡在她的脚头,她的心里肯定有怨念:为何我不自己花钱吃饭呢,为何一切都要依靠她。
我们安顿下来后,我便帮她找起了工作,在街拐角处写着招工,她便去干了。没过两天,父亲问她:“你是不是瞒着你爸爸出来的?”她说是。父亲对我说:“赶紧送她上火车,她爸爸说她再不回去就要过来洛阳找她了。”于是,我把她送上了火车。
每天早晨七点起床,九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再一路走回来。黄色的路灯,小门洞里黑漆漆的,楼道里黑漆漆,三楼的走廊黑漆漆,我战战兢兢地跑进屋里,将门插上,再将大桌子搬过去堵住门。很快便入睡了,当时我没有手机,更不会沉迷于玩手机。
早晨,泡馒店弥漫着一股敌敌畏的味道,因为在杀苍蝇,偏偏温度过于高又不舍得开空调,难闻的气味使我不得不出来,但是服务员看我搞特殊,将我喊进来。我们坐在大厅里剪纸巾,择韭菜,我们的衣服湿透了黏在身上,汗水加上廉价的衣服使得我的后背总是发痒,我们的身上充满了韭菜臭味。
和她们混熟以后,我们经常几个人排成两排站在门口处往外看,我知道,她们是想逃离这个鬼地方,她们想通过一扇玻璃,透过玻璃与外面的帅哥用眼神交流:带我走吧,带我走,我想和你恋爱。而我只是瞎看。本来,中午两点到下午五点没有人来吃饭,但是却没有安排人值班的规矩,而是所有的人都要守着,于是我们纷纷趴在油腻的桌子上睡觉。等到客人来了,我们被叫醒,去为他们服务。或者我们根本没有睡着,看到人就慢腾腾起来,心里骂着:来的真不是时候。
打扮最为花枝招展的莎莎恋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隔壁洗浴中心的男人好上了。夜不归宿,第二天甚至不来上班,我们的老板娘亲自去找她,将她抓了回来,说人家结了婚的人,只是玩玩你,你怎么那么犯贱呢,莎莎听了脸红到耳根,不再与那男人来往了。
我也听过她们的过去与将来,过去,她们在哪一家餐厅干,将来,她们想回老家结婚,不再干这一行了。
有天突然下起大雨,一个女孩冲出去站在门口淋雨,我们看到了也纷纷跑出去与她站在一起,边淋边哭,直到老板娘喊我们进来,我们早已经成落汤鸡了。我知道,她们的心中有太多的苦,平时,她们受领班的气,受老板娘的气,在洛阳没有什么朋友,回到老家还要将自己挣得钱给家里贴补,她们辛辛苦苦得到了什么?她们未来有什么指望?她们也迷茫。
在她们的宿舍,一张镜子斜靠在地上,上面布满了灰尘,却没有一个人想要擦拭。莎莎,每天要站在镜子前好几个小时,梳头发,抹粉,抹眼影,刷睫毛膏,她的眼睛上和眼角都闪着光,嘴唇粉艳艳的,两腮也是,她的皮肤白皙,说话软声软气的。
后厨里有两个大厨,一个做菜的,一个做面的。做菜的,喜欢和女孩开玩笑,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做面的是个四川人,他并未说自己为何来洛阳打工,只是说不打工干嘛,在老家穷死了。他喜欢吃的东西是我们都不吃的,一碗开水泡几个馒头,再浇上几勺辣椒油,他要吃上一大盆。他的裤子总是提不上,加上腰上别着的小灵通,使得他的裤子更是提不上,往下坠着。他的脸黑而红,毛孔巨大,油腻腻的。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几个服务生,都是这些女孩们争风吃醋的对象。
忙的时候,客人要凉菜,票拿来了,服务员A在等待的间隙和后厨打情骂俏两句,站在外面的服务员B看不过去了,头挤在一起开始说A的坏话,第二天只是A和B换了位置而已,A说B,B说C,C说A;后厨要是给B一块肉,其他的服务员能用吐沫星子将她溅死,女人的嘴不饶人。正在忙碌时候,偏偏有几个老油条或者去厕所,或者去后厨,或者去凉菜角闲站着说话。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学生也会被她们数落,也许因为服务生F替我端了一盘菜,因为太烫了。
勾心斗角是真的,明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笑笑说说,一起去买早点,一起去厕所,等到第三个人将这些坏话说到当事人耳朵中,未免这个人也觉得脸热,因为自己也刚刚说过那个人的坏话,所以也不便计较了,但是当那种情况发生时,还是像以前一样,她们没受过教育,她们喜欢这些,身处其中,自得其乐。
传菜的小窗口是个挡风的墙,老板娘看不着,领班管不着,在那里聊几句下流话,偷吃一块凉菜。在角落里端一杯开水,加点饭店独家的调料,加几根香菜,加点醋,是垫肚子的好食物,在中午一点左右。
拌凉菜的刘师傅有妻有女,服务员王姐也是有丈夫的人,丈夫还经常来接她下班,但是他们两个的关系不一般,中午吃饭时候,他们一定会寻找对方,如果对方不在,就随便找张桌子坐下,开始闷头吃,吃完了便走开了,也不说话。刘师傅看到王姐在,就会让她先夹面条,看她坐下了,便假装不情愿地坐在她身边,两人说着吃着。有次不知道开了什么玩笑,刘师傅一把抱起了王姐,王姐嘴里骂着,心里却是高兴的,我仿佛能看到两个男女之间因为暧昧而潜伏着的兽欲,那一触即发,因为自己的老婆和老公想必都是有点厌倦感的。
我们干活的店是游记泡馒烩面店,但是并不是说我们可以随便吃泡馍烩面。泡馍大碗要9元,小碗要8元,烩面大碗8元,小碗7元,送一小碟子糖蒜和香菜。糖蒜一般小的三只,大的一只。泡馍和烩面里都有一个小红枣和两个枸杞。早晨,我们一般吃凉菜咸菜和馒头,粥,中午我们吃的是从一大锅里捞挂面,然后浇上西红柿笋瓜胡萝卜的汁,晚上和中午的一样。我们渴望着吃一碗烩面和泡馍。不是像现在的服务员一样对自己家的饭菜都深恶痛绝。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吃的机会。终于有天,可能营业额不错,老板娘发善心让我们吃烩面,我叽叽喳喳地叫着想吃泡馍,殊不知大家都心里想而不敢说。我们终于吃上了那么美味的牛肉面了,一条一条烩面慢慢吃,喝完了汤水。
平时,客人尤其是包厢里的客人走了,几个服务员便悄悄地走进去,其实她们已经穴摸了很久了很久了,自从客人的菜上了之后,她们就一直盼着客人走了,我还没反应过来,等我走进去收拾桌子,她们都在扭过去吃东西,我也赶紧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那个竹签肉已经没有了,那个XX(卷着的鸡肉等切开)已经只剩一块了,我赶紧拿起来就吃,然后她们扭转头开始抢其他盘子里的东西,我们吃着收拾着,领班叫我们,我们赶紧端盘子出来了。
糖蒜是买来的,一袋一袋的摆在那里,苍蝇尽情地吸食着。我们一瓣一瓣地剥着,手里黏糊糊的。辣椒酱是她们拿啤酒瓶子捣碎的,那啤酒瓶根本不在水里冲洗,直接用。我们也串羊肉串,有的人会躲在后面串羊肉串,择菜。
烤羊肉串的是我的初中同学,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偷吃的待遇,只有那么一次,我吃上了一块烤羊肉,还是一个服务生给我的。真香啊,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因为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羊肉,更别提吃了。
有天晚上,下着雨,我不知道怎么生气了,走到后面将抹布随便一扔,气呼呼的,领班将我训斥了一番:顾客就是上帝,顾客再怎么不对也是上帝。
我要走了,我写了一封信给王姐,让她交给大伙。里面写得情深义重,包括自己的小心眼,她们对自己的照顾,还有对她们的期望,还抄写了好几句英文励志话语。我经过时候,几次三番地去店里问候她们。等到一年后,我再去,已经物是人非了,大家都不在了,前台的奇怪地问我,你来不吃饭有事?等到几年后,那里要被拆迁了,尽管店面没拆,但是已经搬走了,在西苑公园的门口对面街上开了游记泡馍烩面。等到几年后,西苑路那里成了一片废墟,用蓝色的铁墙围着,里面还有一个挖掘机。如今,那里成了什么模样,我已经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