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我的姥姥,从小把我养大的姥姥。
姥姥93岁了,躺在床上,不爱吃,也不爱动,昏昏沉沉,仿佛没了什么念想,嘴里常常念叨着:“我要走了。”
在我的印象中,姥姥永远是那个通透、聪明、坚强又能干的女人。
姥姥的手,骨节粗大,纹路深深,一看就是操劳了一辈子的手,照顾孩子,照顾家里,种地、饲养、做饭、缝纫,姥姥样样都做得好。姥姥的脸,饱满又红润,笑容温暖又爽朗,都说姥姥年轻时大大的眼睛,乌黑的长发,极美的样子。姥姥健谈,人缘很好,在哪里都能与左邻右舍打成一片。姥姥通透,这一生也许受过很多的苦,姥姥总能坚强地挺过来,仍旧乐观开朗的走下去。
这样的姥姥,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老去的?
姥姥的健康,姥姥的神采,是怎样被这时间,悄悄地带走了?
我往前回想。
十几天之前。
我抱着宝宝跟姥姥视频聊天。我告诉她,过几天带着宝宝去看她,您看,咱们家又有了一个孩子,您还记得您带大了多少个孩子吗?姥姥躺在床上,说,那可多了。姥姥从儿女数到了孙辈,姥姥带大了八个孩子。
那时候的姥姥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已经离不开卧室。除了上厕所基本不下床,除了吃饭基本不起身,只能躺着,醒一会,睡一会。爱说的时候我们都逗她多说点,多回忆,动动脑。
三个月前。
五一假期,家里聚了很多人一起吃团圆饭。那天姥姥吃的很开心,笑的像个孩子。
姥姥的孩子大都在外地。姥姥与三女儿一家住在青岛,大女儿一家在河北,二女儿一家在浙江,小儿子一家在黑龙江;到了孙辈,更是在北京、深圳、上海各自发展,最小的孙儿马上要去英国留学。一家人就是这样天南海北。姥姥年纪大了,越来越希望子女都在身边陪伴,而且身体不济,也越来越需要照顾。这几年女儿们陆续退休,姥姥身边总有两个孩子轮流守着。
那时候姥姥还是时常能在起身的,吃饭的时候能搀扶着到客厅饭桌上和大家一起吃,闲的时候在卧室的飘窗上坐坐,看看外面的风景。
一两年前。
姥姥的思维已经有些糊涂,给我们讲故事,常常讲讲就凌乱了。我记得姥姥从日本鬼子进了村,抢走了姥姥家的大白骡子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文革时候姥爷被关了牛棚,之后日本鬼子又打过来了……
那一年姥姥得了一次带状疱疹,老年人抵抗力弱,那种烧灼般的神经痛让姥姥遭了不少罪。痊愈之后一两个月,正是过年的时候,我们去看望姥姥,问起带状疱疹的事情,姥姥竟然已经不记得了。这也许是老天爷对她的厚待,开心的事情她能记住的多一些,不开心的很快就忘记了。
那时候姥姥还时常能在客厅里溜达溜达,坐在客厅的阳台上晒太阳,远远的望着女儿在小区花园里跳广场舞。家人会偶尔逗她剥剥蒜,摘摘菜,一边陪姥姥聊天,一边让她活动活动手指。
再往前,我的记忆开始模糊。
好像是四五年之前。
那时候姥姥喜欢出门散步。小区里的运动器械,漫步机,腰背按摩器,姥姥能做的每天都去做一做。姥姥慢慢地开始不爱看书看报看电视了,脑部开始萎缩,姥姥看了也记不大清楚。姥姥会一遍一遍地看京剧,看评剧,看《花为媒》,姥姥对这部戏剧很熟悉,也很喜欢。
再往前,十来年之前。
那时候姥姥爱看新闻,看报纸,看杂志,也爱和人聊天。姥姥看了故事就讲给我们、或是讲给别的老太太听。大家都说这是个很神的老太太,啥都知道,啥都能聊。姥姥健谈,开朗,性格好,在哪里都受人欢迎。
再往前,十四年前。
那一年冬天,姥爷猝然去世了。那是姥姥一生的伴儿,姥姥和姥爷结婚整整61个年头,养育了4个儿女。
姥爷的葬礼我没能去参加,等我再次见到姥姥,已经是姥爷去世的几个月之后,姥姥看到我就抱着我哭了,浑浊的眼里泪水滚滚而下,嘴角压抑不住的抽动着。姥爷走后的一年,我不知道姥姥是如何撑过来的,仿佛一下老了很多。
再往前,二十年前。
姥姥姥爷跟着三姨一家从北大荒去了青岛,准备在这个气候宜人的地方安居养老。姥姥姥爷一离开,几个孩子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北大荒,一家人便开始了聚少离多的日子。
再往前,二十多年前。
姥爷曾经是第一批开发北大荒的老干部,大半辈子都献给了黑土地,在这里生儿育女,生根长叶。我出生时姥爷刚刚离休,我的父母工作忙,于是从小我就被接到姥姥姥爷家里,在他们身边长大。
那时姥姥身体还好,干起活来很利落。姥姥在小院子里种了各种蔬菜,还有沙果和向日葵,秋天的时候我会一边剥葵花一边偷吃水嫩嫩的生瓜子;姥姥还养了鸡和鸭子,姥姥在炕上用纸壳箱子和棉被孵小鸡,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儿黄黄的嫩嫩的,歪歪斜斜跑不快,样子可爱极了;姥姥还养了很多兔子,我常常用草逗它们,看着它们用三瓣嘴咯吱咯吱地啃;姥姥的手工活儿也做的特别好,絮棉被,做棉衣,姥姥带着老花镜,踩缝纫机的样子专注又耐心,用碎布拼出的手提袋像一件艺术品。
那些年,我们一大家子人都在黑龙江。童年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浓浓的年味儿。我们从小年儿开始准备,燎猪毛,宰兔子,包饺子,扫屋子,要忙上好几天。等到了过年,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在一起团团圆圆,热热闹闹,欢声笑语,好不快活。姥姥的手艺特别好,过年的饭菜,大多是姥姥张罗的,红烧肘子是姥姥的拿手菜,一个猪肘,先煮五分熟,抹上蜂蜜炸一遍,之后加调料小火慢炖一整天。那是姥姥的私房菜,我们从小就盼着吃姥姥做的肘子。
那是我最开心的童年时光,也是我们一家人难忘的日子。
姥姥的人生,我只见证了这短短的三十年。
再往前,就没有我了。很多事情我也不清楚了。
如今,姥姥已近风烛残年。脑部萎缩,心脏衰竭,消化不畅,连身上皮肤的汗腺都衰退地罢了工,身体仿佛一架锈透了的机器,被岁月残忍地侵蚀打磨。
这一次病重,姥姥几天没有吃东西,靠输营养液维持,躺在床上几乎不睁眼睛。其实并不是因为什么病,只是因为,姥姥已经老了。子女们从四面八方回来探望,在床前照顾。现在的姥姥像个孩子,醒来看不见人会慌张,不肯吃饭时会闹脾气。现在的姥姥过得很辛苦,每一次起身都是大工程,每一次吞咽一口水都耗尽力气。
我们的心情都是如此矛盾。我们深深知道,即使我们一次一次从死神手中把姥姥抢回来,姥姥仍然会维持得那么辛苦,那么遭罪。可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又如何舍得放她离开我们?
我惶恐,我畏惧。一颗心,无依无傍。我们今生的相聚的缘分,这样宝贵的时间,还剩下多久?
姥姥,我回来了。
姥姥,您慢些走。
姥姥,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想一直陪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