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封狼剑

第一章

潼关东北有一险要之地,毗邻黄河,名曰姚原,与潼关互成犄角,相望而援。

姚原前有低谷,称为姚谷,姚谷地势凹广,唐军与安史叛军各有十余万大军曾于此会战,唐军败守潼关。

姚原设行军大营,统将为江湖人士,人称封狼剑钟来,钟来聚江湖好汉数百,以援唐军,唐军予以部卒三万,在此姚原大营阻安史叛军主力崔乾佑部数月,不得入关。

时值子夜,不见星月。

卓凡在寝帐中忽起忽坐,睡意全无,脑中回想着白日里传来的消息。

数天之前,以怠兵之名,潼关守将封常清与高仙芝被唐皇斩首,新来主将哥舒翰,虽年事已高,但才能不下封高二人,唐皇又连下圣旨,道是安禄山崔乾佑部在陕郡本营只有老弱残兵四千,催促哥舒翰紧急出兵剿灭。

本是好事,但据安插在崔乾佑大营的探子回报,这四千老弱残兵只是诱饵,周围埋伏三万精兵,且还有黄讳率领的先锋军五万伺机而动,虽哥舒翰有二十万兵马,但都是新募,未能及时训练,战力不足,难以应战。

若不出战,哥舒翰必步封高二人后尘,郭子仪与李光弼在北线抗敌,已有初胜,若哥舒翰殁,大唐无良将,潼关必不可守,都城长安必陷,与郭李两军合击之策便失败,关内百姓亦如关外河北百姓一般,流离失所,生灵涂炭。

卓凡重重叹口气,他深知如此军国大事,岂是他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所能考虑的,但他不得不去考虑,因为他的师父是江湖上被称为大英雄大豪杰的封狼剑钟来,又是数百江湖豪杰之首,姚原大营主将,卓凡迟早是要继承封狼剑,为了有能够继承封狼剑的资格,所以他不得不磨砺自己,不得不去考虑。

正当忧虑烦恼之际,忽听隔壁主将寝帐内有刀剑交鸣之音,那正是钟来所住之帐,卓凡心中一跳,拿起长剑,奔帐而去。

奔到钟来寝帐外,但见另侧帐内的大汉也跑了过来,大汉手持鬼头大刀,一双环眼怒目,卓凡知此人为钟来结义兄弟,名曰豹眼。

卓凡忙问,“豹叔,怎么了?”

豹眼急急朝帐内跑去,“问鸟蛋,进去看看不就知道。”

卓凡也只好随豹眼进帐,一进帐中,卓凡只见有一青衣薄须的中年男子坐在帐中桌边,男子左肩窝处有一血窟窿,鲜血直流,当是新伤,但男子却不甚在意,稳如泰山手持茶杯慢饮,桌上放有一条断臂,断臂手握一支精钢判官笔,判官笔上有血迹,看来肩窝处的伤就是这判官笔所刺。

卓凡见状忙赶上前去,不去理会桌上断臂从何而来,且小心退下钟来的衣衫,查了伤口,确也不深无毒,卓凡打清水清洗包扎。

这青衫中年男子便是钟来。

豹眼则将帐内外巡查了一圈,返身看到桌上断臂,气冲吼道,“原是书剑生这厮,他受伤走不远,待我抓住,捏碎他的脑袋。”

钟来气定神闲,“不碍事,他却也不是来行刺,只是来谈笔生意。”

豹眼怒目圆瞪,“管他什么鸟生意,伤了大哥你,我自容不得他。”说着,豹眼提刀便要出帐寻找。

“回来。”钟来叫道。

豹眼不理会。

“给我回来!”钟来猛然站起大喝,惊得卓凡赶紧稳了稳手中的包扎布条。

豹眼定住转身,“大哥你却只砍他右臂,于公他是崔乾佑的参军,处处与我们为敌,于私,他伤你几回,你都处处忍让,非要死在他手上才罢休!”

钟来不恼反叹,扶首坐下,“毕竟是我亏欠他在先。”

说到亏欠,卓凡却也知道,当年钟来、豹眼与书剑生是歃血为盟的结义兄弟,当时安史叛军始乱,河北百姓流离失所,三人欲投唐军为民平叛,行至黄河,闻两岸百姓怨声载道,一问才知是黄河恶鬼黄讳在此欺压百姓,三人决定锄强扶弱。

但黄讳势大,武功亦不弱,且在此盘踞日久,不肯与三人正面交手,除之艰难,但闻黄讳好色,书剑生夫人也是女中豪杰,便自告奋勇前去诱黄讳到黄河之边,但因钟来逞勇,导致书剑生夫人不慎落水身亡,只取了黄讳一目,黄讳遁逃,书剑生将夫人之死怪罪钟来,因此割袍断义,投安禄山去了。

豹眼哼道,“是他心胸狭窄,他娘们落水之事,岂能全怪在你头上,那些圣贤之书他是白读,竟然割断什么袍,还处处与我等做对,这种人死了岂不是更好!”

说到这里,钟来忽而怒拍木桌,木桌轰然四散,“我今日断他一臂,乃是为公,在如今临阵换将、军心不稳之际,他劝我倒戈安禄山,安禄山暴虐,鞭笞百姓,我岂能应他,大怒之下断他一手,以示警告,他刺我一笔,乃是为私,若当年我不逞勇,何至于我三兄弟今日局面!”

“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是处处向他,这书剑生今夜必杀!”豹眼大吼一声,冲出帐外要寻书剑生去。

钟来一急,不顾卓凡包扎,飞身跟出帐外,唤豹眼不理,情急之下一掌击出,豹眼却也不设防,被钟来击到后背,向前扑倒,豹眼转头,一脸讶异。

钟来微闭双眼,缓缓将掌收回,“毕竟是兄弟,我不曾忘记我们的歃血为盟。”

豹眼撇头冷笑,“他要杀你,我要杀他,你却要杀我,这兄弟,不当也罢!”

钟来却也不辩解,隐怒冷道,“若是如此,你走便是。”

豹眼一愣,万万没料到钟来如此说,不由得再冷笑,起身提刀就走,“好好好,走就走。”走了两步,豹眼又转头道,“这是你赶我,当年歃血为盟,我也没忘。”

说罢,豹眼头也不回。

卓凡一急,忙追上身去,“豹叔,这只是误会......”

豹眼一把将卓凡推开,自顾自离开。

卓凡无奈,回到钟来身边,“师父,如今军心不稳,江湖之人自由惯了,不告而别有一半,若豹叔都走了,剩下一半恐也留不住,潼关只怕更难守,师父你一直要保护的百姓该怎么办?”

“走了也好。”钟来将衣服理好,负手而立,“想当年我组义军,以封狼剑为名振臂高呼,应者众多,可几年下来,一败再败,如今退守潼关,期间,在明里暗里丢掉性命的、心灰意冷离开的还少吗,他们信我,关内的百姓也信我,可如今内忧外患,许多兄弟已经失了信心,你豹叔他们走,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说着,钟来从贴身内衬里掏出一张白布,展开有小臂长宽,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红色的字,钟来将布给卓凡,“你也知道这是何物。”

卓凡自然知晓,这是关内百姓自感朝廷疲惫不能护民,封狼剑钟来素有侠名,愿意以身救民于水火,便以血书相托,上面用血写满名字。

卓凡道,“徒儿自然知晓。”

钟来道,“我钟来身负如此期望,为民也好,为国也罢,只算为了自己,也绝不能让叛军踏进潼关一步,若让暴虐之人入主长安,天下百姓必不安生,此时此刻,你我习武之人若不能挺身而出,实在窝囊。”

卓凡抱拳道,“徒儿紧随师父,以安天下之民,成侠义之道。”

“那好,”钟来道,“你去帐内将封狼剑和剑下信件取来,我有一件极重要之事交与你。”

卓凡转身入帐,不时将物什取出,钟来一把将封狼剑抄在手,拔出一半,举剑横空,寒气四溢,周围温度霎时低了一半。

封狼剑是一柄汉剑,长柄为乌,剑鞘漆红,年时已久,已见斑驳。

钟来道,“此剑封狼,乃汉武表彰霍去病长驱匈奴、封狼居胥之功所赐之剑,此剑为护卫而生,霍去病殁,由其亲兵传今,每代持剑者无不是英雄豪杰,江湖上任谁听了封狼剑之名,无不赞颂,你可知为何?”

卓凡双目更是坚定,虽然这封狼剑的故事听了不下百遍,可就是因为每一代持剑者的传奇侠义故事,让年幼的卓凡跪在钟来庄前三天三夜,又为钟来做了三年免费奴仆。

听到这问题,卓凡深吸一口气,郑重的回答道,“侠义无名,安民为重。”

钟来点点头,伸出剑指,轻柔抚摸冰凉剑刃,然后果决将剑入鞘,甩给卓凡,背过身去,再也未看一眼,“你只答对了一半。”

卓凡不解,之前钟来不都是这样解释的吗?

钟来继续道,“一个人习武,总是要保护某些东西,复仇也好,作恶也罢,也都是为了保护珍惜的人事。”

钟来转身望着卓凡,“我记得有一个人给我说过,有些人的一生,就像流星,璀璨而短暂,之所以璀璨是因为肩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不得不去拼命燃烧自己,而短暂,是我们力不从心……明知力不从心……”

钟来突然沉默,卓凡不解,希望钟来继续说下去。

钟来却摆摆手,举手动作之间,显得萧索单薄,卓凡从来没有觉得钟来会有这样的形态,钟来道,“骑上我那一匹最快的战马,用最快的速度奔向潼关,将信件交给哥舒将军,信上之事极其重要,关系到潼关的存亡,一刻也耽误不得,一切听从哥舒将军调遣,不得违抗。”

卓凡听闻,心中喜忧并生,喜是卓凡知道师父总会想到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局,忧的是自己离封狼剑还很远,卓凡提气抱拳,寻马奔驰而去。

钟来凝望着卓凡身影飞速消失在黑夜,久未挪开,直到一名跛脚哨兵来报,“钟大侠,他们来了。”

钟来立马回神轻吁道,“终于来了,传令,王将军带领三万兵马埋伏在姚谷入口高地处,若有敌军出谷,就地格杀,万不得入谷,此间战事一了,立即驰援哥舒将军,听从调遣。”

可哨兵却站在那里不动,钟来声音一高,“还不去?”

哨兵为难道,“钟大侠,姚原大营一共三万兵马,若全都埋伏在谷口,那钟大侠你......”

钟来晓明原因,安慰笑道,“小兄弟切勿担心,我自有安排。”

哨兵似乎意识到什么,高声道,“姚原全军敬重钟大侠,哪怕此战必死,我等绝不退缩,必追随大侠左右。”说到最后,哨兵单膝跪下请命。

钟来双手将哨兵扶起,“事不宜迟,你们都是老兵,是哥舒将军和大唐迫切需要的老兵,且按照我说的去做。”

哨兵还不死心,“那五万叛军为何会进入姚谷,总要有虚兵来引才是。”

钟来笑了笑,“他们会进来的,一切在一开始就安排好,他们一定会进来的。”

第二章 

姚原大营虽然与潼关相望而援,但仍有一些距离,卓凡已驰之半道。

马上奔驰,卓凡从喜忧的情绪中渐渐冷静下来,回想钟来为何将从不离身的封狼剑交给自己,又说些难懂的话。

思想着,卓凡脑中一震,方才师父说的那些话像极托付叮嘱,一股不祥预感从心头升起。

卓凡忙勒马逼停,生硬调转马头,往回奔出几丈,忽而又想到怀中那重要信件,又不由勒住马头。

是先送信还是先回去看师父?

马在原地焦躁不安的转了十来圈,卓凡头上汗水涔涔,最后卓凡狠狠的夹了夹马腹,将马头转向潼关方向,极速奔驰,到了潼关门下,亮出封狼剑表明身份后,卓凡想让守军转交信件,细想一瞬,卓凡无奈跺脚,又从守军手中抢过信件,奔向将军大营,不多时,卓凡又急匆从大营奔出,跃身上马,不顾背后呼喊之声。

卓凡走后,潼关大营紧急调动兵力,似是有一场大战来临。

而在姚原大营这边,钟来穿了一件纯白色的圆领衣衫,这件衣服钟来一生之中只穿过两回,一回是拜师时候,再是收徒时候,钟来用手背摆了摆长衫,持一把唐剑,独自站在姚谷中间宽阔之地,等待。

钟来微闭着眼睛,黄土高原冷冽的夜风从东边迎面吹来,带着黄土的干腥味,手中剑被风吹过,低鸣的震动传到手臂,钟来突然想到年少时候,在江南春柳之间那温暖的酥风,还有那明媚的少女,少女谈笑顾盼之间,却被一抹血红惨白了脸色。

钟来在好友少年书剑生的指引下,拜师封狼剑,苦学五年剑术,终于杀死了那个不知名的剑客为少女报仇。

“轰、轰、轰!”

大地的剧烈震动让钟来眼睛睁开,夜风吹的更紧,满是染血刀刃独特的血腥和铁腥综合的古怪气味。

钟来要等的人,来了。

这是一支五万大军,隶属于安禄山麾下崔乾佑部,军前统将是手持一尾钩镰的黄讳,也就是当年被钟来夺去一目的黄河恶鬼,黄讳右眼处有碗底大的一块疤痕,甚是狰狞。

骑兵手持长戟,战马披甲带刺,排做两排,整齐走在黄讳之后,横排延展而去,在钟来眼中延伸到黑夜深处。

再后就是黑压一片陌刀步兵,陌刀尖竖,犹如铁树丛林,不着边际,又似神话中的尖刀地狱,光是看着就心惊胆颤,不敢再望,陌刀步兵之后,又是两排轻甲长弓兵,背后箭囊中的飞箭,估摸够填满整个姚谷。

五万,原在钟来脑中只是个数字,参与战事后,对钟来来说,是五万条生命,而如今,面对这五万的军队,钟来觉得自己只是夜风中的一粒微尘。

钟来的心都开始随着死神般震耳欲聋的整齐行进步伐而震动,震动中又生出胆怯,钟来感觉若这五万人奔驰过来,自己就像滔天巨浪梢头的枯叶,瞬时间就粉身碎骨,钟来本能的想要往后退几步,可他只能强忍着不退,将双腿和脊背绷的紧直,全身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都如手中的唐剑一般冰冷。

“轰,轰!”

部队已到眼前,在钟来不自觉的咽下一口干涩的口水的时候,部队停了下来,借助骑兵手中如白昼的火把,钟来的面目终于清楚。

独战群恶的大侠钟来,也不曾想过面对五万大军的时候,心中竟然升起恐惧。

待尘烟散尽,独目黄讳策马前行几步,饶有兴味的盯着钟来,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两丈。

钟来有些僵硬的脸一笑,“你果然带着五万军队来了。”

黄讳也跟着笑,“不正是如你所愿?”

钟来觉得自己可以活动活动身体,于是钟来小心的走动,身体也感觉温暖了些,“你知道我想让你进来?”

黄讳阴冷一笑,“我不知道,但崔乾佑知道,就在刚刚,有飞鹰来报,哥舒翰将要派兵进攻陕郡。”

钟来眉头一皱。

黄讳继续道,“陕郡本来埋伏精兵三万,我又有五万,哥舒翰派了十五万大军,按理说应该哥舒翰赢面大一些。”

听着,钟来脸色跟着变化。

黄讳道,“可崔乾佑从别处也调兵十五万赶来,想来哥舒翰到了,十五万兵也来了,除去我这被你诱出的五万,十五万老兵对十五万新兵,哪个赢面大一些?”

钟来脸色终于变得凝重,刚温暖起来的身体,又骤然冰冷。

黄讳大笑,“飞鹰从潼关飞到陕郡不会超过一刻钟,一刻钟里,哥舒翰的大军还未集结完毕,而你们的探子所不知道的是,在陕郡西北部,还留有一支十五万的军队,这支军队会很快赶来。”

钟来脑中急速旋转,哥舒翰身边必定出了内奸,而同时得到哥舒翰信任和使用飞鹰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哥舒翰的副将,大唐忠良之后,平日里喜养一只猎鹰,哥舒翰出兵,这人必留守潼关,这样说来,潼关已失,哥舒翰危在旦夕!

想到这里,钟来惨白着脸,往后退了几步,精心安排的布局,却被内奸一举打乱,钟来脑中混乱,却想着另一个人身陷险境,“书剑生呢?”

黄讳冷笑道,“书剑生那小子真有种,给我们演了这么久的戏,这小子狡猾如狐,看到猎鹰,马上就想到事情不对,还好我们早已防备他许久,他的亲信都已身死,如何容他通风报信,自然早就关了起来。”

钟来听罢,踉跄的又往后退了几步,若是书剑生被抓,今晚的计划就完全失败,潼关又失,哥舒翰生死堪忧,难道天下百姓真要被安禄山蹂躏吗!

钟来看了看手中的剑,不由得悲怆心起,仰天悲笑,“纵然我有一身武艺又有何用,你书剑生有满腹计谋又有何用,保不得这天下,保不得百姓,保不得你我曾许下之誓。”

“不!”钟来突然回神,“还有他们,这两个人若是愿意,必能救下书剑生,以书剑生之才,必能力挽狂澜,”钟来却又长叹一口气,“这两人行踪不定,如何指望,如何指望,难道真陷入绝境了吗!”

第三章 

陕郡,一座高高的木质营台之上,有一个浑身血污的断臂之人,虽然气息奄奄,但隐藏不住身上的书卷儒雅之气,这人满脸晦暗,被绑在木桩上,正是书剑生。

看守的是两个士兵,其中一个不解的问,“怎么把我们的参军绑在这里?”

另一个士兵嘲弄的说,“什么参军,是内奸,为什么我们迟迟打不下潼关,都是因为他,崔将军说了,今晚就要他亲眼看着哥舒翰死,看着潼关被破。”

听到如此之言,书剑生心头一阵刺痛,书剑生不由得想起钟来,想必此刻钟来一定苦苦相抗黄讳五万大军,等待自己炸毁黄河,水淹黄讳五万大军吧。

这计谋就在两个时辰前才定下的,可此刻却被困在敌营,无法脱身。

因唐军临阵换将,军心不稳,书剑生便散布谣言,说是姚原大营的江湖人士大多弃钟来而去,将士们也都逃离,然后主动向崔乾佑请命到姚原大营劝降,顺带侦查真实情况。

到了钟来帐中,书剑生便迫不及待的说了自己的计划,钟来听罢,思虑一番后道,“若是如此行事,那你我岂不是要死?”

书剑生眉头一竖,“如今之计,我们一是要力保潼关,二是要保哥舒翰,叛军压境,皇帝那边也步步紧逼,除了险中求胜已别无他法,牺牲你我能换得破除困境,何乐不为?”

钟来忙道,“道理我懂,你我自幼相识,我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我死没关系,只是你不能死,我害得弟妹落河身亡,你以此为由,明面和我决裂,投身叛军为内应,江湖上人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若你再因此而死,我当何以为人?”

书剑生有些恼怒,“何时如此婆婆妈妈,你当年为小应报仇也不见得如此懦弱,你常说习武就是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东西,而不是眼睁睁的看着珍惜的东西在眼前被夺走却无能为力,就像当初小应......你想看到关内百姓如小应一样,还是忘记了你我在你师父和封狼剑面前发过的誓!”

小应是钟来终生的遗憾,提到这里,钟来沉默下来,️而书剑生也意识到自己的过激,叹了口气,“我记得当年我们投靠唐军的时候,叛军势大,唐军节节败退,我就想我们这样投靠唐军于事无补,不如从内部瓦解他们,可你我金兰兄弟之情天下皆知,我又要如何潜入叛军之中,如何让叛军相信我?”

钟来抬头看着书剑生,书剑生继续说道,“我夫人知道后,她就半开玩笑的说,若你老婆死于钟来之手,再好的兄弟也会反目吧,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后来遇到黄讳,我夫人将他诱出来,你逞勇,她落水而亡。”

说到这里,钟来蓦地一惊,“我记得见黄讳前晚,弟妹找过我,让我等她暗号动手,莫不是......”

书剑生黯然低头,“是的,她一直在谋划,而且让黄讳做了见证,最后连你自己都信她因你而死,天下人如何不信......”

钟来想清前因后果,忙站起来扶着书剑生的肩膀,千言万语憋在胸口,最终却吐出一句,“所有的名望都给了我,你们却......”

书剑生长吐一口气,抬起头双眼也是红润,“这是个人选择,怪不得谁,况且,这事情,只能由我书剑生来做,旁人无法做到。”

书剑生看了一眼桌上的封狼剑,将剑拔出,望着寒光四射的剑刃,书剑生喃喃道,“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每一次见都会让我的血液沸腾。”书剑生将目光转回钟来脸上,“我记得你师父给我们说过,有些人就像流星,背负着太多的责任和期望,不得不拼命燃烧自己,燃烧完了,只有消失的干干净净,我和我夫人是,你钟来也是。”

说完,书剑生将剑往回一转,剑刃伸到右腋之下,血光突闪,书剑生将自己的右臂砍下。

钟来这才反应,已是晚了一步,钟来只忙将封狼剑抢了过来,扶住将倒的书剑生,怒叱道,“你在干什么!”

书剑生却道,“仇人见面,总要兵刃相向,先是失妻之恨,后是断臂之仇,这才够。”

说着,书剑生抽出判官笔,往满脸惊诧痛惜的钟来肩窝一戳,然后将判官笔与右臂扔在一起,回首望了钟来一眼,捂臂而逃。

怔了半晌,钟来脸上已经泪水涟涟,钟来知道此事只能如此,便取来纸笔,平复情绪,写下信函,然后闭眼调息,待脸上泪痕已干,持剑与判官笔相交,发出刀剑击打之音。

“看来,真的人算不如天算。”被绑在高台木架上的书剑生面如死灰苦笑,他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实在也想不出办法来挽回这既成的局势。

“谁说人斗不过天?”

书剑生神魂一震,转头望来,正是方才发问的守卫士兵,只见那士兵朝书剑生挤了挤眼,用手往脸上一抹,立马变成另一幅面容。

书剑生脑中飞速旋转,有些迟疑道,“你是梁上双君子之一?”

那士兵呵呵一笑,“这种易容本领除了我们两兄弟,天下还有谁?”

书剑生又见到和梁上双君子对话的士兵已经晕倒在地,高台下的士兵也歪歪扭扭睡着了,想来也是双君子高超的迷药手段。

书剑生大喜,“快,快去告诉哥舒翰,这里有伏兵!”

双君子哈哈笑道,“这事我弟弟已经去了,我且救你下来。”

双君子兄长将书剑生易容,换了衣服,又将方才那名士兵砍去一臂,绑在木架上,易容成书剑生的模样。

二人往姚原大营方向逃进,途中书剑生不由好奇,“江湖传言你兄弟二人独来独往,无人见的你们真容,怎会......”

君子兄长叹口气,“别提了,还不是受了钟来大恩,钟来托我二人护你周全,我兄弟二人本打算躲避战乱渡河前往蜀地,半路却想受人大恩,不得不报,我兄弟虽是盗贼,但也知恩怨,如今将你救出,我兄弟的恩也报了,恩怨也了了。”

书剑生听罢,心中一阵感动,但随即又是一阵愤怒,直骂道,“蠢材,蠢材,还是莽汉一个,有如此人才却不知善用,蠢材,真是蠢材!”

听到书剑生怒骂,君子兄长不由得失笑,叫道,“好了,且走吧。”

二人顺着提前踩好的小道逃离,不想在半路之中,发现前方道路上横躺一人,像是死去已久,待上前细细查看之时,君子兄长忽然大声悲恸起来,“兄弟啊,你怎么...怎么不等哥哥啊......”

更吃惊的是书剑生,他更愿意相信君子兄长认错了人,因为他知道若是没有认错人,哥舒翰就没有接到报警,仍然处于危险当中,可哥哥怎么会认错弟弟?

也许是悲号之声太大,引来了一众小队,小队队长扛刀大笑,“没想到老子今晚运气不错,方逮住一个内奸,这又出现了两个,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哈哈。”

君子兄长猛然站起来,怒瞪小队队长,低声对书剑生道,“现在没人认得你,趁乱赶紧逃,告诉钟来,他的情,我梁上双君子还了。”

对方小队有二十人,书剑生自知梁上双君子易容术和迷药术高超,可武功确实一般,着实为君子兄长捏了一把汗,可事出紧迫,书剑生只能选择趁乱逃跑。

果然不出书剑生所料,二十人的小队很快就追踪而上,君子兄长只怕已经身亡,痛心同时,书剑生更清醒的认识到,自己重伤,只怕很快被追上,炸黄河和报警哥舒翰,他至少在被追上之前要完成一样。

书剑生望了望地形,这时候去报警哥舒翰已经是痴人说梦,刚好这里离姚谷北方的黄河堤坝处不远,所幸这二十人都中了迷药,拖延了一会,炸黄河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他只希望钟来再撑一会。

第四章 

在姚谷之中,钟来面对黄讳的嘲弄和五万叛军,想着计划的失败,潼关失守,书剑生受难,心中的不甘与怒气不由而生,方才的恐惧和悲怆化为无尽的热流,顺着血脉延伸到身上各处,血又重新沸腾。

因为钟来想起了封狼剑,想起了卓凡,也想起了当年没有保护得了的小应。

他再次直起了身子,望着黄讳和五万叛军,他知道已经无法左右大局,更无法报警哥舒翰和救援书剑生,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好自己背负的责任。

而他要做的事,就是牵制住黄讳和五万叛军,然后等书剑生炸毁黄河,水淹五万叛军。

他已经管不到书剑生是否会来,至于哥舒翰,他更相信封狼剑和卓凡。

他再也不会像小应死在眼前那样无能为力。

血液沸腾着奔入心脏,化作冲天的豪情从钟来胸腹间吼出。

黄讳也惊异于钟来的变化,“哦,你要送死了?”

钟来哈哈大笑,“你莫不认为,当年取你眼睛的人,封狼剑的主人会是打不过就跑的孬种?”

黄讳闻言,额头青筋一跳,“哼,匹夫之勇,你可曾忘记了,你这匹夫之勇害死了书剑生的女人,再说了,你一人之勇可抵得上我五万之怒,你还奢望着有人来炸黄河?”

钟来没有多说,他举起唐剑,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淡淡的说了一句,“我的侠义之道,你一生都不会懂。”

黄讳将眼睛一眯,哂笑,“侠义能让你杀得尽这五万人?”

钟来再次放声大笑,“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黄讳冷笑,右手举起,大声喝道,“长弓手,给我放箭,我倒看看你怎么往!”

霎时间,只听弦崩之声如山裂,破空之声如雷鸣,隐入黑暗中的箭雨在钟来头顶半丈处才显出形状,密密麻麻,就像夜空压下来一般。

钟来眼神一凛,身子一低,反而纵身一跃,挥舞唐剑如白练,空中一卷,一大波箭雨被卷入剑气之中,然后转身一甩,箭雨转向黄讳射去。

黄讳倒是不惧,手中钩镰旋转成盾,将箭挡开,但其周边的骑兵们却惨叫连连,连人带马,都倒地而亡。

黄讳大怒,定睛一看,钟来臂上也插了两支羽箭,正用剑削去箭杆,钟来地上插满了箭支,大大限制了钟来的行动,黄讳咬牙,“再给我射,我看能挡住几波!”

正当此时,只听一声怒吼,“我来也!”

钟来闻声望去,只见豹眼举着鬼头大刀从黑夜之中一跃而下,落到地上顺刀一扫,插在地上的箭矢随尘土卷开。

钟来心中一震,呵斥道,“你来做什么!”

豹眼摸着头憨笑,“结义之誓,我从不会忘!”

钟来无奈,又见箭雨要来,只得叫道,“注意了!”

铺天箭雨又压将下来,钟来虽身中数箭却勇胜从前,唐剑如练,裹挟着箭雨再次朝黄讳袭去。

黄讳周边士兵又是一阵哀嚎四起,黄讳挡开箭雨,却见钟来持剑冲来,剑如流星,在黄讳胸前一扫,胸前便多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而后又是豹眼瞅准时机,滚身而来侧斩一刀,将黄讳左臂砍断。

黄讳舞者镰刀极速后退,怒极大喝,“全军出击,将他们给我踏成碎片!”

五万士兵得到命令,忽而犹如山崩地裂一般,喊杀声震摄天际。

钟来却也不惧,跳上一匹战马,将骑士的头颅削掉,尸体坠于马下,一手持缰,一手扔掉唐剑,抢过骑士的长戟,站立于马上,挥戟如旋风,绞杀周围的士兵。

而豹眼立于马下,持着鬼头大刀身子一矮,一刀横扫马腿,一马倒下,连倒一大片。

此刻,正往黄河堤坝埋炸药处奔跑的书剑生也被追兵追上,最先的士兵一刀砍在书剑生的背上,书剑生吃痛,加上本来有伤,不自主的前扑倒地,眼看着后面士兵就要一跃而上,书剑生侧滚一翻,脚尖上踢,正好踢到士兵拿刀欲砍的手腕上,刀脱手而出,书剑生左手接起,一刀捅过去,竟连捅三人,然后顺势一踢,将一人踢入北边咆哮汹涌的黄河之中。

追兵迟疑了一下,书剑生趁此机会,用尽全身力气,爬将起来,奋命向炸药处跑去。

小队队长似是喊了一声,但喊声被黄河的咆哮掩盖过去,小队队长一咬牙,第一个举刀追去。

就只有一丈了,书剑生已经看到藏在土石间的引信,这个场景,书剑生已经幻想了无数遍,现在就在眼前,只要点燃引信就好。

一股兴奋的热血冲入书剑生的脑袋,书剑生忘记了疼痛,身子也似变得轻盈,忽而背后一个重击,让书剑生再度前扑过去。

是小队队长一脚踢到书剑生后背,然后再往书剑生大腿补了一刀,疼痛锥心而来,而后,又是数刀。

书剑生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也不可能再站起来,他只能不停的往前爬,还有一臂距离,书剑生不由得往姚谷的方向看去,见是火光明暗,喊杀连天。

书剑生一笑,喃喃道,“我赶来了......书剑生,从未失约。”

说着,书剑生左手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用牙咬掉盖子,堤坝风大,一下将火折子吹燃,书剑生将火折子往前一丢,火苗正落在引信处。

一人刚倒,十人又上,一刀方断,十刃锋起。

钟来和豹眼被叛军重重包围,奋力厮杀。

血溅土扬,人嚎马嘶,风割刀砍,沙打砾飞。

钟来和豹眼早已浑身浴血,大小伤口不计其数,正酣战之际,一柄镰刀飞来,直插豹眼后背,豹眼愤然转身,原是躲在军中黄讳,豹眼大骂一声,双目血红,带着镰刀飞身一跃,举刀向黄讳砍去,不想黄讳身边陌刀步兵将其陌刀一挺,数十把陌刀插入豹眼身体。

钟来大喝,也飞身而来,陌刀队不急反应将刀从豹眼身上抽出,钟来的长戟已经绞碎黄讳的脑袋。

与此同时,一声天崩地裂,天地都为之震动,然后咆哮之声如万马奔腾,钟来先是惊异,而后是狂喜,回头一看,只见大水如洪,怒吼而来,瞬间将厮杀鲜血淹没。

一切归于沉寂。

刚到姚原大营的卓凡忽而听到这声天崩地裂,转眼间,似乎从天而降的洪水淹没了正片姚谷。

天地一下安静了。

卓凡的脑袋也空白了。

他似乎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眼泪不由得从眼眶喷涌而出。

夜风吹过姚谷,带来黄河之水独有的腥气,扑在卓凡脸上。

卓凡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将头仰起,他不想再让眼泪流出来。

抬起头的一刹那,漆黑的夜空好像划过了三道流星,卓凡忙眨眨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手中紧握着封狼剑,忽而想起师父钟来那没说完的话,“有些人的一生,就像流星,璀璨而短暂,之所以璀璨是因为肩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不得不去拼命的燃烧自己,而之所以短暂,是我们力不从心……明知力不从心……”

卓凡心中明悟,他想这个答案,师父一定会满意。

“明知道力不从心,却还要尽力去完成肩上背负的责任,这就是侠,这就是封狼剑。”

尾声

卓凡在河边拜了三拜,准备策马回潼关的时候,却见到一个哨兵在姚谷边大肆恸哭。

卓凡前去询问,哨兵见到卓凡,抱住卓凡双臂,“卓少侠,钟大侠他......”

卓凡轻轻拍了哨兵后背,“我都知道。”

哨兵哭了一会,抹了眼泪站起,抱拳,“现在有一事全凭少侠做主。”

卓凡问,“何事?”

哨兵道,“方遇到哥舒翰将军的飞哨求援,哥舒翰将军中了敌军埋伏,死伤惨重,急需救援。”

卓凡先是一惊,然后思索片刻,问道,“我们还有兵马吗?”

哨兵道,“就在姚谷入口处,见到钟大侠以身殉国,不愿离去,小的劝说军情如火,哥舒将军急需救援,可兵士们不为所动,小的无奈之极,才在此恸哭钟大侠。”

卓凡沉声道,“带我去。”

两人行至姚谷入口,见到三万将士哭喊一片,卓凡站在高处,将封狼剑举起,“大家听我说!”

将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卓凡身上。

卓凡继续道,“我师父以身殉侠,我做徒弟的更难过,但现在哥舒翰将军有难,大唐可以没有我师父,但不能没有哥舒翰,我不仅是我师父的徒弟,更是封狼剑的传人,你们不仅是大唐的子民,更是大唐的战士。”

“现在,我以封狼剑为名,有谁,愿意随我一起去救援哥舒翰将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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