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署假的下午,太阳终于躲到山的后面,大地失去了中午的燥热,各家的灶屋开始冒烟做饭。
爸回来了,给我们带回了一包水果糖,给哥买了个新书包,哥下半年要上初中了,给妈带了件漂亮的衬衫,妈责怪道:又乱花钱,现在孩子一天天长大,开资也在涨,饭都快吃不上了,老大又要上初中了,我们的衣服旧些有什么要紧?爸只说没花几个钱,很便宜,很便宜的。
妈穿上那件衬衫非常合身,让村里的媳妇们羡慕得要死,都夸我爸疼人,又很会买衣服,问我妈肯定花了好几块钱吧!我妈笑笑:他爸说没花多少钱,很便宜的。
后来听爸自己说,那时哪买得起那么好的衣服,是那次发水的时候,船走不了,只好靠在了码头,船友们有的在船仓里闲聊,有几个上岸去集上了,可能又去逗媳妇们说笑开心去了,爸站在船头,想着家里的事情,盘算这次回去给家人们带些什么东西。
眼看着慢慢升起的水位,漂浮的树枝、泡沫以及其它的垃圾源源不断而来,突然发现不远处漂来一块布样的东西,卷在了漂浮物中间,等到了近前,爸用竹篙钩到船边,捞上来一看,竟是一件女人的衣裳,刚准备扔了,但转而一想:既然都捞上来了,还是看看再说,随后放到水里荡了荡,拧干,打开一看:儿娃子!好新的一件衬衣!城里人真是有钱,这上好的一件衣就不要了。爸转而又想:也许是下雨前被风刮到河里的吧!于是就晾干带回家了!所以他说没花几个钱,确切的说是没有花钱。
晚饭还像往常一样,是在妈妈的唠叨声和我们的打闹声中完成的。
洗完澡,哥到房里的煤油灯下看书做作业了,我和弟弟因阶檐上那张乘凉用的长凳又吵了一架,最终还是吵不过弟弟,只好找一张短一点的躺上去,看月亮,数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竟做起了梦:梦见月亮掉进我们的房间,整个房间亮堂堂的,我心里高兴:现在好了,弟弟再也不用怕了,因为房子太黑,弟睡外面怕传说中的鬼,睡里边又怕老鼠咬了壁板咬脚趾,所以经常兄弟三人睡一头,把他放在中间,现在好了,这么亮显,我高兴得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身上有毛毛虫在爬动,一把抓起,顺手扔在地上,手一动,醒了,原来是爸爸用那早已没了边的蒲扇,在帮我赶蚊子。
弟可能让爸抱回床上去了,妈忙完家务又在赔两个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来了好几个人在跟爸爸说话,不时还开心的笑!
山里的夏夜是凉爽的,但蚊子是有的,爸用那毛边的蒲扇划着,不时触及我的皮肤,庠丝丝的,那阵阵轻柔的凉风拂过我的身体,惬意极了。
我在心里对爸讲说:爸!你别再去跑什么船水,每天陪着我们该多好?晚上给我们扇风赶蚊子讲故事,白天给我们做车,做枪玩,你做的车跑起来最快,你做的枪最好看,插在腰间最神气。一边想着,一边佯睡,如果爸知道我醒了,就会要我回房里去睡了。
几个人天南地北的说了好多关于劳动,生活中的趣事,伤心事,一时沉默,一时笑。
四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说现在当官的尽是些捧卵坨的人,搞什么统购统销,把稻谷送出去,留下红薯自己呷,毛都呷红了,会死人的,跟食堂差不多了。
张三说:这样下去恐怕明年连红薯也呷不上了,天这么干,塘里的水早就放完了,早稻禾还没埋头,田里的裂缝就插得进手板了,晚稻更是没有希望了,地里的红薯腾比栽下去的时候还要短。
爸把烟袋 递给他们,人手卷一支喇叭筒。
一阵沉默,只有满耳的虫鸣和千万蛙声。
烟头一明一暗,那烟雾从他们的口中吐出,在他们的头顶慢慢散去,消失在月光的清辉里。
只听爸说:现在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一年里就没呷几回肉。口舌鼻子都麻木了,连什么味道都识不出来了。金伢吐了口口水,又抽了口烟:是嘞!前几日组上扛树打了回牙祭,白米饭,菜是青椒炒鸡蛋,呷都呷完了,老赖哥问做饭的小英:小英!今朝还在哪里搞到豆腐了。金伢学着老赖哥的腔调,缓慢而低沉的说。大伙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金伢说:我相信当时没识出味道来的还大有人在,只是有些人没说出来而已。
爸恨命的吸了口烟,让烟子全部呼吸进肚子里,然后从鼻子里缓慢而长长的喷出,说:那算什么?我们在船上,有一次硬是把伴了大粪一起煮的饭呷了,也没有呷出个味道来。
我听了差点吐起来,强忍着翻了个身,爸又吸了口烟,换只手轻轻地把扇又搧起来。
张三问:那怎么会呢?爸说:要不是那回做饭的钱砣哥自己后来说漏了嘴,谁也不敢相信。
钱砣哥,姓王名前,原住溆水河边的一个以网渔为生的小渔庄,父亲因那年发大水去河里搞上游漂来的木头,不慎被树枝刮穿了肚皮,被人救上来后,因呛水太多,伤势过重,没有活过来,那年他十岁,后随母亲改嫁进了我们村里,母亲就把他王前改成王钱,希望能让他过上有钱的好日子,后来村里人干脆送他个混名,钱砣,(就是钱多的意思)后来又叫成钱砣哥。
他身材高大,夏天就一条补了又补的短裤,赤裸的上身被日头晒得油黑油黑的。
经常赤脚,只有到了大冬季,他就用棕包了脚,再套上草鞋,雪里一脚,霜里一脚,有人问他,你不冷吗?他却反问你:那你的脸冷吗?他的意思就是经常这样习惯了,跟脸一样,露在外面也不觉得冷。脚上那一条条皹口裂起,清晰可见,还带着血,他却没事一样的干活。穿的一条长裤到处都是补丁,屁股上补了又补的补巴掉下一角,干脆不补了,露出白白的肉,为了遮住那白白的肉,外出时总在屁股后的刀壳子里背一把大柴刀挡在那里,上身穿一件政府发的棉衣,从不穿里衣,到处看得见棉花,袖口和胸前油亮油亮的,好像从来没洗过。
他为人生性憨厚,力气牛大,因为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好,干活肯买力,于事有人把他推荐到船上,如有船在河滩不慎搁浅,几个人都推不动,他就跳下水去,让他们走开,只听他大喊一声,那船便顺从的走了起来,大伙儿们就竖起大母指夸他,他很得意,以后有什么事他也就更卖力了。
有一年腊月的一天,也是当年的最后一躺船,跑完这躺船就回家过年,因为时节正值枯水季,水位下降,船走着走着就被下面的石头搁住了,怎么撑也撑不动,不能上,可是退也退不了,河滩上水虽不深但水流急湍,岸上拉纤的船工一愣神,也松了下劲,正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石头就像一个轴心,眼看船身慢慢横起来了,船如果真的横起来了,势必翻船,大伙用竹篙在船头船尾分别死命抵住,以免船身再往横的方向转动,可是怎么也撑不住,眼看船身越来越横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钱砣哥,扔下竹篙,飞也似的奔向船尾,脱光了下身,‘’扑通‘’跳进齐胸深的河里,像一根柱子一样抵住了船尾,在大伙的通力合作下,船终于回到了顺水的住置,避免了翻船的危险,大伙总算松了口气。
岸上拉纤的船工,把纤绳缠在了一块大石头上,虽然不能前进,至少不会后退,船身不会再次横起来,也算是一道保险,大伙也好缓口气。
虽然摆顺了船身,可是船还是搁在石头上不肯走,无论钱砣哥怎么推、扛,船身只是随之摇摆,根本没有走的意思。
河面的北风把船蓬刮得啪啪直响,刺骨的河水把钱砣哥的皮肤由红变紫,牙齿开始敲邦。此时的钱砣哥已急了,心想:再不走的话自己已支撑不住了,船上的人也都不能松手帮忙,于是他招呼岸上、船上齐心用力,骂道:娘卖逼的!今朝还真是撞鬼了不成?老子就不信这个邪!骂完大吼一声:走起!声音一出,一股猛力,船身摇晃几下,竟然真的走起来了,船上的人叫钱砣哥快上来,可他怎么也爬不上来,只能死死地抓住船边,大伙知道他已冻坏了,于是让两个人松了篙,把他硬拉上来。
钱砣哥直挺挺的躺在船仓地板上,全身紫黑,一下一下地打颤,大伙用棉絮把他包了几层,又在船仓里烧了火,半天,身子才慢慢暖和了,又喝了几碗开水,总算没事了。
这次如不是钱砣哥下水且力气大,那船是翻定了的,所有的货物将全打水漂,那都无脸回家,真就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年也过不成了。
大伙既钦佩又感激,让他好好休息,别的什么事也都不用管了。
可自从那以后,他患上了咳嗽病,而且越来越严重,终于不能在船上干活了。
回家后,越发严重,走起路来一步几咳嗽,后来变成了肺结核,两年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大年夜里,咳出了最后一口血,再没缓过来,就撒手人寰了。
再说钱砣哥这个人生活习惯有些拉踏,还有点毛燥,在船上做饭,我爸本来不想让他跟大家轮流做,可大家没说什么,爸也就没有提出来。
原本那次要到常德大码头过夜,没曾想中途耽误了时间,只好停在了七八里地的一个小码头过夜,第二天早吃饭,天亮开路。
这回正好轮到钱砣哥煮饭。
他象往常一样,睡意蒙胧的打着哈欠,趿拉着那双油渍渍且早已没了后跟的鞋,摸到火柴,点亮马灯,提起鼎锅到船边,用锅子在船与船之间的水面上,将那些泡沫以及漂浮物荡了开去,打了半锅子水,掂了掂估计差不多了就提了上来,放下成比例的米,盖上盖,开始生火做饭。这种饭的做法,在我们这叫着‘’神仙饭‘’,只要把米跟水兑好了,没有多余的米汤可倒,又省事,饭又香又酥,不干不烂,适合各种口味的人群。
天亮了,饭菜都弄好了,钱砣哥招呼大伙起床呷饭,自己先揭开锅盖,看看饭熟得怎么样,一看自言自语道:谁在饭上蒸了根茄子?我爸正在起床,问:什么?钱砣哥一下子想起了大家都还没起床,而且茄子早就呷完了,就吱唔着说:没、没什么。于是提起马灯凑近些,吹开气水,黄澄澄的真象是一根熟了的茄子,周围还浸染了一大片,再仔细一看,吓了一大跳:这可如何是好?是一节大粪!软软地扒在那里,这下他可慌了神:这肯定是打水时没注意打上来的,这饭还能吃?倒了白白浪费了一顿饭不说,他们非把我打死不可。于是他用锅铲往下理了理,看见下面的饭还好,没那么黄,于是急中生智,手忙脚乱地把上面的饭铲去一层,顺手抛到河里,再把下面的饭翻上来和匀,在上面淋些酱油,再一碗一碗地装好,放到吃饭的船仓地板上。
为了躲过这一劫,用了欲盖弥彰这一招,关键时刻其实脑袋瓜子还蛮不错的,钱砣哥想着,心里掠过一丝丝得意。
大伙已陆续起床,洗漱完毕,准备吃饭,疤痢眼一见,连饭都装好了,于是就打趣道:钱砣哥,真是越来越会做老婆工了,连饭都装好了,辛苦你了!钱砣哥笑笑,嗯嗯地应着。
于是大家就一梦不知地吃起来。还不停地称赞:这酱油和饭还真香。
爸见钱砣哥不吃便问:你怎么不呷?钱砣哥说:今天把米下少了,等会儿有就呷,没有就算了。
我爸心想,他平时呷饭就像牢里放出来一般,如饿狼扑羊,今天怎么换了个人似的?我爸心里迷糊,可又找不出道道,只有说:来一起呷,少了大家少呷点。他只是说,你们呷,你们先呷。
这事总算过去了,钱砣哥长长地舒了口气。
时间慢慢地过去,钱砣哥把这事也不再放在心上。
不知过了多少个做饭的轮回,这次又轮到他做饭了,若不是这次的漏洞,上次的事情还真成了他个人的秘密了。
这次他还象往常一样,把锅放到水里荡几下,打上半锅子水,掂量下,觉得差不多了,就把米下到锅里煮熟了,可在吃饭的时候,疤痢眼竟在装饭时拉出了一根烂布条,大伙一下子惊呆了。大伙纷纷质问他:你打水时看都没看是吧?钱砣哥正在洗碗准备吃饭,他说:看了,水很干净的。疤痢眼说:干净,也不知道我们吃了你做的饭里的多少脏东西。钱砣哥心不在焉的说:哪来的那么多脏东西,心不想不烦,眼不见不脏,其实也是真的。疤痢眼:你个烂脑壳!眼不见不脏,说话还这么抢是吧!那这是什么?疤痢眼指着那根烂布条声音高起来,钱砣哥扭头一看,愣了,心想:真他妈的撞鬼了!随既定了定神,他又想:自己一大早起来做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还如此说话,心里的火一下子也冒起来:爱呷就呷,不呷我自己呷!说完自己装了满满一碗饭就开始吃,疤痢眼起身一手将他饭碗打在地上:我让你呷!
钱砣哥见疤痢眼动手打掉了自己的饭碗,心里委屈极了,一急:那不是吗?有回打水时不注意把一节大粪煮在了饭里,大伙不知道,还不是都呷了?还说饭很香呢!
他这一说,爸又想起了那次吃饭的情景:我就晓得那天不对劲。在大家的追问下,我爸就把那天的情况描绘给了大家,大伙听了,无不后悔莫及,捶胸顿足,有人开始吐,疤痢眼又要去打他,被我爸拉住:打也没用,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以后让他多干别的活,饭就不用他做了。
这么一折腾,这顿饭谁也没吃。
钱砣哥后悔得要死,拚命地拍打后脑:怎么就一下子说出来了呢?他抱着头,象个霜打的茄子,蔫坐在船邦上。
夜已深了,爸将我叫醒,要我进屋去睡,我揉搓着眼睛,装成刚醒的样子,摇晃着回屋睡去了。
后来他们坐了多久,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