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直到我和三姑坐在餐厅里点餐时，我都仍然有点愣神。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孩子，今年二十四岁，衣着精致简洁，齐耳短发，正在低头看着菜单。
似乎注意我的走神，她抬头冲我笑了笑，有点打趣的问：“怎么了？难道不认识我了？”
我下意识想诚实的点头，又感觉太没有礼貌了，有点尴尬。
三姑把菜单递给旁边的服务员后，突然站起来探过身帮我理了理外套的衣领，直起身子打量了下满意后，才继续坐下来。
她似乎刚想和我说什么，就又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脸上满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抿了好几次唇，才压下去。
“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我。”说这话时她自己又忍不住的笑了。
02
三姑并不是我的姑姑，而是我的表姐，比我大五岁。我从小就听所有人都喊她三姑，便跟着一起喊，久而久之，反而忘记了该喊她表姐。
后来我才听说，三姑之所以叫三姑，是因为舅母生了三姑从医院回家时，路上有只鸟不停的喊“三姑，三姑”，舅母想着反正孩子也没有名字，不如就叫三姑吧，贱名反而好养活。
三姑是舅母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在此之前，舅母已经生过一个女孩，叫玉萍，在三姑四岁多的时候，又多了一个叫玉龙的弟弟。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老二都是最不受关注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在《请回答1988》中，作为老二的成德善在生日时嚎啕大哭，委屈而又无奈，让人忍不住心酸，但是作为老二的三姑比德善的经历更残酷。
我阿妈在提及三姑时，总是皱着眉头感叹：“幸好玉龙出生时三姑都四岁多了，好歹能自己吃饭穿衣了，要不，这孩子能不能长大都难说……”
03
三姑的童年时光究竟是怎样的我并不清楚，所能得到的信息都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因为舅母过于泼辣的性格，为三姑鸣不平的声音永远只会出现在私底下：
“三姑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唉~”
“谁说不是呢，小学都没读完！”
“这孩子以后也难，家里连个依靠都没有……”
我在十岁时因为家里的缘故，在外婆家待过大概一年的时间，那个时候我才有机会接近这个大人口中的三姑。
那时候三姑已经离开学校有两年多了，舅妈家养了许多鸭子还有几只羊，三姑每天早上起来后就去喂鸭子，然后骑着自行车把我和玉龙带到学校去上学，然后去放羊，中午再接我们俩回来，下午送我们上学后就去地里帮忙……我能感觉到她很羡慕我们，她对所有带字的东西都有谜一样的执着，即使路上看到的废报纸，她也要捡起来看一看。
我和三姑并不亲近，因为她身上总是脏兮兮的，坐在自行车上我都会尽力不和她接触。我喜欢玉萍表姐，会给我讲解题目，也喜欢玉龙表弟，会带着我一起捉螃蟹捉泥鳅。
小孩子大概也分不清是非，我那时感觉三姑这个人真是笨死了，总是犯错。因为一旦出了什么事，例如出现了干柴没了，雨伞不知道去哪儿了，衣服忘记收回来了之类的事，舅母总是张口就骂三姑，左邻右舍都可以听得见。舅舅总是不理不睬，被吵的烦了才会嘟囔几句。三姑一个人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在地上。
04
三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哭的呢，我不大记得了。
那时我已经离开外婆家将近一年，中秋节随着阿妈去舅母家走亲，才又见到了三姑。
十六岁的三姑，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只不过有些过于纤瘦，仍然穿着洗的发白的衣服。
中午吃饭时，一家人都坐了下来，三姑在帮忙把煲好的汤端出来。满满的一大碗排骨玉米汤，很烫很烫，三姑把汤放在桌子上时有些着急，不小心溅出来一点，弄湿了桌布。
舅母突然就像被点燃了一样破口大骂，把杯子里刚倒好的啤酒都泼到三姑身上……我吓得一动不敢动，眼泪都飙出来了，直到阿妈一边拦着舅母一边示意我赶紧把三姑拉到旁边去才醒过神来。
我把三姑拉到外面的院子里，三姑一直没有说话，我以为她哭了，偷偷看她结果被她发现了。这个十六岁的姑娘，整个上衣都被啤酒打湿了，却对我笑了笑，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安慰我。
我本来已经止住了的眼泪，结果又冒了出来，不知道是为自己受了惊吓委屈，还是为三姑委屈。
05
阿妈告诉我三姑离家出走了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暗暗欢喜的，想着外面再差也好过家里。
三姑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舅母舅舅骂骂咧咧的折腾了一番就直接放弃寻找了，家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叫三姑的人。
在四年后，最先有了三姑的消息的是我阿妈。三姑竟然一直记得我阿妈的手机号码，然后添加了阿妈的微信。三姑有时会在微信上问问家里的情况，会寄一些补品让阿妈带给外婆。但是，三姑从来不问关于舅舅舅母的任何事情。除了第一次时，请求我阿妈把她以后每月打回来的一千元转给舅母。
后来，我自己有了微信，也会在微信上和三姑聊天，多半是她主动问我生活和学习，有时也会说说自己的情况。
在这个过程中我才知道，十七岁离家出走的三姑，靠着夏天捡知了壳换来的钱买了一张可以不知道去哪里的火车票，一路摸索，做过洗碗工，做过清洁工，做过流水线的工人……后来，有好多人说三姑做的菜好吃，或许可以尝试开个饭店。三姑抱着大不了从头再来的心态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在朋友的介绍下去了城市另一个方位的大学城，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开了一家小饭店。
大概苦难总要均衡一点，已经二十二岁的三姑凭借一手好厨艺终于在大学城站稳了脚跟，她的餐馆开了几家分店，雇了一些员工帮忙打理，收入也稳定了下来。
06
我看着三姑的笑脸，一时间有些恍惚。我这次来A市是因为暑假要实习的事情，本来选好的公司突然反悔说名额满了，只得再找一家，如果还找不到，就修不满暑假实践学分了，为这件事情我已经烦躁好久了。
而此时此刻，看着三姑，我突然平静下来了。
“我在大学城附近买了房子，不过还在还房贷，现在报了英语成人版，打算多学点，”三姑真的很爱笑，说这话时她又忍不住笑了，“现在已经四家店了，打算开第五家――其实吧，当初我都以为自己没有路了呢，哈，谁知道竟然有了现在的我。反正都是一辈子，爬到哪里是哪里吧。”
吃完饭后我跟着三姑去参观她的餐馆，装修的很精致，大方简洁，三姑像个公主一样，骄傲的一点点介绍，连眼睛里都是闪闪的光。
07
三姑开车送我去公司的路上，车上放着一首我并不知名的歌曲，三姑在跟着轻轻哼唱。
怎么大风越狠，
我心越荡，
幻如一丝尘土，
随风自由地在狂舞，
我要握紧手中坚定，
却又飘散的勇气，
我会变成巨人，
踏着力气
踩着梦
女歌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固执与不妥协，我看着三姑，过往一瞬间在眼前过了一遍，阳光从车窗斜射进来，照的我眼睛酸酸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首歌叫《野子》。
《野子》不是为公主而唱，而三姑也不是一个公主，她是最瘦小的士兵，却展望着最尽头的希望，在光着脚熬过最艰难的时光后，终于成为了她自己的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