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秋雨绵绵的九月，校园里玉兰树的叶子还是一片葱郁。小雨淅淅沥沥的滴在大片大片的叶子上，水珠顺着树叶的脉络滑落到地上，把我从神游中惊醒。
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却发现年轻的女老师停止了讲课，正直视着我们的正后方：“请问，你找哪位？”
我猛地扭过来，看到一双满是泥泞的脚正踩在陈旧的木制地板上，裤腿高挽露出两截枯瘦的小腿，上身却是干净整洁的中山装，一看就是经过岁月很多年磨损洗礼的样子。一位老人，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半截没有燃完的廉价香烟，氤氲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庞，待烟雾慢慢散去，只见他深沉的眼睛直视前方，淡淡地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我的心里一痛，那种心悸的疼痛感将我从梦中惊醒。
爷爷的坟葬在一个向阳的迎风坡，坡上从上至下依次葬满了各种年龄段去世的人，越往坡下走越有一种阴森的神秘氛围，按照我们这边农村的说法，坡下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全是少年亡，就是那些不满六十岁去世的人，六亲不认，有机会就把鬼魂附在阳气弱的活人身上索命。
此时正值中午十二点，送葬的队伍已经原路返回，我悄悄折回来，抱着双腿坐在爷爷坟边，全身心地聆听着四周的声音。山坡上静的出奇，一个人也没有，今天也没有太阳。突然，有几声急促的类似虫鸣的声音低低的响起，一声急过一声，我想，会不会有邪恶的鬼魂在此时现身？那样的话我也不害怕，我的爷爷会保护我。可是，爷爷是新入土者，应该法力尚若，那些邪恶的亡灵会不会欺负他？又或者，会不会也有好心的鬼魂过来安慰我？如果真有，可不可以请你帮我给爷爷带句话，告诉他，孙女很想他！……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哭出声来。一边朝着爷爷的坟磕了几个头，转身离去。
远远望去，一马平川。如果到了晚春，这里到处都栽满了稻谷，看上去就像一片一望无垠的草原。最中心的位置，有一座黑白相间的两进四合院似的房子。青瓦盖顶，木板覆地，是那种陈旧的木头被劈成不规则长方形做成的地面，四面的墙也是这样的木板镶嵌在一起制成的。这是附近几个村子唯一的一所乡村学校。我爷爷以前就在这里代课。他年轻的时候是教私塾的先生，解放后在公立学校教书，退休后又回到村子里代课。这里很缺老师，后来终于派了年轻的老师来，爷爷就在校门边摆了摊卖点小东西。
房上的青砖很厚实，出太阳的时候和下雨的时候都不怕，不过吹风的时候会很冷。四面的风都向着学校大门聚拢，爷爷的摊位在大门外，背后靠墙，另外三面并无任何遮蔽物，光秃秃的一览无遗。所以每次来给爷爷送饭，我远远地朝他招手他就能看到。学校大门外有一条小河沟，春天的雨后，小河沟会涨水，我和爷爷会脱掉鞋子，跳进河沟的下游，捞起河里的泥沙在那里堆一个临时的田坎，然后在靠近田坎水最深的位置放一个水桶，不一会儿，就能收获满满一桶四指宽的鲫鱼。真正的野生鲫鱼，晚上拿回家熬上一锅，肉嫩汤鲜，真的很美味。
晴朗的夏夜，繁星满天。我和爷爷会拖一把凉椅在房前的院坝里乘凉。他一手摇着蒲扇，一只手夹着烟，静静地望向夜空，有时候很久都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会突然笑着望向我：“等你长大了，我就轻松了。到时候你帮我去镇上进货，我让你买什么你就买什么。”还有一次，他特别高兴地跟我说，他做梦梦见我考上重点大学了，和另外一个女孩子一起，争着要报考外省的一所大学。我也很高兴，我觉得爷爷说的话都是真的，总有一天，我要坐着飞机去外省上大学。不过，过了很多天，爷爷突然很认真地给我说，以后就在省内念大学吧，不要和人家争。说完这句话，他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大团雾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他的眼睛正望向别处。
“爷爷，他们说我考上了大学也没钱上，读书也没什么用。”
“你不要听他们说，只要我在，你念到哪里，我供到哪里。你别怕，爷爷有退休工资。”
“爷爷，下雨天你别出去吧，我怕打雷会打到你。你看外面天好黑，好大的雷声。”
“不怕，我有斗篷和蓑衣呢，我去把田坎挖个缺口，把里面的水放一放，不然那些秧苗会被淹死的！”
那天的情形我记得特别清楚，明明是白天却好像马上就要天黑了，惊雷阵阵，闪电不时划破房顶上空。房前的竹子尖不时折断，哗地一声，一棵小树瞬间被闪电劈中。雨水顺着房子两边的阴沟汇成两条湍急的小溪，爷爷挽起裤腿，露出两条枯瘦的脚杆，赤着脚走向泥泞的田坎。他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篷，雨水不停地在他身上跳动。
我很怕爷爷会回不来。不过，那一次，他最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后来的很多年里，爷爷生过几次重病，别人都以为他再也挺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安然无恙地醒过来。
我们语文老师说，《红楼梦》最精彩的地方是林黛玉死前的那句话：“宝玉，宝玉，你好……”没有人知道她那个“好”字后面想说的是什么，留给读者无限怅惘。
爷爷清醒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我死了，你……”彼时我正在念高三。
后来是长达三个月的昏迷。他的求生欲很强，可是最终还是离开了。我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让他在活着的时候看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从此以后，我住在姑姑家里。姑姑说，照顾好我是爷爷对她唯一的要求。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所在的小县城当了一名老师。我工作的学校是当地最好的高中，学校里有古色古香的木楼，建于清朝道光年间，保留至今。头顶青瓦，脚踏木地板，是那种古朴的树木被劈成不规则长方形铺成的地板。窗外是一排排的玉兰树。一到毕业季，玉兰花朵朵绽放，花香四溢。
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在教室里上课，总是忍不住望向窗外，或者看看教室的正后方。
我很喜欢一部电视剧里的台词：曾经有人说过，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的人是因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别离。一年又一年，不知过去了有多久，远方再没有传来故人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