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来,是来说再见的。”靳洋低着头,像踩灭烟头一样跺了跺脚。然后突然又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了下来,有些落寞而拘谨地站立着,抬头将眼神抛向远方。
我看着他,心里很明白,他现在不抽烟了,只是还是有这个习惯。
而养成习惯的那个当初,我们才仅仅高一。
青春期的孩子,躁动得很单纯,尤其是青春期的男孩子。
高一的我们就是那批躁动得单纯的男孩子。
那时候的我们常常聚集在一起,悄悄地将头发蓄长,双眼则要故作成熟的透出些桀骜与忧郁。我们时长三五成群,在黄昏的楼梯,在午夜的天台,抽着刚刚学会的烟,哼着最新流行的歌,一起咀嚼着那一片沉默中蕴含的某些我们自己都不能确切知晓的情绪。那些情绪,关于家庭,关于学习,关于隔壁班那个清纯的女孩子。
而靳洋的情绪里还有关于梦的。他是有梦的,我知道。
“有好久没来了吧。”眼前的靳洋,不经意间发出了一声轻叹。他的眼神还在远方没有抛回来,我也就没出声,只是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眼神投向他看的方向。
这里还是原来的那个天台,远处悄然起了雾气,这一切的景象,也恰如从前。
靳洋的梦,和他深爱的画画有关。
那个时候一条街都没几个学画画的。不知道靳洋在哪里搞来那么一堆玩意儿整天当宝贝一样小心翼翼的在纸上涂抹。随着那些宝贝越来越多,靳洋偷偷地将阵地从卧室转移到了家里楼道下的小仓库。那里拥挤,破败,但却因为靳洋那些劣质的颜料和画布,变得鲜活了起来。
靳洋画画刚开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时候画画的成本虽然不比现在,但对于靳洋的家来说,却也是很沉重的负担。所以靳洋从未向父母开口要过钱,我也不知道他偷偷画画的钱从哪里来,直到靳洋的妈妈暗地里向我询问靳洋最近消瘦得厉害,是不是省下吃饭的钱去谈恋爱了?我才幡然醒悟。
那时候,记忆中最多的画面,就是靳洋一边在嘴里嚼着我分给他的半份饭或者一个馒头,一边眼睛发光一样看着画布涂涂抹抹。那个时候,他的画非常高产,且生机蓬勃。
直到我们升了高二之后,出现了一个女孩儿。
我是从他的画里发现的。那些画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好像突然间多了些甜蜜,还时常出现一个朦胧美丽的背影。靳洋告诉我,她叫唐薇。他一谈起她,嘴角弯弯,眼神中都是笑意。
突然有一天,靳洋的小画室里出现了第三个人,我才终于意识到那个女孩儿是真实纯在的,这个小画室也是真的很拥挤。我看着靳洋的笑脸,悄悄地拿着饭退了出去。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靳洋仅仅画了两幅画,画布上都是那个像梦一样美的女孩儿,唐薇。
可是靳洋却从我这边寻求帮助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开始是几顿饭几支烟,后来直接是钱,几十,一百,几百。那时候的靳洋很快乐,但是那种快乐却有着一种颓废,绝望的味道。好像是吸食某种物品上瘾,一面腐败,却一面兴奋着。靳洋的妈妈越来越担心,我也越来越苦恼。直到靳洋再来,我嚼着半个馒头,给他翻出来洗白的口袋,他才突然哭了出来。那哭声有一股嚎的撕心裂肺的味道,哭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两句话:她觉得我画画,没有未来。你知道吗,她说我们完了!
我常常心里想,佛曰取得真经之前要历经九九八十一劫,那唐薇,就是靳洋追梦路途中最大的劫难。
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绝望时有多么孤注一掷,原因还是因为爱情。那时候的靳洋疯了一般,到处奔波去找画画的专业老师。他课不上,饭不怎么吃,头发也不理,颓废的像一个野人。我一开始尽力帮他打着掩护,直到东窗事发,老师们逼问我,靳洋的妈妈抱住我痛哭,我才意识到,我对于靳洋是多么的束手无策。对于梦想,我也远远不如靳洋那般,有去追寻,驯服一匹野马的勇气。
可是世事总难如愿。对于靳洋来说,最致命的打击还是一名他辛辛苦苦找到的专业老师口中的那几句话:
你一开始的画法就是错的。
你画了这么久,全都是没有用的。
你的画画,的确没有一点未来。
我不知道这些话对那时候的靳洋来说打击究竟有多大。
眼前的靳洋,头发理得很短,很精神。他很沉默,眼神里有一些躲避的情愫。我天性钝感,但也能隐约感到,当初那些话,大抵也是一种刮肉蚀骨的痛楚与折磨。
那之后靳洋就完全变了。他把自己关了将近有半个月,不说话也不动。临近高考,靳洋的妈妈每日以泪洗面。我每日带回满满的笔记,他也从来没有半句言语。
那个小画室,后来就满是灰尘。
“帮我跟唐薇告个别吧。”
眼前的靳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视线转了回来,他定定地看着我,嘴角弯了起来,“我自己去说,挺难为情的。”
我看着他,也笑了起来。
有时候劫难,也是重生的命门。
那件事是我后来知道的。在靳洋把自己关在房间的倒数第二天,唐薇冲到他的面前,以一种我从来未见过的姿态大吼道:
靳洋,你现在这样算什么男子汉真英雄!
你不是说你是放在戈壁上也不会死的白杨吗?!
一点挫折你就跟死了一样活不了了?!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说你不行说咱俩完了吗?!就是因为靳洋你喜欢的是你画的那个女孩儿!是你的画!不是我!
我当初说你是因为我生气我难受!而你居然因为这么点儿打击连你最爱的画画你都要丢了!我真瞧不起你!
我瞧不起你!
她说完就冲了出去。我后来听说之后,瞬间对这个女孩儿肃然起敬,也为靳洋感到害臊。靳洋自己也很难为情,在倒数第一天里,死乞白赖地蹭了我一顿饭,差点吃得我破产。
再后来就是喜闻乐见皆大欢喜。靳洋重回校园与小画室,并且拉着我戒了烟。他的成绩一路攀升,那些画也终于得到一位远在海南的老师的认可。在我们在高考的独木桥上浴血奋战的时候,靳洋已经拿到了某艺术学院破格录取的通知,终于守得花开见月明。
“真为你高兴。”
我不大会说话,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但我想靳洋明白我的意思。
我很久未见到靳洋笑得这么灿烂了。他大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要保重啊!到时候给你寄明信片!”
我笑着点头。
雾气中我仿佛听到很久以前我们一起瞎编的一首曲子,其中一段是这样的:
你不曾说你要去远方
但我知道你的心一直在流浪
梦依然在梦走的路上
它是野马你是不死的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