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一天,父亲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栅栏间,让我去俗称“大菜园”薯地载一些地瓜,说是载实要我动手挖,我从声音里读出他对下雨的隐忧。他年逼古稀,却还整天在田里忙活,说这样好打发日子。
周末,我照样起个早,阳光捎着北风把冷气送到薯地。父亲蹲在垄上,点着喇叭型的纸烟,悠悠地吸着,进而喷出缕缕的鼻烟,地上升腾起一丝一丝的水气,钻进他的鼻子里去,一出一进,吐纳自适。“大菜园”约摸五、六分地,葫芦形状的,像父亲精心绘在地上的水彩画一般。一行行大小齐整、薯蒂拱出的薯畦黄绿相间,白色的薯花开得艳怒,开得逗人。父亲洒脱地吐掉唾湿的烟卷纸末,咳嗽一声,弯下腰扯起薯藤,土地发出嘶哩的声响,如弹响指,若经刀的骨骼裂开,又似乐器弦线突然拧断,那是藤蔓不愿离开土地的伤泣。万物是有感情的,土地滋养作物,庄稼吮吸养分,一时要生离了,难免缠绵悱恻,拉扯牵绊的。一畦薯藤扯光了,父亲双手抡起乌锥,在畦两边轻轻挖开,他是顾惜旁逸孥生的薯崽。利锥落下,一些薯仔拦腰斩断,他的眉头拧了一下,停住脚步,在断薯处锄了一锥,半截鲜活的薯块现出油黑的泥土。倘有锈蚀的,他蹲下来,查找缘由,是经过火烤的粪土烧灼的,还是“永春肥”腌渍的,抑或是土虫咬噬的呢?他拨弄着,沉思着,忽然喉头动了一下,像农科专家有了重大发现似的。正磨蹭时,一只乌鸦从我们的头顶掠过,飘下哇哇两、三声,父亲随之说:寒流要来,会下雨。
父亲种地入心精细,瞧,薯地的田埂造得老宽坦平,简直可以跑车,薯畦大小不差寸,瞄一眼笔直笔直的。薯地原是插早稻的,没有经犁,纯用体力一锥一锥的挖刨,敲碎土块,再整成锥型。一畦成坯,他得走上田埂闭一只眼端详半天,碍眼的决意要修正或重新料理。稻田土糗,掘土,锄松,整畦,下秧,得花一番心血。六月天,热毒天,人坐在凉荫里都要冒汗,他独自在烈日下一锥锥地掘呀捣呀,薯畦一寸寸的延展。中暑了,他狠命地灌草根汤汁,什么车前草、凤尾草、笔须草、水金菊等,熬了一铝锅,一天到晚的猛喝。他相信“五谷有情”,只要勤侍弄,庄稼就长得水灵丰茂,果实硕壮。他每天总到田间逡巡一回,跟它们对话一番,他蹲在地头谛听久旱灌水或逢雨的甘薯生长的声音,然后洋洋而归。
冬天的太阳一乜斜就沉下山头,田野蓦地暗淡下来,不远处空置的田地里一头老牛在张望着,寻求主人的影子。父亲的薯地碎松,挖掘也不用费劲,我一忽拉挖了四、五畦,排成行的甘薯块大,外观清爽。父亲瞧着甘薯,又迎面看着我,像在审视他的另一件杰作似的。我半晌干的抵他两天的活计,他从我身上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他仿佛悟到什么,兀自笑咪咪的。
薯藤晒在枯草离离的垄上,薯块叠在屋后的土洞里。“甘薯小人参”,这是常挂在父亲嘴边的一句话。甘薯滋补肠胃,单独煮汤或掺在米里熬,爽口和胃,想方便也方便,生产队那年代,一根麦杆一石子足矣。现今城里人,吃腥喝辣,满腹油的膏的,弄得肚子周转不灵,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呀!甘薯是父亲生命历程中最佳的养料,他一生很少赴过饭局,饮食清淡,三餐两顿薯粥,却活得舒坦,活得健朗,活得有说服力。每年,在最阳明的季节,他将希望连同薯秧栽在“掩风西照”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