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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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女孩

她的心事是什么?

    在公园一角的草坪上,男孩斜躺在上面,叼着狗尾巴草,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目光注视着不远处座椅上那个女孩。

        本已经注视她超过十分钟了,周末公园里的小孩都是父母带过来的,可是她却一个人垂着头孤零零坐在椅子上,这么久了身旁也没有一个亲人出现的痕迹。

        此刻是下午六点,正是一家人出来散步的好时候。夕阳印得云霞金黄里面散着红晕,接着阳光透过黄昏的雾气,照在女孩的背影上,女孩原本淡蓝的格子裙此刻显得有几分神秘。

      "她应该比我还小一点,差不多像我表妹这么大”。

      本侧过头望着一旁玩芭比娃娃的表妹,旋即又转过头继续盯着这个小女孩,似乎生怕她下一秒就不见了。本眼睛里的疑惑又多了一分。

      “真是奇怪的小孩。”突然,本似乎想到了什么,赶忙点了点头——

      “没错,她的玩具忘在家里了,然后她父母就回家去拿玩具了!一定是这样”

      本刚要为自己这个推断大声喝彩,下一秒却又停下来。

      “那一个家长回去就好了呀,不怕她走丢吗?”

      本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她比自己矮半个头左右,表妹也比自己矮半个头,那她应该也只有7岁左右。

        突然一对情侣走在小女孩面前停了下来,本眼睛放出光芒,但是下一刻那对情侣又匆匆离去了,而女孩一直维持着低头盯着自己影子的姿势,丝毫没有抬头的意思。

        “看来她确实是一个人来的。”本开始为这个陌生女孩担心了起来:“说不定她迷路了,今天公园人这么多,她父母此刻有可能在到处找她。”

      不知为何,本本能的想靠近这个女孩,或许同时是好奇心和担心的缘故,也或许仅仅是因为她的格子裙格外好看。

      本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用力的跺了跺脚,似乎在给自己勇气。他上个星期才过完九岁生日,他给自己许的愿望是当一名超人。

      “超人怎么能畏惧呢?”本小声嘀咕着。旋即他将嘴里快嚼断的狗尾巴草吐了出来,径直向女孩走去。

2

“你…”

好字刚滑到嘴边,硬生生的被本吞了进去。多年之后,本回想到这一刻,万分庆幸当时的自己还好没有惊声尖叫起来。

      女孩坐在一个木制双人靠椅上,紧紧靠着靠椅右侧,所以本想从她的左手边饶过去的,这样可以顺利的坐在旁边那个空位上。

      可是本准备边打招呼边坐下时,他看到了小女孩的侧脸。

      虽然低着头,头发也挡住不少,但是本一眼就看到一条蜿蜒的像蛇一样的刀疤,从小女孩的脖子里面,一直延伸到耳朵背后那个位置。

      本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印象里似乎两年前在自家后院看到过一条藏在树叶底下的蛇,此后本连续做了一周的噩梦。

      而眼前的景象丝毫不比当初带给本的震惊差多少,所以在本说完“你”这个字后,他发现自己嘴唇已经在颤抖了,腿也一样。

      小女孩依旧没有抬起头,本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暗暗庆幸还好自己因为怂的缘故声音说的比较小。

      本很聪明,他并没有马上从左边返回去,他怕这个女孩发现他是去找自己的,另一方面,本的教养告诉他即使被吓到了,也要装作淡定,不然这个女孩一定会很伤心。

      本假装很自然的从左边走到右边,接着再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用余光看见小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后,才赶快跑回了自己呆的原地。

      3

      那个傍晚本没有心情再去惬意的玩耍,尽管他此后刻意没有再看找过小女孩背影一眼,可是刚才的场景却一直挥散不去。

      夕阳也渐渐沉了下去,云霞从黄色夹杂着红色再到彻底被染红再到几乎看不见了。本的父母叫上在草坪上发着呆的他回家去了。

      本这时才终于有勇气瞄向那个方向,不出所料的是,这个小女孩果然已经不见了。

      坐车回家的路上,本的妈妈察觉到本一直在闷声,低着头,不像平时从公园出来那样活跃。妈妈立刻察觉到了本的异常。她从副驾驶转过头对着本说:“儿子,你怎么了?有心事吗?是在公园被欺负了还是谁抢你玩玩具了?”

      本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感觉到开车的父亲和旁边的表妹也注意到自己了,可能是对于自己的胆小的表现感到心虚,也可能是怕说出来吓到大家,于是便咽了咽口水,并没有将今天的事情当众说出来,只是吞吞吐吐的问了一句:“妈妈,超人是不是可以什么都不怕?”

      本的妈妈似乎没有感受到本委屈的情绪,于是心便放下了一大半,她刚想着编一些什么话来应付本的问题,突然本旁边的表妹大声说到:“哥哥,你怎么这么幼稚,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超人呢?”

      车上的一家人全部被这句话逗笑了,本也咯咯笑了起来,将今天傍晚那个小女孩,连同那条恐怖的疤痕,一起抛之脑后了,至少,暂时是这样的。

      4

      那个晚上,本以为自己会做很恐怖的噩梦,但是梦境里只出现了一个穿着淡蓝色格子裙的女孩的背影,梦里的本无数次想饶到前面去看那张脸,却发现哪个角度都只能看到这个背影。

        两年之后,十一岁的本在看一部恐怖片时发现影片中的女鬼也是看不到正面,本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遇到小女孩的那晚做的梦确实是噩梦,只是却说不清为什么那晚的梦却让本感觉很温馨,很美好。

      5

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除了第一晚的梦以外,本又连续做了几次同样的梦,因为本没有被梦吓到,所以他并没有向父母提起,这个梦连同那天傍晚的那个小女孩一起,渐渐成了幼小的本压在心里的一件心事。

      这几个月的时间本闹着每周末都要去一次公园,每次去他都提前在脑海中演示了一遍万一再碰到那个女孩,他应该怎么做?说什么才好。本甚至偷拿了一个表妹的芭比娃娃,每次去公园都藏在口袋里。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连是否有勇气再次上去搭讪的信心都没有。

      显然,本费心费力的谋划落得一场空,这几个月的每一个周末他都没有遇到过那个女孩,甚至有一次同样有一个蓝格子裙的女孩出现在本视线中时,本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但是随后发现不是她时,本的眼眸中居然闪过一丝失落,但是他却安慰自己:“还好不是她,否则我真怕再被吓一跳。”

      本上小学的第一个长假就这样来临了。父母收拾着行李,拉着本一同回乡下外婆家过假期。

      乡下有乱跳的大青蛙,有田里狡猾的泥鳅,也有数不清的迎风飘扬的麦穗,本玩的不亦乐乎,所有的情绪都被渐渐放空,恢复成了一个没有任何心事的小男孩。

      时间不紧不慢的流逝着。每个黄昏后一张从麦田里探出的脏兮兮的脸以及外婆和蔼的笑容成为这个夏天关于本的主旋律。

      直到有一天,外婆从墙上取下一块风干了的腊肉,递给了本的妈妈,然后弯下腰轻轻捏了捏本的脸颊。本知道,和这里告别的日子到来了。

6

      开学的日子很快便来临了。本的妈妈提前就将本的鞋子擦的锃亮,新校服也熨烫的非常平整,还在本的苦苦哀求下,给他买了个新书包。本的心情格外的开心,仿佛自己就像是一个闪闪发光的明星。

    来到学校里,本发现教室里的课桌都换成了新的,墙壁也被油漆重新刷了一遍,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还未消散的清香。同学们都是一脸的朝气蓬勃,大家聚在一起,互相诉说这一个假期自己身上发生的有趣的事。

      过了一会,老师走了进来,后面紧接着跟着两个女孩,本知道,这是新来的同学。     

      本其实不太喜欢新同学。他还记得曾经班上来的一个新同学——在课间休息时,她和大部分同学都挨个打了个招呼,并且用友善的口吻对每一个人说:“你好,很高兴能和你做同学。”本走到她面前也想主动打招呼,结果没想到她看到自己时却不经意间撇了撇嘴。

本至今对此事念念不忘。

      “一定是因为那天我在手背上画了一个乌龟的缘故,有一次上体育课我听别的女同学说过她讨厌淘气的和不爱干净的男生。” 本轻声嘟囔着。

        没人知道本此刻在想什么。老师将新来的两个同学安排在了离本挺远的位置,这让本暗暗松了一口气。新同学总是会马马虎虎的,经常要么忘记带橡皮擦,要么是课本。本可舍不得把自己刚买的橡皮擦借出去,上学期借给班长一把印有动漫图片的尺子,可是班长后来却给弄掉了。从此本便发誓再也不借东西给别人了。

        前面几节课很快结束了,刚开学大家都精力十足,所以听课也格外专注。但上午最后一节是令本头疼的历史课,这让本对开学所有的期待都渐渐化为乌有。才上到一半,他已经感觉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上历史课总有种让本饿得更快或者困的更厉害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学校要让学生学习几百年前发生的事。

      本心想,过去的事情都是无法改变的了,既然无法改变那学了有什么意义呢?本还是觉得当下或者未来发生的事情更有意义,例如待会食堂会不会在开学第一天给每个学生发一包小零食,或者这周末爸妈会不会带他去看新上映的动漫电影。

      7

            中午食堂里挤满了人。墙上贴着学校安排的餐饮表。看着表上的内容,本坐在凳子上皱了皱眉头,上学期每周五的鸡腿饭被换成了鸭腿。本不喜欢鸭子,他还记得第一次去外婆家玩,鸭群一边嘎嘎叫着一边拍打着翅膀朝着本快速跑过来的场景。

      这时有人端着饭盒坐在了本的对面。本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戴着黑框眼镜的脸,正朝着本咧开了嘴笑着。

      这是豆豆,本的好朋友,和本同一年级不同班的学生。他们家住在同一个小区,有时谁的家长没时间接孩子,另一家就会把两人一起接走,所以两人的友谊便自然而然形成了。

    过了一个假期,豆豆似乎有不少话想对本说。他有一张肉嘟嘟的脸,女生缘极好,好像整个学校的女生都爱和他玩——尤其是那些平时喜欢聊八卦的女生。久而久之,豆豆肚子里有不少听到的关于这个学校的秘密,比如曾经一个六年级的女生在体育场后面的桃树下和一个男生牵了手,又或者是四年级的一个男同学偷偷把口香糖放在数学老师的凳子上,结果家长来学校狠狠骂了他一顿。

    这些都是豆豆在过去某一天给本说的,配上一副炫耀的口吻和夸张的表情,让本记忆深刻。就像校园里总有的人喜欢炫耀自己的球鞋,有的人喜欢炫耀成绩一样,这个阶段的孩子已经开始懂得如何能让自己显得有面子了。

    本是豆豆的忠实粉丝,至少表面上是。其实他对这些校园八卦并不感兴趣,但是作为朋友,他尽可能扮演好倾听者的角色,要是让豆豆知道自己是装出来的,两人的友谊可能会产生裂痕。

  “我听说今天学校发生了一个很可怕的事,相信我,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豆豆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

    “学校的学生里面来了一个怪物!”说完做出一副像怪物一样呲牙咧嘴的表情。

    在本的认知里,怪物就是漫画书里面那样长着大大的獠牙和尖尖的刺。所以本一联想到一个怪物穿着校服坐在教室的模样,有点忍俊不禁。

    似乎看出本不相信,豆豆接着说道:

  “真的!我还听说好多人被吓的都快哭了,哪个班来着,对,是七班,一年级七班,千真万确。”

  本无奈的点点头,其实相较于豆豆嘴里学校里面的怪物,本对碗里今天食堂烧的的红烧肉显然更感兴趣。但是他又怕自己的无动于衷会的样子打击到豆豆。

    “你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怪物?是浑身带刺那种吗?还是有一条猴子一样的尾巴?就像动画片西游记里面的孙悟空,我听说是一个…”

    “那要不我们今晚放学去看看吧。”这是本随口说出的敷衍计策,这样应该暂时能让他安静点。

        似乎对这个提议非常满意,豆豆用力点了点头,专心吃起饭来。

      本终于舒了一口气,这种小孩才信的东西,他一直装作感兴趣的样子会很累的。

    “我可是已经三年级了”,本心想到。

•  8

      今天校园里有许多挂在树干上的横幅,上面写着各种祝福语以及对学生的期盼。

      随着铃声不断交织响起,时间悄然流逝着,散落在校园各个角落的阳光开始一点点褪去,夜幕渐渐落了下来。

      往常这个时候本正在家躺在沙发上看漫画,可是本听老师谈起过,这是今年推出了大人口中所谓的教育改革,每周会有额外的一节课,作为晚自习或者答问的时间。这个教育界重大的举措,在本心中,等同于“剥削孩子40分钟在家看漫画的时间”。

      本趴在课桌上,无聊的发着呆。他自然不可能用这本该属于自己的四十分钟来学习,所以他闲的没事干,竟然开始脑补起豆豆口中怪物的样子,虽然他知道学校不可能真的让怪物来上课,可是一旦想象的阀门被打开就再也止不住了,尤其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

    晚自习推迟了十分钟才结束,最后班主任斗志昂扬的说了一大堆新学期班级的计划,可是本显然没有心情听。

    下课后,本收拾书包走出刚教室,等候多时的豆豆便迫不及待的拉着他的袖口朝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开始抱怨本,以及本的班主任。

    可是还是晚了,当两人飞奔下楼,站在一年级七班的门口,发现教室里面空空荡荡的,教室门已经被锁上了。

    豆豆的表情显得有些沮丧,虽然明天看也是一样的,但是显然豆豆整个下午都在谋划这件事,甚至还想好了那个动漫主角的大招来痛击这个“怪物”。本对这个事没多大兴趣,所以倒也无所谓,安慰了一下豆豆,便一起朝校门口走去。

      两人拖着书包走到了接近校门口的地方。本已经看到自己的爸爸站在校门口的栏杆后面焦急的等待着,看来今天豆豆的爸爸有事没办法来了。

    离两人不远的校园广场有一个角落,里面种着许多夏季开的花。本闻到混杂在一起的沁人心脾的花香,甚至让本的喉咙有点感觉发甜。

    长大后的本每次和孩子,或者孩子的孩子讲起那晚的故事,他都会这么描述这个味道:

  “那晚我闻到了世上最棒的花香,怎么形容呢?它让我至今也无法忘怀”。

    此时夜已经开始深了,为了不让爸爸等的着急,本建议豆豆比赛跑步,看谁先抵达校门口。

      两人现在同一起跑线,然后一起全力奔跑了起来,两双鞋底摩擦着地面上的声音在空荡的校园里显得有些刺耳,就像两道此起彼伏的高音。

    突然,有一道高音降了下来,紧接着急速停了下来。

    本呆呆的站着,似乎有什么魔力把他钉在了原地,他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有快速收缩的瞳孔和混浊的呼吸声。

    夜晚的校园安静的可怕,本似乎能听到自己急促而又剧烈的心跳声。

    大概是半年吧,本有一天扳着手指头估算了一下。

    半年了,本再次遇见了她。半年了,他一眼便认出了她。

    淡蓝色格子裙在昏黄的灯光下显现出一种独特的美感,和那天的黄昏下如出一辙。

    她背上背着一个几乎快要垂到大腿的粉色书包,正低着头不急不缓的往校门外走着,影子被校园小路的灯光拉的很长,那道令本印象深刻的伤疤看上去似乎比原来小了很多。但是即使这样也依旧很显眼,不,是刺眼,即使是在黑夜里。

      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把这个女孩忘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居然有种想走上去鼓起勇气说一句“嘿,好久不见”的冲动。很显然本知道这有多荒唐,这个女孩那天甚至都没抬头看过他,但是本还是抑制不住这个冲动,或许他只是想认识她,又或许本只是对她的疤痕感兴趣,要是知道了真相后,本便会马上离她远远的。

      可是连本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感觉自己脑袋一方面空空的,另一方面又像是充了血一样胀的难受。

    豆豆回头看见本木讷的站在原地,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紧接着便“啊”的大叫了一声。

    这个声音把本的魂拉了回来,同时也让小女孩抬起头望向他们这边。

      这是本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脸,她的脸犹如瓷娃娃一样光滑,眼睛上的刘海略有杂乱的斜着垂落下来,另一部分顺着额头挂在耳垂上,她的眼睛简直就像一颗能在漆黑的夜里发光的蓝色宝石。

    即使这么形容很俗套,但是本还是不得不说——她的嘴巴就像一颗樱桃一样可爱饱满。

    “这个女孩真是美极了—— 如果忽略掉那道疤痕的话”。

    本心想。

    但是本觉得她的脸上有种莫名的违和感。从她的脸上本看到了一种在其他小孩脸上没有的东西,那时的本还不知道这是什么,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特有的成熟,不是随着年龄增长而形成的成熟,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不值钱的东西。这个小女孩脸上有一种从漆黑荒芜的隧道里走出来的成熟,这让本感觉仿佛一个饱经风霜的大人被女巫用魔法装进了一个小孩的躯体里面。

      等本回过神来的时候,豆豆已经吓得跑到校门口了,正回过头朝自己招手,示意自己赶紧离开。他思忖了一下,觉得现在似乎不适合上去打招呼,一方面豆豆在盯着他呢,另一方面这个女孩也不认识自己,过去多半也是尴尬收尾。

    于是本急忙朝着豆豆跑去,但是才跑几步,本便收起了步伐,改成了缓慢的走着过去。

  10

      坐在车上,爸爸简单询问了一下为什么出来迟了,便启动了汽车。本透过车窗的缝隙,朝着小女孩出来的方向望去,直到本的目光几乎快要看不见校内的情况时,他才看到一个孤单的身影缓缓走出来。

      今晚门口零零星星还剩几个接学生的家长。 天色都这么晚了,本不知道她是否有人接,家住的远不远,万一没人接路上会不会遇到危险?他也不知道刚才自己和豆豆的反应会不会让她感到反感。

    “真烦。”

      一想起她,本就会不由自主联想到一大串问题,他讨厌这种莫名袭来的感觉,这让他感到紧张,彷徨,不知所措。

    车静静的在街道上平稳的行驶着,车内播放着一首悠扬的曲子,豆豆在一旁默不作声,估计内心也在回想刚才那一幕。月光洒在本用手托在车窗上的稚嫩的脸,不知为何此刻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望着窗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还是本第一次叹气。

      昨日还是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第二天似乎已经传遍整个学校了。从本踏入校园开始,几乎每个在他身旁经过的学生,都在叽叽喳喳议论着一个貌似很可怕的事情。本一路上听到了好几个版本,有人说一年级有一个怪物;有人说那是恶魔的女儿,专门来学校抓成绩不好的学生;还有人不知道怎么形容,所以干脆就称之为“那个丑八怪”。

    本觉得这些声音吵到自己了,于是捂起耳朵,便加快了步伐。

    一年级七班的门口被围的水泄不通,本没想到外面居然围着这么多人。大家的目光或者手指都不约而同朝着一个地方,本顺着看过去,在教室最后排角落的座位上,看到了那个女孩。她若无其事的低下头端坐着,似乎毫不在意周围的眼光。

    本把手伸进兜里,犹豫了片刻,又把手拿了出来。兜里面是早已想送给她的那个芭比娃娃,本昨晚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决定带到学校想要今天送给她。

    可是现在这么多人围着,让本积攒的勇气瞬间就消失殆尽了,人总是怕被议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本已经能猜测到自己要是送那个女孩礼物,周围准能炸成一锅粥。然后没多久整个校园都会议论起来自己是“怪物的同伙”,或者指着自己说:“我认识他,那个三年级的居然喜欢和妖怪做朋友。”

    这些流言蜚语是年幼的本根本无法想象和承受的,所以他攥了攥拳头,往后退了两步,撒腿朝楼上跑去。

    “算了,以后还是离她远点吧。”

    课间休息时本趴在三楼阳台的栏杆上,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的。

    反正她一次也没有见过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可能知道自己还梦到过她几次。

    本想到做梦这里,脸不禁有点红润,随即他摇了摇头否认:“不,我没梦到过她,那几次的梦里的人都没露脸,所以怎么能说就是她呢?虽然她们都穿着一样的裙子…”

    反正无论如何,本还是决定以后再也不接近她了——至少在大家的流言蜚语和偏见停止前。但是幼小的本不知道偏见之所以成为偏见,正是因为那是许多人难以改变的根深蒂固的想法——就像本一看漫画,本的妈妈就会叉着腰让本少看点这种不好的东西一样。那个小女孩的疤痕,甚至是那个小女孩,正是许多人眼中“不好的东西”。

  11

      转眼一学期就快过去一半了。一开始,有时候本会在刻意路过女孩那个班级的时候假装弯下腰系鞋带,试图停留的久一点,想和女孩来个偶遇,或者课间趴在阳台上把头尽力往下看,想看看那个女孩会不会下课出来伸个懒腰之类的。可是慢慢的,本发现她似乎只呆在教室那个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她好像从来不和别人一起玩。

    某天晚饭过后,爸爸给本承诺期中考试考进全班前十,可以奖励他一本厚厚的连载漫画。

    本激动的手舞足蹈,为了能得到这个心心念念的漫画书,他变得极其用心的学习。慢慢的,他不会花更多的时间去关心鞋带有没有绑紧,也更少去阳台上透气了。

    秋天连小学的校园里也多了一分萧瑟。曾经繁茂的树叶开始枯萎进而随着风飘落在地上,每个人踩在满地的树叶上面,都会发出“吱吱”的清脆的响声,这是秋天独有的乐章。

    本如愿所偿的考到了前十,当他把那本比字典还厚的漫画书偷偷带到学校时,豆豆的眼睛都快瞪直了。豆豆祈求了半天,本才终于答应自己先看完了以后有时间借给他看。

    期中考试完了的这段时间,是本最风光的时期。他每天和周围的同学聊着漫画,聊着卡牌玩具,聊着女同学的新发簪,似乎快忘了那个就在自己楼下的女孩。

12

    她再次出现在本的视线里,是在学校的体育场。那天正好轮到本到操场旁边的垃圾回收点倒垃圾。

    倒完垃圾,本拖着笨重的垃圾桶,迈着小碎步正往回走,听到自己身旁的桃树下隐隐约约传来啼哭的声音以及嘲笑声。

    本侧过头,看见几个人围在那个女孩周围,一个人上去扯她的头发,然后另一个人又会乘机去薅她的红领巾。

      本径直便冲了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勇敢了起来。也许当时这样做的结果会让围观的同学窃窃私语:“看呐,这个人居然在帮那个妖怪解围”。但是本似乎突然不再惧怕这些言语了。

      大两岁的本在一年级学生面前显得高大许多,加上本是真的生气了,那几个人在本用尽全力怒吼了一声以后便做鸟兽散。

      女孩抹了抹脸,抬起了头看着本。她的头发有些散乱,脸颊上也挂着几滴泪珠。

    本赶忙从兜里掏出两张纸递给了女孩。然后他想着可以离开了,但是不知为何自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的在女孩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本就这样呆呆的坐在她旁边。他从来没有安慰过人,等女孩的抽泣声渐渐小了许多以后,本才勉强在牙缝里挤出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女孩停止了抽泣,略带哭腔的声音软软的就像棉花糖,但是却透着一股疏远和冷漠:“嗯,应该是讨厌我吧”。

    “那他们为什么讨厌你?”

      本问完这句话后就后悔了,这个问题是那么显而易见,就像学习最好的理应坐在第一排,或者班上最淘气的理应是男孩子一样——脸上有疤痕的女生,理应被人讨厌,而且是那种不带愧疚感,可以向其他人高调宣布的讨厌。

      女孩沉默了一会,随后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的眼睛盯着本,本看到她的眼睛此刻恢复成小孩子本应该有的干净透彻。然后本听见她用弱弱的声音问:“你不讨厌我吗?”

    她的语气像是疑问句,又像是在期待某种答案一般。

      本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脑海里飞速旋转着。这个问题难住了本,是啊,他讨厌她吗?

    他似乎不太确定,或者本不知道讨厌的定义是什么。如果怕和她离得太近引来别人的流言蜚语算是讨厌她,那本确实此前确实有过这种担心。如果指的是像其他同学那样对那个疤痕指指点点,那么本倒是没有这么做过。

      他觉得这个女孩应该是指后者,所以本沉思片刻后,郑重的摇了摇头:“不,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女孩的脸上展现出一种温和的不易察觉的笑容。

    周围的桃花早已经过了盛开的时节,不过还残留着淡淡清香。

    本不知为何此时突然想起豆豆以前说过的有两个学生在这里牵手的故事,脸变得滚烫赤红了起来。

    他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怕被女孩发现了自己脑袋里想的东西,赶紧找了个借口:

    “嗯,那我先走了,一会该上课了。”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以后他们再敢欺负你,我帮你告老师去。”

    说完不管女孩的反应,赶忙站起身离开,走了几步以后,本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

      “秋。”女孩回答。

    “秋天的秋?”

    “秋千的秋。”

    本若有所思了片刻,还是没想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只好点了点头便走了。

13

    从这以后,本内心那道一直阻碍着他的魔障似乎被不攻自破了。他开始时不时的在课间跑到一年级七班的窗户边,朝着女孩挥手打招呼,后来更是课间直接当着一群人的面夸她:“嘿,秋,你今天戴的蝴蝶结真美!”

    一开始女孩的班上的同学都在议论纷纷。但是慢慢似乎就习惯了,本只有偶尔几次听到有人窃窃私语:“那个人又来找妖怪了。”但是随着本用力瞪了一眼他们以后,这些话也渐渐减少了。

  在一个下雨后连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傍晚,本还是把那个芭比娃娃送给了秋。

    本把秋叫了出来,然后从袖子里掏出那个他早已想送给她的礼物,她看上去并没有其他女孩那样喜欢这个玩具,但是随后还是微笑着接下了。

  “我其实…早就想把它给你了,但是…以前一直没机会。”本摸摸脑袋支支吾吾的说道。

    女孩当然不可能知道本在很早以前便注意到她了。本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不把自己那天公园里遇见她的事说出来。

  14

    本终于鼓起勇气向豆豆介绍了秋,这对本来说意义重大。结果豆豆竟然欣然便接受了秋,这让本感到无比诧异。

    多年后,有一天两人在河边的桥上一起喝酒时,聊起了秋,豆豆清了清嗓子说:“在你介绍她之前我早知道你认识她了,咱俩刚开学碰见她那晚,你的眼神是那么炽热又闪烁,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没见过你那样。”夕阳下两人都涨红了脸,豆豆分不清本脸上的潮红是什么导致的。

    有些事情很神奇,随着豆豆成为秋第二个朋友以后,慢慢的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秋了,这一点从秋脸上渐渐浮现的笑容看得出来。

      但是本感觉她内心深处依旧有一道伤痕,这点似乎只有本能看得见。他经常看到秋捡起枯萎的落叶,然后定定的望着那片叶子,眼神既深邃又飘渺。

      某一天下午,本在秋的教室外面递给了她一张纸条,然后一句话没说便走了。

    秋打开纸条,发现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几行字:

        秋,这个周六我想邀请你到我家来,那天是我妈妈的生日。

                                                                本

      本希望自己可以帮到秋,或者给她带来一些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和秋接触的越久,他感觉年幼的秋的内心似乎有某种零件破损了,是那种难以缝合的破损。本首先想到的“缝合”这些受损的零件的办法就是借助家庭的力量,从小到大,每当本遇到什么特别难受的事情,家庭总是他最好的避风港。

      他知道秋也有自己的家庭,但是本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有一次本把别人送给爸爸多余的一款新剃须刀带到学校送给秋,让她转交给她爸爸——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那天秋的眼神里涌现出一种本从未见过的悲凉与慌张,并且淡漠的拒绝了。

      15

    那个周末的傍晚秋还是按照地址到了本的家门口。

    本其实一直在等待着门铃被按响那一刻,于是听到声音后,便立刻冲了过去打开了门。

    秋穿着一身略微有点老旧的粉色裙子站在面前,这是秋为了迎合今天的气氛特意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裙子。

    她今天的装扮就像一个小公主一样,只不过脸上那道疤似乎时刻在提醒着人们,她是一个被摧残的公主。

    本拉着她的手往屋内走去,感觉到她似乎有点紧张,手心里竟然有一些汗。

    本提前询问过父母,想在妈妈生日那天带个“特殊的朋友”过来,父母自然是欣然同意了。

    看到秋那一刻,本的父母显然没想到本口中的“特殊的朋友”居然如此特殊,明显愣了一下,但是紧接着热情的招待起了今天这个小客人。那种热情不是大人善用的表演手段,用来彰显自己的大度或者好客,因为本从妈妈眼中隐约看到了一抹心疼。

      今天是本妈妈42岁生日,生日蛋糕上插满了蜡烛,上面有一个大大的42的数字,旁边有一个笑脸,那是本求着蛋糕制作人员让自己加上去的。

    本的妈妈是一个温柔持家且内敛的人,以往的生日基本都是自己一家人在家里随意便过了,今天本邀请来了一个小客人,让这个生日似乎变得热闹且更有意义了一些。

    唱完了生日歌,本的爸爸将蛋糕划开分给用了每一个人。这时候一直低头沉默的秋站起来,将稚嫩的手掌打开,印入本一家人眼前的是一个闪着银光的戒指。

      这是一枚纯银的戒指,秋一直带在身边。这枚戒指对她而言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曾经某个男人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没有交出来,她思来想去,决定把它送给本的妈妈作为生日礼物,她其实第一次去别人家过生日,所以觉得一定要送点什么贵重的东西。

      本看到妈妈眼里闪着泪花,拍了拍秋的脑袋,温柔的说:“孩子,谢谢你,但是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你能来陪我们一起过生日就已经是最好了礼物啦。”

    秋执意要给,但是都被本妈妈拒绝了。随后本的妈妈似乎想起什么,反倒是站起身进屋翻了一会,随后拿着一条丝绸围脖出来,从背后温柔给秋围上。围脖挂在秋的脖子上,那道疤痕瞬间变得隐蔽了很多。

    本的妈妈似乎有点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吧”。

    秋的眼睛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暖流,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某种情绪。

    秋执意不肯让本的父母送她回去,声称这附近有个亲戚,她要先去那里,本的父母没有办法,只能和本一起,把秋送到了小区门口。

    临走前,本的妈妈蹲了下来,用手抚摸着秋的背,温柔的说道:“你知道吗?上天会在给人间派天使,为了方便在人群里认出来,便会在天使身上做一个记号,而你脸上的,就是天使的记号”。

  秋用力的点了点头。

16

    此后,秋的性格改变了很多,甚至开始主动和周围的人说话了,偶尔有时候会垂下头,本便知道一定是某个顽皮又恶毒的学生说秋坏话了。除此之外,秋在学校的生活轨迹总的来说还是挺顺利的。

  本在一点点长大,他也看着秋在一点点长大,曾经那个能垂到大腿的书包在秋上三年级的时候,已经只能到她腰那里了。

  本好多次想忍不住想问秋,她那个疤痕是怎么来的,但本看到秋眼神深处那一抹抹不去的痛楚,便止住了。他有一次旁敲侧击的说:“秋,我看到一个新闻,有个人的脸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割伤了,和你脸上的疤一样。”

    但是秋只是把头深深的埋下去,久久没有说话。从此本便再也没有问起过了。

    有一天周末本在家里翻着百科全书,收音机里一条语音播报打断了本的阅读。

    “在我国神龙县有位医术高超的老人,拥有专门治皮肤受伤的配方,据说患者用上他的药即使再深的伤疤也能痊愈…”

    本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了头,聚精会神的听收音机里传出的消息。

    播放完毕后,本暗暗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翻箱倒柜,最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地图,展开后眼神不停的搜索着,最终目光停留在了离家几百公里以外的一处地方。他用笔在那里画了一个圈,然后把地图小心翼翼折起来,放进自己口袋里。然后向父母借口出去玩,便搭了车前往火车站。本想咨询寒假假期的票价,这样自己好提前存钱。火车站有直达神龙县的票,可是经过询问过后,要购买火车票必须要有身份证,本只好无奈的离开了,随后只好前往汽车站碰碰运气。

    幸运的是,买汽车票不像火车票那么严格,而且还有抵达神龙县的车,只不过会中转好几次。但是由于本无法说出一个令售票员信服的理由,所以只能按照成人票的价格卖给他。

  本询问了一下寒假的票价,一张是120元。本坐在车站的椅子上,扳着手指头算着账:

    两个人来回的车票是480元,还要在路上买吃的喝的,来去要两天的时间,万一到了以后预约的太多还要排队,算下来至少也要三天,所以还要找旅馆,还有买药的钱。

  欧天呐…

  本翻了个白眼,看来至少要在假期之前存到一千块才行,而且不能问父母要。

    这笔钱对于在上五年级的本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但是他似乎很快就想到了办法。

    本回到家中,又是一番翻箱倒柜的操作,然后不一会他的面前便摞好了小半个人这么高的漫画书。

  这是他小学时代的所有宝贝,但是现在似乎不得不用他们来换些钱了。

  离放假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每天本的妈妈会给本20块钱的吃早餐和买生活用品的钱。

    “一个月的话可以省下600,这里有大概30本漫画,那些我今年新买的,就卖15块钱一本,那些旧一些的就卖十块好了。”

    本有些不舍的摸了摸这些漫画书,这些都是自己苦苦哀求父母才一本本买回来的,每本的价格都是四五十块钱。

    可是没办法,现在本急需用这笔钱,因为这是治好秋的希望。想到这里,本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了。

  17

  第二天,豆豆知道本要卖掉所有漫画书的时候,惊讶的把嘴巴张的巨大。他知道这些漫画书对本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以为本遇到了什么急事,一再询问道。

  可是本想对豆豆隐瞒这件事,因为他那张嘴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秘密泄露出去了。

  在豆豆的帮助下,要不了多久许多学生都知道本要卖漫画的消息了。

  本一天只敢带3本到学校来,因为怕带多了以后被爸妈或许老师发现,那他的存钱计划便没办法继续了。

  很显然他的“小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几乎每天中午放学之前,他的三本书就卖光了。

  十多天以后,本看着书包里推在一起的零钱,感觉又离自己目标近了一步。

  这段时间本在暗暗凑钱,没有去找秋,他怕一找她忍不住就把这个秘密提前说出去了,他想要给秋一个最棒的惊喜。

    直到有一天秋心急如焚的跑到本的班上找他,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本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故作神秘的说:

  “现在什么都别说,再等一小段时间,我要给你说一个特别大的秘密。”

    秋欲言又止,看着本用手臂在空中围了大大的一个圈。这时上课铃声响了,本拍了拍秋的肩膀,便走进了教室。

    本这段时间为了省下每天吃早饭的二十块钱,只能不要脸的和豆豆一起吃一份早餐,每次豆豆都会皱着眉头说:“你小子可别忘了,你欠我一个大人情,以后你要是新买了漫画书必须第一个借给我。”

    本不好意思的笑着点点头。

  到了离放假还有只剩几天的时间了。终于有一天,本晚上回到家中,小心翼翼的进入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反锁上,坐在床上,轻轻把书包拉链打开,把里面装着的钱全部倒了出来。

  书包里几乎全是数额很小的零钱,所以整个书包被装的满满当当的。本每次得到一笔钱都会在本子上认真的记下来,所以如果他算得没错,那么今天正好凑齐了一千元。

  本小心翼翼的数着,直到手都快数麻了,才终于将一堆零钱数完:“980,985,995,1000!耶!”

    本兴奋的跳起来在空中转了两圈,凑到钱就意味着可以去找那个神医了,找到那个神医就意味着秋的疤痕就能痊愈了。

    本越想越激动,他已经忍不住快点告诉秋这个自己好不容易憋了这么久的秘密,他已经能想象到秋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定也会和自己一起激动的跳起来。

18

    天气变得愈发的寒冷,第二天一大早本便背着书包,裹着厚厚的衣服出了门。昨晚似乎下起了雪,直到早上还飘着若隐若现的米粒大小的雪花。

    雪已经堆积到地里很深了,能没到本的脚踝。往年的冬天也下过雪,但是今天的雪是下的最厚的一次。本的妈妈把本叫了回去,给本换了双厚实的靴子,又加了一条围巾。

    本坐在汽车后座上,等待着爸爸开车送自己去学校。

    但是爸爸却怎么也发动不了车子,似乎是大雪的原因,让车子产生了某些故障。爸爸调试了好一会依旧不行,本有些坐不住了,看了看时间,他原本是打算今早就去告诉秋这个消息的。

    于是他告诉父母自己坐公交车去学校,然后便快速的跑到了公交站,所幸本并未等待太久,到学校的车便驶了过来。

    本坐在车上不停搓着手,公交车上不像爸爸的汽车里有暖气,这让本感觉到一股从头顶慢慢延续到脚底板的寒意。

    到了学校以后,本快速的跑到秋的教室门口。他特意来的早早的,这样秋一到学校就会看到自己。

    雪花还在不停的飘着,本一直在原地蹦蹦跳跳的暖和自己,但是他能抵抗这种寒冷,因为一想到秋今后终于能不再被别人指指点点,一想到她以后也会像一个正常女孩子那样照着镜子梳妆打扮自己,便有一股暖流在本心里流淌。

    天被大雪覆盖的灰蒙蒙的,本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以后,本才反应过来,似乎所有人都来了,但是秋那个位置还是空缺的,平时她应该早就到教室里坐着了。

    本心想难道是秋感冒了吗?他正想赶回去上课,一个脚步声慢慢靠近了过来。本认识她,她是秋的班主任。

    “你就是秋的好朋友吧,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

    说完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丝绸围脖,本当然认得它。

  他急忙问道:“老师,秋呢?秋呢?”

  老师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唉,她亲生父亲前两天把她接走了,据说是回老家了”,接着又说了一句“这孩子也是命苦”,然后便走进教室上课了。

  本呆呆地站在原地,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让他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他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于是他用力的扇了自己一耳光。

  围脖上面很快也覆盖了雪,原本鲜艳的颜色被慢慢吞灭,只留下一片凄惨的白。本感觉似乎天气突然降低了十几度,他的内心似乎突然失去了什么,只有一股由内而外的寒意和自己被冻的已经麻木的身体。

  19

  秋突然出现在了本的面前,她笑着抱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老家有点急事,所以回去处理了点事情。”

  本无奈的摇摇头,然后说:“算了,这次原谅你吧。我偷偷存了一笔钱,我找到了能把你医好的人,你的疤很快就会好起来”

  秋听完激动的和本拥抱在一起。

  两人随后一起坐上前往神龙县的车,并且带着药材回来了。没过几个星期,秋脸上的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原来秋的脸是那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下。

      “本,该起床了。”

  妈妈略带担心的口吻传来,她轻轻摇了摇本,将他唤醒。本的妈妈非常担心本的状况,自从放假之后,原本活蹦乱跳的本几乎一次都没出去过,每天在家里除了吃,玩游戏就是睡觉,有时候醒来妈妈还会发现本眼角有悄悄的泪珠。

    本晃了晃沉重的脑袋,他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刺痛着他的双眼,他拖着松散的身体下楼去吃饭,可是他这段时间的胃口总是不太好,父母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但他也似乎什么也没听进去。

    突然本放下了筷子,抬起了头,说道:“爸妈,我一会想去公园里面走走。”

    这是这个假期本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出去,这意味着他的心情似乎在变好,本的爸妈高兴的点点头。

    本拒绝了父母一起陪同的消息,他随手换了件外套,穿着棉拖鞋便朝公园走去。公园离本的家其实走路也只用十分钟而已,但是以往一家人来都是开车来的,因为还要带各种包啊毯子之类的,本一个人出来逛公园反倒是感觉轻松许多。

    今天久违的出了大太阳,阳光照在树叶上又接着落在柏油地上,形成一个个斑驳的形状。一些冬眠的鸟儿似乎也已经苏醒了,在天上叽叽喳喳的叫着。

    本突然停下来脚步,一家店铺橱窗里摆放着一本新连载的漫画。本很喜欢这个漫画,但是他目光又移开了,本心想等以后有机会再买吧,因为他现在没有钱。其实他有钱,但是那笔钱他一直没有动用一分钱,似乎不去用它,那个希望就永远还在。

    不一会本就来到了公园里面。他找了张椅子随意的坐下。风刮在本略显苍白的脸上,即使有太阳,可是冬天的寒风依旧有些刺人。

    本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多数的植物都在这个季节里显得毫无生机,无力的低垂着头,嘎嘎作响的躯壳随风摇曳着。整个公园也十分冷清,完全没有了曾经那种热闹的景象。

    本低垂着头把耳机拿出来听歌,他似乎突然想起那天自己在公园看到秋的背影时,脑子里蹦出的那句:“她在想什么?”。本突然感觉自己此刻似乎能明白秋当时在想什么了?什么也没在想,只有感受在代替自己说话。那是一种隔离感,抽离感,无助感——仿佛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被糖衣包裹着的一颗美味的糖果,人们尽情在糖衣里面的世界享受,而当时的秋,或许是此刻的自己,就像是在糖衣外面的人。

      听了几首歌以后,本站起来伸了伸腰,跺了跺脚,冬天使本就不怎么运动的本血液流通的更慢,他才坐一会便感觉腿有些麻了。正当他在考虑要不要回去的时候,他再次看到了她。

    其实本没有认出来这个人是秋——要不是看到她独有的那条疤痕的话。

      在不远处一片荒芜的被树叶堆积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破旧棉大衣的小孩,正在伸手往垃圾箱里寻找着什么,一旁有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空瓶子。

    那人弯着背,头发蓬松又杂乱,就像家里织毛衣用的线团,散开落在沙发底下,等某天搬家发现时已经堆满灰尘了一样。她脸上俨然已经脏的分不清是红是白,但是那道疤却依旧那么显眼。

    那是落在人间的天使的记号,所以让本一眼便认出来她了。

    其实本应该再走近一点,观察一下再确认是不是她。可是本似乎笃定了似的,一把扯下耳机,迈着步子便走了过去。

  “秋?”

    那人的躯体僵住了,随后抬起了头。

  本感觉自己双手不停的在颤抖着,这个眼神本太熟悉了,那样的透彻又那样的拒人千里以外,仿佛就像开学那天见到秋的时候一样。

    秋也没想到自己能遇到本,冰冷的眼睛里面又有了一丝温度。

  20

 

    那天的本实在有太多想问的了。他后来时常后悔自己不应该知道这么多,这样记忆里的秋还仅仅是一个脸不小心被划伤的可爱女孩的形象。

    “我听你们老师说,你不是被你爸爸接回老家了吗?”

    “嗯”秋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爸爸呢?”

    “死了。”秋的语气出奇的平静。

  本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急剧收缩了一下,随后自己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对,是真的被吓得跳了起来。

    那个阳光明媚的冬季的晌午,两人坐在公园的双人木制椅子上直到太阳落山。就在这个本第一次遇到秋的公园里,这个宁静的公园,秋缓缓说出了自己的一切。本此后漫长的岁月心情从没有过像今天一样波澜四起,难以平复。甚至一想到秋用平静的语气说出的话,不管过了多少年,本的内心还是会五味杂陈。

    秋的老家在一个偏远的贫穷的村庄,这里离最近的城镇都要坐半个小时的车程。她的父亲是一个赌徒,不,应该说是赌鬼。那个村庄里但凡有一点上进心的劳动力都早已经远离那个地方了,甚至有的人宁愿一辈子不回来。

    剩下的基本就三种人,一种秋这样的几岁的小孩,被父母生下后就基本不管了;第二种是村里的老人,他们没有劳动力,也看不到儿女能尽孝心的可能性,还在这里呆着只是想去世以后能和老伴或者父母埋葬在一起。而第三种就是秋父亲这样的,既懒又想发大财,所以嗜赌成性。众所周知十赌九输,村庄里曾经还有点钱的家庭,都基本把钱败光了,媳妇也偷偷跑了。家里本来就穷的只有用家里为数不多的家当作为抵押,例如电视机,老婆的首饰,或者是秋这样的家里的女童。

    秋就是这样被自己父亲亲手签字画押送出去的,秋早已经不是这个村的首例了。对于赌鬼来说,赌桌就是家,桌上的筹码就是自己的孩子,他们早已经没有亲情的概念了,把女儿送出去,既能缓解燃眉之急,又能少养活一个人吃饭,这简直就是“双赢”。

    秋的爸爸自然不可能把秋带给什么正经人家,只能作为偿还赌债的砝码。

    黄赌向来不分家,规格大一点的地下赌场会有专门列出来的大客户名单,这些客户都是常年高消费的“财神爷”,所以各大地下赌场会尽量满足他们提出的各种条件以便拉拢人心,赌鬼都是一群人性扭曲的东西,所以他们的需求自然和正常人不一样。秋和其他很多女孩一样,被父母抵押出去后用来作为赌场取悦大客户的手段。

    秋那天被蒙着眼睛,周围都是嘈杂的叫声,她只感觉有一双强壮的手压着自己前进,然后在某一个房间便停了下来,接着那个人把自己推了进去,紧接着就是身后重重的关门声。

  秋似乎感觉房间里面有人,等蒙在她眼睛上的眼罩被取下来时,她看到了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

  那个男人粗莽的开始脱她的衣服,秋趁着他不备,使出浑身的力气用力咬住那个男人的耳朵,她当时感觉喉咙里传来温热的咸味,此后便是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惨叫。

  男人抓起桌子旁边的水果刀,提起来就给了秋一刀。秋感觉自己脸上和脖子上似乎有什么刺痛感袭来,紧接着自己便朝地上倒了过去。年幼的她躺在地上,看着血液流进自己眼睛里,她的世界开始变得一片血红。耳朵里似乎也灌进去了不少血,这让她感觉嗡嗡嗡的,听不清这个男人到底在叫什么,她只感觉那个男人的怒火似乎没有消散的意思,又狠狠的踩自己的肚子,踢自己的头。

    秋说起那时候,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碍眼的垃圾袋一样,被人随意践踏。

  秋接着用开玩笑一般的口吻说道:

  “幸亏他打我一会以后我就失去了直觉,然后我就没有任何感觉了。”

21

    秋醒来是在一张县医院的病床上,后来听说是被赌场的人扔进了臭水沟里,结果被好心人救了出来,抢救了三天才终于保住了性命,但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脸上的这道疤,却作为那晚秋所经受遭遇的证明,要跟她一辈子。

    她醒来之后,公安局派人来调查,询问秋情况。但是秋从醒来之后变得情绪极其不稳定,也非常怕人,尤其是成年男人。所以基本上警察也没从她口里知道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因为秋的情绪问题,警察也无法得知她的真实身份,联系不上他的父母。

  一听想联系父母,秋更加闭口不谈一句话了。最后没办法,秋从医院出来,在孤儿院呆了两个月以后,被一个好心的家庭领养了,这些也就是在本第一次遇到秋之前的事情。

    秋慢慢悠悠的讲述完这些事情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期间本能感受到秋握紧的拳头和回忆到一些细节时颤抖的身体,但是秋稍作平复了,便又继续讲下去。

    本期间无数次想打断秋,不光是想安慰她,本每听一个字都感觉心中有把刀在狠狠刺着自己。

    讲完这些,秋用力吐了一口气,低下头。本听见她在小声啜泣着,紧接着声音慢慢扩大,越来越大,最后秋终于肆无忌惮的号啕大哭了起来,她已经压抑太久了,没人关心她只是一个三年级不到十岁的小孩而已。

    本将肩膀借给了她。他的一切试图安慰的话,在秋的经历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能做的就仅仅是让秋倚靠着自己。

    秋一直哭了有半个小时,眼睛都哭的红肿了起来。本没有带纸在身上,只能任由秋的泪水把自己整个肩膀和袖子淋湿一片。

    22

    那天,秋也说起了此后发生的事。

  她生父把她抵押出去以后继续赌,可是依旧是输。秋在养父养母家度过了两年后,秋那畜牲一般的生父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秋被寄养在这里,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和女儿重逢,而是在女儿读书的时候,也就是本最后一次去找她之前,强行把女儿抓走。他给学校证明了自己是秋的亲生父亲,所以学校也没办法,只能任由他拉着秋离开学校。

  “你觉得他会带我去哪里?”

  秋冷不防的问本。本当然知道肯定不可能是带她去餐馆吃好吃的,但是秋接下来的这番话,却依旧让本感觉内心一阵恶心。

  “他拉着我,像拉着一个行李箱,或者是一只狗一样,来到了我养父养母家。”

  秋讲到这里笑了笑,然后又接着往下面讲。

  秋的生父把秋带到养父母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说自己女儿在他们家白白住了两年,要让他们赔自己的精神损失费。

    她的养父母都是平常善良老百姓,哪里遇到过这么穷凶极恶的人,于是乖乖给了秋的生父两千块钱。

  你们是不是和本一样以为,故事讲到这里,秋的生父拿到了钱,就会把秋放了?所以说人性最极端的恶,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秋的生父拿到钱以后,放过了她的养父养母。但是却没有放过她。

    他把秋又带回了那个地方,那个肮脏的,让秋感到瑟瑟发抖的村庄。

  秋的生父回到家便把秋锁在昏暗的厕所里,便拿着那两千块钱又去赌了。有时候他一天回来一次,有时候两天才回来一次。如果是给秋带饭回来了,那就说明那天他赢了钱,要是输了,秋那天只能喝房间水管里面的水,喝到饱为止。

  这样过了小半个月,秋已经感觉自己浑身都没有力气了,而且经常出现幻觉。那天晚上她的生父似乎心情还不错,赢了不少,回家又是唱歌又是喝酒。他醉醺醺的把赌桌上不知道谁吃剩下的炒饭递给了秋,毕竟秋留着还有用,不能真的饿死了。

    秋这个时候捡起厕所里面的一块压茅草的石头,就往这个畜牲头上砸去,紧接着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她第一个想法就是回来找养父养母,可是却发现他们已经搬家了。无家可归的秋只能风餐露宿,靠着捡瓶子和乞讨维生。

  23

  当秋讲完以后,声音已经沙哑的说不出话了。

  天已经开始泛着阴沉,公园周围的路灯开始闪起微弱的泛白的光。太阳一下山之后,冬天气温便开始骤降。

  听完秋一字一句讲完这些,本感觉自己身体变得极其沉重,他感觉双腿在不断的发抖,怎么也不受控制,过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本知道秋没有地方可去,于是便让她先去自己家住,让妈妈多弄点好吃的。本明显感觉秋这段时间瘦了整整一大圈。

  秋也没有推辞。回到家以后,本趁着秋洗碗的时间向父母讲述了她的遭遇。

  本的爸爸咬着牙,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父亲,而本的妈妈早已经哭的泣不成声了。

  他们决定要帮这个可怜的孩子一把。

(感谢您能读到这里,非常抱歉,因为之后可能会对文章润色以后尝试进行投稿,所以还有十分之一左右的篇幅没有上传。

后续秋的生父并没有死,而秋的结局也十分悲凉,唉…)

 

 

 

 

 

 

 

 

 

 

 

 

 

 

 

 

 

 

   

 

 

 

 

 

 

 

 

 

 

 

   

 

 

   

   

 

   

 

 

 

 

 

诗与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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