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孚从北京不远万里地回到南宁,已是凌晨两点半。
我早已在南宁东站等他归来。
南孚在南宁东站下了下车,踏上了熟悉的土地,伸了伸被铁皮箱连续几日颠簸的懒腰,扔下一句:“到底是自己的故土好,踏上她就好像从从遥远的国度回到了妈妈的怀抱。”
这是一个北漂的青年,怀揣大学时在三角梅开得灿烂的励志墙里许下的诺言,大学毕业后,他就一路向北,到达了无数青年梦寐以求,心驰神往的圣地—北京。
我对北京到底是无缘甚交,虽是泱泱华夏的首都之地,却谈不上半点想去的冲动。
只知道北京,是一个多少人挤破脑袋也要看一眼的城市,多少年轻人用青春,孤注一掷兑现梦想的地方。
三年不见南孚,模样变了好多,原来在大学里那白净青涩的脸蛋,被北京的沙尘暴磨得有棱有角,被刮得瘦削,带着几缕成熟,还有几分沧桑。
南宁这座城市的热闹,始于深夜。
南孚抛弃一路归来的疲惫,说要去大学时每个周末必去的那一条小吃街市。
我说明晚再说去吧,你这么累啦。
他软磨硬泡一番,坚决不从。我感觉自己好像站在好望角的风口上,用热切怪异的眼神打量他。
南孚的性格还是一如当年的倔强,我执拗不过,只好无奈从他。
那一晚,我们在街角希肴的小店喝了罕见的桂林三花酒,南孚喝得像一只醉猫。
带着半醉半醒,南孚说起北京的经历,用酒做催化剂,把压在心里的苦楚倒吐在了邕城的喧嚣月夜。
他说来到北京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京城之都的威仪。警察叔叔是他到达北京的一个朋友,向他发出第一声问候,声音硬邦邦的,很直。
南孚乖乖地掏出了身份证,不敢有半点造次。飘荡在北京的生活,始于此。
南孚学的是金融专业,却对音乐情有独钟。这次策马扬鞭地闯荡北京,就是在想在北京流浪街头,让来自全世界过往首都的形形色色的人,聆听自己的声音。
和北漂的一大群人一样,南孚也住着地下室。那是阳光晒不到的世界一角,一不小心就会轻易生潮。
把钱包身份证每天压在枕头下睡觉,方便面里加入不知晾了多久的灰黑的卤蛋,趁着妇女多的地方偷偷插队,拼命地挤公交,为了租到廉价的房子,与绷着一脸诡异的女房东讨价还价……所有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
一切简单地安置,他就在潮湿的地下室,诞生了他的伟大的音乐。
南孚每日连接不断地创作一首又一首的歌词。他会弹吉他,也会识谱。满墙的平面上用图钉钉满了他写的所有的歌。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这么多的歌词想唱出来,但是碍于邻居们的感受,只能低吟浅唱。由于墙体的潮湿泛滥,几天的字迹就染出毛刺,纸张也被水汽吸附得死牢,像是霉菌,让他陷入苦恼。
于是他就开始背着吉他,以音乐为生。
一开始是卖歌,后来给人兼棚,帮忙编曲。他陆陆续续地认识了一些同道中人,然后一起创建乐队,也加入过别人的乐队。也渐渐懂得混迹流浪歌手的江湖规矩,有彼此互相扶持,但基本都是捉襟见肘,吃不饱,却也饿不死。但也有为争夺地盘经常打得头破血流。
南孚和两个刚认识的哥们一起在一个叫西台的街角卖唱,那里是一个黄金地带。有好几次都跟来自四川的流浪乐队打了起来,有时候抡起吉他就开干,南孚怎么也没想到,打架居然也用到宝贝吉他来拼命。有时候有些卖唱的歌手就会在那个地方在半夜无人之时,撒上几泡尿,搞得臭味熏天。
于是被迫转移根据地。他找到一个行人稀落的巷尾,潇潇瑟瑟地开唱。偶尔趁着别人中午或者晚上间隙的时候,偷偷去占一下别人的地方,像做贼一样,一边开工,一边负责放哨。那时已是夜色阑珊,行人渐渐微醺,肯放下钱的也寥寥无几。借酒发疯的人,倒是鬼哭狼嚎地同他纠缠。南孚也没有生气,问他喜不喜欢原创。那人喝得踉踉跄跄的,哪懂什么是原创。于是他唱了赵雷的成都,唱得那个喝酒的人浑身颤抖,泪光晶莹,酣畅淋漓地吐了一地。
南孚也同组队的乐队进过酒吧里演出。那时候乐队不出名,没有什么人尊重他们。有一次在唱一首父亲的歌曲时,台下的两人旁若无人地在拥吻。男的将手伸进女人的上衣里面,捏的起劲,搞得那女的销魂不已,一阵呻吟。
南孚停了吉他,怒气冲冲,骂到:“奶水捏出来没有,操你妈逼的,不听就滚蛋!”
话音刚落,就飞上一个酒瓶子,那是酒吧老板扔的。南孚看着墙上满是玻璃岁渣子的啤酒,后背突然感觉凉了一下。
以至于回到潮湿的租房一直想不通,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两眼望着这满墙的歌词,潮湿的水汽让它们生出了黑点,那是霉菌肆虐,泛滥成灾。
呵,这阳光也晒不进的地方,何时才会不那么轻易生潮,让这些浪漫多情的歌词也能重见正常的天日,更好地闯进那些需要安慰的人们的视野。
后来南孚的乐队合了又散,散了又合。经历过几场沙尘暴的几次轮回,南孚的生活总算熬出了新意。
恰如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终于吐出了绿意。
他说这种感觉,真的是山穷水尽之后,又见柳暗花明。没有亲身经历之前,古人说的全是瞎话,矫揉造作。但现在不怎么认为了。
他再也不用像老鼠一样,过着钻地洞的地下室生活。那种生活呛人,就像所有的苦水涌到了喉咙,却又被噎着。
他说从此以后多了好多的粉丝,以前不受待见的歌手也和他开始称兄道弟。
唱片公司找他签约的前半夜,他喝得酩酊大醉。触手可及的美好前程,搁在明亮的橱窗面前,和他只隔着一层晶莹的玻璃。
后半夜的时候,他清醒过来,拿出了白色的合同,揉了揉,像抛物线一样丢进了垃圾桶。
他说这不是我要的生活,也不是成功的生活,他想要走遍山南山北,以梦为马,走遍天涯,唱给那些需要听的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成功了吗?
他说,貌似成功而已。所谓的成功难道就是有车有房,年薪百万,或者过着别人伺候得体面的生活?
我一番醍醐灌顶。我知道他喝酒,是把身体灌醉了,但是脑子没有醉,清醒得很。
我们总是被别人设定的人生规矩里,像温顺的绵羊,无从思考一番,就急匆匆地闯了进去,自以为获得了所谓的安全感。也在自以为是的生活方式里,开始消磨青春,赘肉横生。按部就班地生活,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却只任阳光照不进的世界一角,轻易地生潮,爬满了斑驳陆离的霉变,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生活?
南孚说,他要做一只电力持久耐用的电池,在黑暗的时候,发出明亮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