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进一步回答一下虚构与非虚构的区别。虚构的一个很重要的特质就是形式。刚才我说的这些故事,它们都是缺乏形式的。因为没有形式,所以它们呈现出没有结尾、没有过程,总之是不完整的自然形态,虚构却是有形式的,这个形式就是从它被讲述的方式上得来的。
我举一个例子,苏童去年还是前年写有一个小说,名字叫《西瓜船》(《收获》2005年第1期)。写的是某一个水乡小镇,水网密布,有很多河道,在河道上面常常停靠着一些进行农业贸易的船,卖瓜、卖鱼什么的,岸上的居民就向船上的农人做一些买卖。这一日,一个卖西瓜的青年,撑了一船西瓜来到这里,就像通常发生的那样,他和来买瓜的一个青年发生了纠纷,两个人都是血气方刚,容易冲动,就打起来了。岸上的这一位呢,手里拿着家伙,船上的这一位就被他捅死了。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但是这样的故事依然是常见的。然后派出所来处理,死的那个办理后事,活的那个则判刑入狱,激烈的场面过去之后,小镇又恢复到平静的日常生活。事情好像慢慢地就这样过去了,如果小说到这儿就结束的话,那么就是非虚构,可它千真万确是一个虚构。过了若干天以后,这个镇上来了一个女人,一个乡下女人。这个乡下女人来找她儿子的西瓜船。她找的过程是这样的,她挨家挨户去问询,我儿子的西瓜船在哪里?人们这才想起那死去的青年的西瓜船。在那一场混乱中,西瓜船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人们开始帮着女人去找船。找到居委会,找到派出所,有人提供线索,又有人推荐知情者,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一起,陪同女人寻找西瓜船,最后顺着河流越走越远,终于找到尽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废旧的工厂,在那工厂的小码头上看到了这条搁浅的船。西瓜已经没有了,船也弄得很破很脏,大家合力把这个西瓜船拖了出来,小镇居民送女人上了船,看这个乡下女人摇着橹走远了。苏童写小说往往是这样的,前面你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直到最后的这一瞬间,前面的铺排一下子呈现意义了。这时候你会觉得,这一个女人,分明就是摇着她儿子的摇篮,但是一个空摇篮,回去了,而这些站在岸上目送她的人,则是代表这个小城向她表示忏悔。这就是形式,从意义里生发出的形式,又反过来阐述意义,有了它,普遍性的日常生活才成为审美。
非虚构的东西,它有一种现成性,它已经发生了,人们基本是顺从它的安排,几乎是无条件地接受它,承认它,对它的意义要求不太高。于是,它便放弃了创造形式的劳动,也无法产生后天的意义。当我们进入了它的自然形态的逻辑,渐渐地,不知觉中,我们其实从审美的领域又潜回到日常生活的普遍性。
我们如何虚构?怎么说呢,我觉得,大自然是非常伟大的,如果你到农村种过庄稼的话,你会觉得这些庄稼的生长真的是非常奇异。农民把玉米地、高粱地叫作“青纱帐”,那真的是一个非常美的称呼。玉米的叶子是这么扭着长的,玉米生长的过程中常常需要掰除老叶子,掰叶子的劳动真的很艰苦。青纱帐里密不透风,很闷热,会产生一个奇异的效果,其实大家就在近邻,可是感觉很远,说话的声音从很远传来,很神秘。我常常观察它的叶子,这么扭着上去,而且果实排列得那么整齐。还有棉花,棉花其实不是非常好看的作物,可是它有一个非常奇特的性格。棉花成熟的时候,花是雪白硕大的,它的叶子却凋零了。但这凋零并不给你凋敝感,因为它的枝和叶都很硬扎,像金属的刺。还有红薯,我们叫山芋,红薯是非常美的,种红薯的时候要打地垄。我觉得中国农业文明非常伟大,很有美感。红薯打成垄,才能栽种,果实长在地垄下面,叶子就披在垄上。我在想庄稼们的枝和叶还有果实里面的秩序,如此井然、平衡、协调。即使你去画一幅画,刻意得笔触均匀都是很不容易的。而自然它那么不经意地就能做到,而且是那么大规模,大体量的。
我不由要想大自然的那种造物的功能是从哪里来的?有些人认为大自然就是这么浑然天成的,先天决定的,没有什么商量,就这么发生,没有什么含义的。可是,我有时候经常会看一些科普作品和科学新发现的文章,很神奇,我觉得大自然在进化的过程中,它一定是有用心的,但不晓得是谁在实施,用谁的手在实施它的用心。
节选自王安忆在纽约大学东亚系的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