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与二十年前相比,北城的空气并没有变坏多少——如果说非要按三、九月分个春夏秋冬的话,在每年最炎热的时候,似乎清新的海风还能吹进北城。
罗曼撤下枪口处的自制脚架,从车顶一跃而下,在进入野兽活动区域前,他需要和队友一起确认路线,载具的轰鸣声如同雌性的长吟一般,会带来致命的危险。
“我们现在在这里,往南200米处的路口右转就是地铁站的入口,”小队队长说道,“等我们到了地下,尽快打开隔离门。进去后就安全了。”
“现在是上午十点,下午两点再见,伙计们。”布兰说着便在路上将车调了头,快速旋转的车轮卷起了地上的尘埃,没有人知道这些普通的灰尘里有多少辐射,只要盖格计数器不响,也就没有人在意。
“再见伙计。”罗曼轻触了一下头上贝雷帽,这个习惯是他从战前的一部老电影里学来的。当核弹落下来的时候,罗曼被母亲带到了一个地下影院里。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十一岁,在这地下避难所里能做的无非就是拿木棍敲敲铁门后的沙包,不时看看上面写着的“防汛”二字。有趣的是,有一次他旁观两个老人的棋局,其中一个人说:“北城偏北,气候干燥,虽然春夏时有海风,但水气早就在沿途散光了。这样的一个地方,要是没有人住,是绝不可能发水灾的。防汛,不过是我们自己作孽作出来的。”
罗曼记得十分清楚,不多久后,这两位老人就相继去世了,避难所的人也从地下影院北迁到现在的13号地铁站。
“你们留在入口放哨,呆在阴影里,剩下的几个和我一起下去。不不,罗曼你留下。”队长轻声且快速地发出了命令,罗曼随即快速地将脚架装上,然后卧倒在地铁入口指示牌后的阴影中。
这只是一次正常不过的巡逻任务。罗曼抬头看了看指示牌上的地名,恍惚想起自己十岁生日那天从这里走过——那次正值父亲休假,按理来说在当时那剑拔弩张的形势下,一位军官休假是极其反常的现象,罗曼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父亲是如何申请到假期的。不过他倒是记得因为太累,那天回程时在父亲肩头睡了整整一路,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当时的小罗曼从床上坐起,卧室半开的门里透过来母亲的背影与次日清晨的柔和阳光,而母亲她的双肩不时地颤动。13号地铁站里时常会有一些弹唱者,他们扫过吉他弦的节奏每次都会让罗曼想起母亲那时颤动的双肩。“哒,哒哒,哒,哒哒哒……”
然而这节奏声却愈发得清晰,如果你此时正紧盯着罗曼的双眼,便会发现他那褐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蓝色的瞳孔忽的收缩了一下。
另一边的两个队友显然也听到了这声音,罗曼缓慢地将子弹上膛,避免发出过大的噪音——这样的声音大多是食草动物奔跑声,但是它们从不会无缘无故地跑起来的。
一只鹿从他们来时的方向闯进了罗曼的瞄准镜中,它惊慌失措。但因为视角的限制,罗曼和一旁的队友并不知道面前发生是否仅是一次单纯的捕食而已。一个队友做出“停止”的手势,示意罗曼呆在原地——罗曼与他们分守在入口的两侧,而在正中央,是四五米毫无遮拦的扶手电梯与台阶,这片区域是如此开阔,以至于在洒落的阳光中,若干杂乱的浮尘像是瞄准镜里无处摆放、随风荡漾的齐腰杂草一样——要是那片杂草的阴影里趴着一个像罗曼这样的狙击手,他甚至能命中一只刚出站的苍蝇。
“我们最好离开这里。”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捕食,因为罗曼听到了远处渐近的轰响——那是属于机械野兽的声音。
在动物园原址的东南方位是曾经的迪士尼游乐园,倘若追溯脑海中记忆的源头,罗曼也难以讲述出是在何时第一次听到过山车狂妄的声响了——钢铁与钢铁的剧烈碰撞,牢固的座椅将母子与情侣紧紧锁在可控的引力之中,在北城一如既往的斜阳下,如往日饱经摩擦而反射出刺眼光束的地铁轨道一样光滑。那是一台快乐的机械,背负着自建成到毁灭这五六年间北城大多数母亲与儿女的欢愉。
只是当下13号地铁站的巡逻或外勤队伍,甚至整个地铁站,都没有可以如此轰然出声的巨物。
罗曼三人互相掩护往下撤,几近正午的阳光愈发亮白,无需多一会,他们便穿过打开地隔离门来到了废弃的安检口。
队长恰好从一旁的调度室出来,感觉安检口有人的他本能地迅速将枪上膛瞄准,发觉是队员后才舒缓下一口气。
“有情况?”他轻声问道。
“不清楚哪里来的载具,可能是装甲车。”罗曼答道。
“那今天可有点反常。”罗曼所在的是A安检口,两个队员对面的B口转角过来,其中一个这么说道,“B口隔离门没有被打开。”
剩下的队员则从更远处的C、D安检口过来汇合,无一例外的,那里的隔离门也都完好无损。
队长清点了一下人数,随即说道:“A口的隔离门在我们来之前就被匆忙撬开了,现在地面上可能有一辆甚至更多的装甲车。我们只有十个人,行动低调点,找到备用的发电设备就撤——顺着下一层的那条铁轨往北我们就能直接回家了。别担心布兰,回去后和他解释”
一只体型硕大的老鼠吱吱叫着从调度室里跑出来,屁股后跟着两只小的,它们都有着令人作呕的黑色亮毛和尖头细足。上方的轰隆声仿佛在这短暂的如同老鼠尾巴的时刻扑到了入口处,引擎声渐小但人声脚步声渐起。
文明社会的遗迹并不多,罗曼把这归咎于无休止的冲突,在能求得时间回忆过往之前,大多数男性和一些女性,要么丧生在对资源的争夺中、要么就被混沌的动物或者辐射杀死——动物园附近整整两个街区,都出现了极具攻击性的动物,甚至部分食草动物也开始毫无理由地攻击人类。
“能够活下去已经是不错的了。“罗曼这般想着,或许他并没有这般想,仅仅是母亲的遗言在他耳旁作祟而已。
“嘿队长,地上有血迹!“一个队员说道。罗曼打开手电,还未凝聚的血液泛着些许的深红,像指示牌和足迹。
小队已经来到了安检口的下一层,这个地铁站是换乘站,因而两条线路分散在上下的土壤与石块中。
队长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整个地铁站已经废弃两年多了,原本这里的居民早已迁居到13号地铁站,倘若不是为了发电机备用零件,没有人愿意冒险来到这动物世界。顺着血迹,小队成员摸到了员工换衣间门前。
罗曼背起陪伴自己多年的85式狙击步枪,从右侧腰间掏出警用左轮枪,双手紧握、轻轻上膛,朝门两侧队员点头示意,一脚踹开了早已破旧不堪的木门,蹦出的螺丝钉愤然撞上了门后的不锈钢衣柜,在这狭小空间的金属碰撞声,如同过山车那般刺耳。
“不要动!手举起来!“数只战术手电的强光刹那间把压抑的换衣间的黑暗冷酷刺破,在那强光与强光间的汇聚处,一个约莫40岁的女人倚墙而坐,身下是和太多灰尘混合而粘稠到不能蔓延开的血液。她面色苍白,仅有胸口微微的起伏似乎还证明着光束中飘忽不定的尘埃是因她而起。
她试图睁开双眼,但这比吹起尘埃要难上许多,因而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攥住身旁那个小女孩的双手,就像罗曼的母亲离开他之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