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浅薄的人爱显摆
司马祖两口子现在只要是看见大闺女女婿进了他们家的院子大门,就会立马眉开眼笑地迎上前去问寒问暖、知冷知热的献殷勤,就像过去大财主家里的下人对待主人似的,那种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神色,那种小心翼翼的动作,那种肉麻的语言和虚伪的谄笑,刚一开始的时候,弄得原本脸皮就比城墙角还要厚几分的郝大方都不好意思了。
时间常了,慢慢的郝大方也就习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也就自然了,也就坦然了,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司马祖两口子提供给他的那种热情的周到服务。
司马祖两口子从心里头就觉得伺候他们这个真有本事的大闺女女婿是一件十分荣幸,十分骄傲的事情。两口子只要两三天看不见大闺女和大女婿到他们家来吃饭,心里就不得劲,就像少了点什么事情似的慌慌的不得了,就得要三个电话两个电话地喊郝大方和司马燕回家来吃一顿可口的好菜好饭不可。
前几个月,郝大方给南关建筑队的相大山经理打个电话,随后象征性地花了点钱,就把司马祖他们家那处老房子给拆了,连院子里那颗不吉利的老槐树也连根拔掉了,重新盖了一处明四间暗八间的大瓦房,外带两间配房和三间靠马路边的门头。
这期间,闲不住手脚,会过日子的司马祖,有事没事的就好从南菜市场的门头上溜回家来看看,顺手拾掇拾掇,规整规整那一些杂七杂八的破东西。他一天到晚咧着他那张老妈妈嘴嘿嘿地笑,兴奋的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南菜市场里的那一些小商小贩,几乎人人都知道他们家里现在重新盖大房子了。
新院子、新房子和新门头刚刚盖完,司马祖一家人还没有从郝大方他们家搬回来的时候,司马燕就擅自做主让工商所的那个小焦把他们家在南菜市场里的那间门头给转让了出去。
丈夫多大妻子就多大。已经有了一点社会身份的司马燕,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自己的父母一天到晚在南菜市场里做买卖水果,炸萝卜丸子,烧萝卜丸子汤这一类不体面的社会底层人做的小生意了。
司马燕借助郝大方的社会关系网络,给司马祖他们家里赊来了一些烟酒糖茶和日用百货小商品,那一些东西几乎都是人家主动地给送上门来的,让司马祖两口子不掏自己一分本钱,不出家大门就做起了比较体面的小生意。
注册、健康证、卫生证、工商管理费等相关费用和办理证件手续这一些事情,司马燕也没让司马祖两口子操一分心,跑一里路,就全都给他们办理妥当了,让司马祖他们这一家人彻底地离开了南菜市场,再也不会受那一些小商小贩的窝囊气了。
其实,南菜市场里那些小商小贩们早就不敢小瞧司马祖他们这一家人了,有一些挺熟悉的小商小贩还舔着脸,上杆子讨好他们这一家人,尤其是那个挨门邻居水果贩子陈二狗,简直就成了司马祖他们家里的一条忠实的看门狗。
那段日子里,司马祖经常兴奋的睡不着觉,几乎每天晚上他都好悄悄地跟他老婆说这一类是的话:“你看看,咱们家开门头做生意,不用掏咱们家里一分现钱。咱俩连大门都不用走出去,坐在家里先用人家的货物给咱们自己挣钱,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了,也见过一些空手套白狼的事情,但就是没见过咱大闺女她这么个套法的,她这也套的太邪乎了,这种赚钱的买卖天底下都找不着。咱这个大闺女,可真是不得了啦,真是越来越有本事啦,照这样下去的话,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咱们家里就会发大财,咱们一家人就真的都成了有钱的富贵人了。”
司马祖现在只要是清闲下来,想想他们家里这年把时间的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就会乐得拢不上他的嘴巴子。可有的时候,他心里又感觉着对不起漂亮、聪明、伶俐又能干的大闺女,心里不免有些不是个滋味。有的时候,他又感觉着他们家里这种富裕的小日子来的太突然了,来的太快了,心里头总是觉着有点不踏实,总是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得劲,闲着没事就好琢磨来琢磨去的,他琢磨了好大一段日子也没有琢磨出一个什么头绪来。
那一天夜里,司马祖从梦中醒来,忽然间他琢磨到了,他们一家人在这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之所以会发生这种戏剧性的大变化,是他们家老祖宗积的阴德,是他们家老祖宗显了灵,是一种返祖现象。他们家的老祖宗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睿……本来一个个就都是朝廷里的大官员,本来就都是大户人家,本来就都是上等人,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原本就应该是这种大富大贵的样子,这都是他们一家人命里头注定了的事情,想不要老天爷都不答应。
那天夜里,司马祖躺在床上琢磨到这儿,心里忽然间就敞亮了,从那以后他也不在发虚了,整天抽好烟,喝好茶,喝好酒,吃鱼吃肉,坐在家里的门头里过了这么一阵子富裕而得意的小日子,随后慢慢的什么事情也就都习以为常了,觉得什么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什么事情都是应该的了。
司马祖他们家里不只是司马祖的心里安宁了许多,就连司马祖他老婆那张紫茄子似的老马脸,也天天都洋溢着红润的光泽,双眼也明显地明亮了许多,一天到晚坐在自家的门头里嗑着五香瓜子做着小买卖,整天笑得都合不上她的那张天生就有点歪的歪嘴巴子了。
那一天晚上,司马祖仰面朝天躺在被窝里有本有眼地跟他老婆说:“明天一天,咱家的门头都不用开了。清早一起来,咱俩就到南菜市场里去买上一只大红公鸡、两条活鲤鱼,三斤熟牛肉、四斤鲜羊肉,再称上一条猪腿。中午做上一大桌子好菜,让孩子们都狠狠地吃个够。”
第二天一大早上,司马祖和他老婆睡醒觉,天还不太亮堂就都急忙地起了床。老夫妻俩连脸都没有来得及洗一下,就一人提着一个大竹篮子,轻手轻脚的先后地溜出了屋,锁上院子里的大铁门,兴致勃勃地上了南菜市场。这一路上,老两口子只要是遇到了眼花面熟的人,就都微笑着主动地跟人家点头打招呼。碰见街坊邻居或是老熟人,别管男女老少,只要司马祖觉得还能算得上是个点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立马就笑呵呵地迎上前去跟人家套近乎,说上几句吉利话。
司马祖两口子这一路上那种得意洋洋的表情,那种从心里头按耐不住的高兴劲,活脱脱地都流露在他们俩的面目神经和肢体语言上,让一些街坊邻居和老熟人看着,比他们家去年国庆节期间嫁大闺女那会儿还要兴奋,还要神气,还要骄傲。
司马祖两口子在南菜市场里的各个摊位上,挑挑拣拣,斤斤计较地跟摊主们讨价还价地购买了一些东西,买得两个大竹篮子里面实在是装不下什么了,他们两口子这才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南菜市场,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在回家的路途中,司马祖顺便在一家小吃摊上买了二斤刚刚出锅的热油条和一大朔料袋热豆浆。两口子到了家,进了屋,摆上碗筷,司马祖这才好声好气地把两个还在睡懒觉的孩子给喊了起来。
司马祖两口子笑呵呵的一起和二女儿司马英,小儿子司马军吃完早饭,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促两个孩子赶快上班去。两口子把两个孩子送出院子外头,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司马英骑着自行车走远了,看着司马军弯腰钻进了他大姐夫郝大方刚刚停靠在马路西边的那辆黑色的小轿车里,一直看着那辆小轿车走得没有了踪影,他们两口子这才转过身子走进了院子里。
“哎!我说,孩子他娘啊,你就说这人吧,要是走了好运,苦井水都能变成娃哈哈矿泉水,不熟的野桔子都能一夜之间变成金蛋子。咱们军儿今天这一上了班,这可真是了了我这一辈子的大心事啦!咱们这一家人的福气,可真是多亏了咱们家的大闺女女婿啊!”
司马祖兴奋的不得了,笑嘻嘻地围着他老婆身前身后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絮叨得他老婆实在是按捺不住了牛性子,便瞪着一双山羊眼睛,朝着司马祖翻了翻白眼球,半真半假地耷拉着长脸子,阴阳怪气地咽了司马祖这么几句。
“你这个老白毛,赶快给我住嘴吧!什么多亏了咱们家的大闺女女婿,是咱大闺女有本事,知道不。”
司马祖他老婆说到这儿,忽然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嘴里唉了一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说道:“你说说,咱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黄花大闺女,嫁给一个四十岁的老爷们当续房,这算是哪门子事呀!唉!真是的,不是我好说你,你怎么还恬着个老熊脸整天地跟我叨唠个没完没了呢。你觉得好看吗!你觉得荣耀吗!啊!真是的!没见识。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只要寻思寻思咱大闺女,我这心里头就疙疙瘩瘩的不舒服,就堵得慌,就说不出来的难受。”
司马祖的老婆说到这儿,抬起头来看着蓝蓝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低下头去,一边洗菜,一边又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咱这个大闺女呀,唉!将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命相哪。咱要早知道城里头是这个熊样子,就是把我饿死在山沟里,我也不会跟着你来过这种让人家说三道四的鬼日子。”
“嗨!嗨!你、你,你看看你这个老娘们,这又是怎么啦!啊!真是的,你怎么连点道理也不讲了,这门子亲事还不是你亲口答应人家郝大方的吗?现在怎么反倒埋怨起我来了?你这算是个什么熊娘们呀!”
司马祖皱着眉头,朝着他老婆可着嗓门嚷嚷了这么几句,就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到了自来水水泥池子左边的一个木头板凳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大鸡牌的香烟和一个猫眼打火机,愤愤地点燃一根香烟,狠狠地往嘴里吸了一大口,把烟全都吞到了肚子里,闭着嘴巴,稍微过了一会儿,这才由两个鼻孔里冒出两股浓浓的青色烟雾来。
司马祖的老婆没看见司马祖这种气闷恼怒的样子,因为她连头也没抬地又朝着司马祖不耐烦的连声地吼叫了起来:“行啦!行啦!闭上你那个臭嘴巴子,赶快帮我干点活儿,要不就来不及了,你看看,这都几点啦。”
兴高采烈的司马祖让他老婆这一会儿给堵得心难受,也不在是那么一付笑嘻嘻,得意洋洋的神色了,也没有了刚才那么一付烧不熟的穷酸劲头再跟他老婆絮叨什么了,他抿着个老妈妈嘴,耷拉着一双熊眼皮,气呼呼的狠狠地掐灭了手上的半截香烟头,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拿起那只已经退完了鸡毛的大公鸡,走到自来水水泥池子跟前,伸手拧开水龙头,摔摔打打地洗起鸡来了。洗完鸡,低着头,闷声不响的厨房里厨房外的帮着他老婆做起了饭菜。
司马祖前前后后忙活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把他老婆刚才数落他、抱怨他的事情全都给忘到后脑勺子去了,他一边在案板上剁着鸡,一边有腔有调地哼哼起他们东乡里那首老幼皆知的民间小曲。
“初一,十一,二十一,大嫂赶集卖包子,卖呀吗卖包子。大嫂,你的包子什么馅的呀?猪肉,葱花,姜丝,大大的香油调馅子,越吃越滋味呀!越吃越滋味……”
司马祖两口子忙活了一大上午,做了满满一桌子大菜。到了中午,几个孩子都回来了,一大家人家高高兴兴地围着大圆桌子吃喝。饭桌子上你一言我一语,话题最多,闲不住嘴的人,当然就是司马燕了。
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的司马燕,一本正经地教训着司马英和司马军,教导他们俩在社会上要如何如何为人处世,在单位里要怎样怎样尊敬领导,怎样怎样对付同事,等等,等等一些社会上时髦的话语都让她给搬上了饭桌子,听得司马祖和他老婆都张大了嘴巴忘了吃饭,听得司马英和司马军不住地点头。
司马燕那一副小大人的劲头和说话的语气,惹得坐在她身边吃饭的郝大方只想笑,心里寻思着,看起来这个孺子可教也,说不准以后兴许真会成为一个女强人。可她真的要是成为一个社会人物,说不定会给我惹上什么麻烦,但愿她还是别长大的好一些,长不大的女人才可爱。
一大家人吃完中午饭,几个孩子就已经快到了上班的时间,他们放下碗筷,抹抹嘴巴都走了之后,司马祖这边立马就放下手上的茶杯,麻利地往裤子口袋里装了三盒大鸡牌的香烟,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他的猫眼打火机,忙得他连跟在厨房洗刷碗筷的老婆打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三步并作两步地溜出了他们家院子大铁门,一路直奔南菜市场走去了。
这一路上,司马祖挺着胸膛,扬着老鼠脑袋,倒背着粗黑的双手,学着他们村里的会计李洪铭那副派头,迈着四方步,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鲁南地区的民间小调,在南菜市场里来来回回地溜达着玩,找人家拉呱。
司马祖溜达遍了南菜市场里的各个角落,各个摊位,三盒香烟也就让他给散光了,南菜市场里那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小商小贩也都知道了他儿子司马军,今天上午已经正式的在市自来水公司工作的事情了。
司马祖在南菜市场里四处显摆完了之后,这才洋洋得意、牛气冲天的在一些人的奉承言语里,在一些人的羡慕、嫉妒的脸色中,以及那些各种各样的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眼光之下,摇头晃脑的一步三摇晃地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