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哪里了

01

“田花啊!田花啊······”凛冽的冬夜里,一声声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小镇的夜空。人们从温馨的梦里惊醒,心有余悸地竖起耳朵。连哭带喊的呼声在小镇空无一人的街道回荡了一阵,渐渐远去了。

想到这个夜夜在凄冷的大街小巷奔走呼叫的女人,人们忍不住流下一行同情的泪水。

小镇里没有谁不认识这个女人,大家叫她邓姨。她以拾废品为生,十几年前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小镇最西边的一间简易土坯草屋里,与几户农民为邻。小镇最大的垃圾场就在附近,黄昏时分,清洁工人将全镇的垃圾集中运到这里。

邓姨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因患有眼疾,一只眼睛失明了,乍看上去有些吓人,再加上她天生一头爆炸卷发,貌似长了一头章鱼爪,真让人望而生畏。她不拘言笑,走路永远低着头,眼睛紧盯着地面,时时刻刻在寻找东西。

她一大早就在垃圾场上翻翻捡捡,下午她肩上挎着大布袋,出现在小镇的各个角落:学校门口的垃圾堆里常能找到花花绿绿的饮料瓶,烟糖店门前总有一堆食品包装盒,邮电局在下班之前会将邮件包装盒扫出大门……

逢圩日,她会去收购站。赶集的农民将青瓜、辣椒、茄子等瓜菜挑到收购站出售,收购站当场将不合格的农产品挑出扔掉。交易结束后,人们散去,地面散落一地的烂瓜坏果便成了邓姨的美味佳肴。

人们以为邓姨就这样孤孤单单地过完这一生,直到有一天她的后背捆绑着一个小婴儿。

后背压着孩子,肩上勒着装满废品的大布袋,邓姨弯着腰,咬着牙,步履艰难,面有菜色。

孩子一天天长大,无论邓姨走到哪里,她都蹦蹦跳跳地跟在身旁。她有个好听的名字:田花。田花活泼可爱,眼睛明亮。邓姨拾废品,她在一旁帮忙,叽叽喳喳,垃圾堆上飘荡着她清脆的笑声。夕阳西下,一老一小拖着长长的影子满载而归。

那次邓姨被垃圾堆里的玻璃划破了手指头,鲜血直流,田花吓得大哭。邓姨捂住手指:“傻孩子,血不流了,没事。”晚上,田花看着邓姨用止血贴包扎的手指头,轻轻问:“妈妈,还疼吗?”

“不疼了。”

田花仰起头:“妈妈,等我以后挣了好多好多钱,我要让医生给你治好眼睛,我还要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邓姨又心酸又幸福,一把搂住田花,从不轻易流泪的她眼里竟泛起泪花。

从此,阳光照在垃圾堆上,也照进邓姨的心里,邓姨脸上有了笑容,眉头舒展,也主动同小镇上的闲人打招呼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花上小学了,人们在周末依然会见到她跟邓姨背着垃圾袋的背影。

田花问邓姨:“妈妈,我怎么没有爸爸?”邓姨支支吾吾:“咱家乡在很远的地方,你爸在家乡工作。等赚了钱,妈妈带你回家乡。”田花默不作声,只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邓姨。邓姨叹了一口气。

后来田花上了初中,小镇的人们便很少见到她跟邓姨走在一起。田花见了人也从不打招呼,她闷声不响地低头赶路,也不笑,咬住唇,凉鞋重重地擦过地面,发出烦人的沙沙声,没人注意到她已长成了眉清眼秀的少女。

寒来暑往,9月的一天,邓姨面容憔悴,首如飞蓬地出现在小镇的街头巷尾,逢人便心急火燎地赶着问:“见到我女儿田花了吗?”有人摇摇头,有人莫名奇妙地走开,有人同情地回答:“没有呢。”几个老人在墙角聊天,关切地问:“怎么啦?”

“我女儿,她······不知上哪了!”邓姨失声痛哭,说不出一句话。

一连几天,邓姨都挡着路人,说同样的一句话:“见到田花,记得叫她快点回家啊!”

原来学习成绩一向优异的田花今年初中毕业了,暑假里,她却说不想读高中了,想去外面打工。这怎么行?邓姨把她痛骂了一顿,无意间泄露了田花的身世。


02

十六年前的那个清晨。

邓姨照例天不亮就到附近的垃圾场寻宝。一声婴儿的啼哭,送进邓姨的耳朵,她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倾耳细听,就在身后不远,一个用蒲草编织的箩筐里,躺着一个又瘦又小的婴儿。

“谁家的孩子呀?”邓姨忍不住惊叫起来,紧张地四下张望,并没有人。

六神无主的邓姨把婴儿抱回草屋,一整天心神不定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夜无眠。

刚开始,邓姨天天盼望有人来把婴儿抱走。后来,当她把婴儿抱在怀里,那一声声啼哭让她心里生出无限的爱怜和温柔,一种温热的柔软的奇妙情感不知不觉回到她心间,莫名其妙地,她的意识渐渐发生了变化,她害怕有人来敲门跟她要回孩子,她想,这个婴儿是上帝特意送给自己这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人的礼物,因为自己从小就是孤儿,已形单影只地在这世间行走了五十年。

“也许这是天注定的。”

03

有人问:“是不是田花知道身世后就跑了?”

邓姨不停地擦着眼泪继续说,田花听到身世后跳起来,问:“妈,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邓姨这才意识到说漏嘴了。一连两天田花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眼神空洞,邓姨后悔不迭,可是说过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邓姨隐隐感到不妙。他怕田花闷出病来,小心翼翼地劝她到同学家串门,尽管女儿的同学,自己一个也不认识。田花果然出去了,一连几天,早出晚归。

八月,田花特别勤快乖巧,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到屋外的小木棚里煮饭烧水,给屋后的小菜园浇水,将邓姨拾来的废品进行整理、分类,卖给废品站,将所得的钱交给邓姨。

有几次,田花满腹心事,欲言又止,邓姨问她有什么事?她又摇摇头,神情怪异。

八月二十七日,邓姨交给田花二百五十元,这是田花注册、购买高中校服及文具的费用。

八月二十八日是高中注册的日子。邓姨一大早骑着破旧的三轮车到了十五里外的一家工厂。因为昨天有人告诉她,那家工厂刚搬到新址,旧址遗留下许多被废弃的东西,兴许还值点钱。

劳累了一天的邓姨直到半夜才精疲力尽地从工厂回到家。

第二天,天朦朦亮,还在睡梦中的邓姨被一阵隆隆的轰鸣声惊醒,她头晕晕沉沉地又要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轰鸣声在门口打住了,有人在门口说话,她起先不大留意。咦,好像田花在跟谁说话?她慢慢睁开眼,下了床,挪到门口,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两个男青年各自骑着一辆摩托车停在门外,他们背对着门口,田花正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旅行袋,爬上了其中一辆摩托车。

邓姨顿感蹊跷,大叫:“田花!”田花猛一回头,叫了一声:“妈,我去打工了!”邓姨还没反应过来,两辆摩托车同时吼起来,车后喷出一股烟尘,疾驰而去。邓姨大惊,慌了手脚,飞奔出去:“喂!田花!田花······”田花头也不回。摩托车呼啸着经过高高的垃圾场,转了个弯,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邓姨好久都回不过神来,打工?去哪里打工?那两个兔崽子是什么人?她站在路边,傻了。

仿佛是一场梦,她至今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起初,她以为田花在跟她赌气,等气消了就会回来。她能去哪里呢?还有,那两个人是她同学?

她一点头绪都没有,人像丢了魂。快回来吧,田花,9月1日学校要开学了。

9月1日,别人家的孩子都上学去了,田花音讯全无。

邓姨每天寝食难安,心神不宁,恍恍惚惚,站在大街小巷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打听田花下落。有热心人帮她报了案。有人对她说:“我帮你打听打听,好人一定有好报。”

每逢圩日,邓姨便起个大早到集市中去,急切地在赶集的人群中寻找,她好像看到田花了,一晃又不见了,是自己眼花了吧?

她在黑暗的小巷里发现了田花的背影,田花长高了,头发更长了!“田花!”那人回过头,却不是田花。

啊,田花站在门口!田花亲热地叫:“妈!我回来了!”她猛地睁开眼,田花不见了。原来是一场梦。

时光回流,她又回到从前。

田花还是个小婴儿时,邓姨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把积攒的那点钱都给田花买了奶粉······闷热的夏夜,田花在昏黄的灯下奋笔疾书,邓姨挥着蒲扇,为她驱蚊扇风。

邓姨生病时,田花整日守着她,递药端水,还急得直抹眼泪······寒冷的冬天,田花将买早餐的钱攒着,买了一双棉纱手套送给她,以防她的手被垃圾堆里的利器扎伤。

记忆之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过去的情景在眼前闪过,仿佛在昨天又恍如隔世。

04

一年过去了。

邓姨变成了祥林嫂,见人就诉说,一说就哭,苍苍白发在寒风中颤抖,沟沟壑壑的一张脸上老泪纵横,嘴唇哆哆嗦嗦:“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遭人丢弃,跟着我也吃尽了苦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又不知······”她张开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甩到地面。

街坊王大妈也陪着落泪:“一定是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做工,路远车费贵,一年半载还赶不回来。”

有人安慰道:“她去打工了,等赚了钱一定会回来的,那时你就享福了!”

有人分析说:“说不定是去找了亲生父母了呢,你不用担心她啦!”

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邓姨命苦,当初要不是邓姨,田花这条小命早就没了,白养了她十六年,这个没良心的。”

“谁知道呢?田花单纯,不懂世事,说不定被人拐骗了。”

镇里有个摩登女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十六岁的青春美少女天天跟一个盲老太生活在一起,住在臭烘烘的垃圾堆旁,估计有不少心理压力和思想负担,更要命的是又得知自己原来是个弃婴,咳咳咳······”

望眼欲穿的二年过去了,田花还没有回来。

邓姨变得沉默了。

她真的老了,腰也弯了,唯一的一只好眼因为过多哭泣,看东西也已模模糊糊,眼神也更加愁苦忧郁。她的生命仿佛是风雨中飘摇的灯,随时都要熄灭。她,更像悬崖边上的一棵老树,眼看就要跌下谷底,但还是努力地支撑着,倔强地站着,等着田花回家。

她常常站在垃圾场上,当年她拾到小田花的地方,凝视着两个陌生人载着田花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田花是在清晨到来,又是在清晨离开。那个头也不回的人,那个杳无音信的人,是自己含辛茹苦地养了十六年的女儿,这十六年来,母女俩相依为命,朝夕相处,两个相同命运的人共同经历悲苦欢笑,共同面对困境和磨难。往事一件一件,像刀痕一样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

起风了,风卷起垃圾场的树叶纸屑在天上盘旋,像一群横冲直撞的乌鸦。天空一片混沌,看不清颜色,但也有可能是她眼睛混浊了。

邓姨沉浸在悲哀里,不知天什么时候暗了下来,一阵雷声过后雨点跟着落下。她跌跌撞撞,冷雨打在她头上、身上,全然没有知觉。雨点连成线,线连成片,泥浆溅上她裤腿,星星点点。雨越下越大,地面的雨水流成小河,她右脚的拖鞋后半截断了,留在淤泥里,她浑然不觉。对女儿的刻骨思念,牢牢地占据了她的心。

老天啊,如果你有眼,就把女儿给我送回来吧。邓姨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浑身湿透,不住地哆嗦着,挣扎着,摇摇晃晃,差点倒下去。

可是她不能倒下,如果她倒下了,田花回来了怎么办?田花在这间小屋里就再也找不到妈妈了啊!

谁也不知道田花去了哪里,邓姨做梦也想不到那个清晨的匆匆一别,竟成了一个谜。

“田花啊!田花啊,回来吧!”寂寂深夜,在无人的街头,邓姨的悲恸夹在呼呼的北风中,塞进万家窗缝,击碎了人们的美梦,让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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