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交往,总避免不了打招呼这个环节。它就像人与人间的润滑剂,形式意义远大于内容。一个人向你走来,若是多年好友,打招呼并不成问题,大名小名还是外文名,随你任意呼唤。更亲密者,连这一环节都可省了去,单刀直入地切换成聊天模式。但若是他与你有过短暂而粗浅的交集,既算不上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也并非可以直接击掌拥抱的老熟人,打招呼倒成了一种必不可少的礼节。倘若你因为高度近视或心不在焉,丝毫没有将对方的靓影纳入你的视线范围内,昂头挺胸、迈着大步呼啸而过,只剩下他那尴尬的笑容在空中飘扬,那么对方多半会在心里给你打上“孤冷高傲、不近人情”的标签。最为可怕的是,你从未,或者说是根本无从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偏见”却已然成定局。茫茫人海中,我们总与某一些人有着或远或近、或亲或疏的联系,像被一条条无形细绳牵连在一起。打招呼实际上是人与人间关系的确认与维系,把我们身上与他人连接在一起的细绳加固、拉紧一些,不至于因为过久的疏远而松散开来。打招呼还被视作一种教养,人们热衷于揣摩你打招呼时的姿态言语,以此作为评判你家教质量的标准。
在农村,打招呼更是一项生存必备技能。虽然在现代化进程中,城市源源不断地从农村汲取劳动力,村庄的地域范围不再与劳动生产边界重合,在一年只有春节热闹一次的乡村,越来越多的老人与青年人如今已是相见却不相识,乡村却依然是一个血缘与地缘联系紧密于城市的半熟人社会。除非你整日闭门不出,只要你走出家门,就不可避免地同在村子小道上遛弯、或是在自家院里浇菜的亲戚邻居打个照面,这时,只有礼节性的招与呼才能化解两人不期而遇的尴尬。
打招呼是门学问,不同时间,不同地点,面对不同的人群,我们的打招呼方式都不相同,绝非是一句“你好;再见”这么简单。打招呼不一定需要口头语言,身体也可以传达信息,这对懒人和内向者而言是个福音。我们可以不必言语,只是微微颔首,嘴角轻轻上扬,藏起大门牙,给出一个标准的礼节性微笑。在无言中告诉对方“我看见你了;见到你很高兴”,此时,身体的语言表达了一切。然而,这种方法看似高雅、便捷,风险系数也是不低。假如对方上了岁数而老眼昏花,或者年纪轻轻却深度近视,你的盈盈笑意就会被直接无情漠视。好比你满心欢喜地站在阁楼上,给心中的如意郎君抛去花绣球,对方却全然不曾留意过满心期待的你,自顾自地径直离开,此时的你尴尬且悲伤,却只有暗自吞咽。所以,打招呼时不能太过矜持,该出声时就出声,路见熟人一声吼。但究竟该如何打招呼,这是困扰我许久的一个大哉问。
在城市里,打招呼尚未成为我的一个心头大患。城市对我而言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社会,平日走在车水马龙的宽敞街道上、站在拥挤封闭的地铁车厢里,迎面相见的人群,可能一生只会交集一次。我们像是两条本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却因为无缘由的意外改变了各自的轨迹,相交一次后又重新复归了平行的常态。我根本不必花费精力去思考该如何与他们打招呼。即使是在住所,与邻居不过一墙之隔,却因为出入时间的不同,几乎不曾见过面,犹如生活于两个时空之中。偶然碰到,也会像对待陌生人一样互不理会。我们每日钻进彼此相连却各自独立的小盒子里,老死不相往来,打招呼这一环节也就自然可以省去。而面对那些有着持久关联性的人群,比如学生时代的老师同学,工作阶段的同事上级,总是免不了偶然照面时的一声招呼。城市里的打招呼用语多是陈述语气,比如“你好;早上好”,言简意赅,礼貌克制,不附加其他内容,还带有一丝祝福的意味。只要多留点心,便可轻易习得城市里的招呼用语。但乡村与城市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打招呼的任务更为繁重,语调和内容也是变化多端。那些对乡村文化不甚熟悉之人,唯有勤学好问、下苦功夫,方能把农村里的这套打招呼技艺修炼得炉火纯青。
小时候,打招呼似乎只是大人的专属品,只有偶尔和父母在一起时,才会被拎出来走走过场。过年回村里,遇见亲戚长辈,父母都会把躲在身后扭扭捏捏的我拽到前面,以不容争辩的语气说:“来,叫阿姨(叔叔)。”于是,我就怯怯地跟着喊:“阿姨(叔叔)。”作为依附于父母的小跟班,我没有自己独立的社会关系网,在身形长于我一倍的大人面前,从来都是假装乖巧地鹦鹉学舌。与其说是我打招呼,倒不如说是父母借着我的口同别人打招呼。那时的打招呼,都只是称呼性的言语,亲切地叫声“阿公,阿婆,阿叔,阿婶”即可,不需加入大人们无止尽的寒暄之中。和父母走在村里的路上,我总是大摇大摆、目不斜视地向前大踏步,他们却是每见一个人,都要打声招呼,外带闲聊两句,两分钟的路硬是可以走成十分钟,独留我在一旁跺脚着急。
待我长到了被认为可以独挡一面的年龄,每逢打招呼的关键时刻,我那呆头呆脑的本性立刻显露出来。要么大脑空白、一时语塞,要么用错了招呼语,最后闹出笑话来。不同于城市里的陈述型招呼语,农村打招呼一般都是用疑问句开头。这种询问并非是出于好奇,问或回答的内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以你问我答的方式做了交谈、打了招呼。而“吃”作为人生第一要务,自然位列招呼语使用频次的榜首。乡里乡亲碰了面,几乎张口就是一句“你吃了吗?”听多了以后,我便自作聪明,总结出一个“懒人打招呼指南”。不论是见到隔壁大婶,还是遇到远房亲戚,用包含吃饭的疑问句来打招呼,准是没有错。你只需按照不同时间点稍稍进行调整即可,太阳刚升起时,问“吃早饭没?”太阳当空照时,就换成“吃午饭没?”
一日,我走出家门,恰巧碰到了村里的乡老。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身板硬朗,正慢慢悠悠地朝我走来。他留着村里唯一的一捋长白胡须,这是乡老的身份标志,远处望去格外显眼。我心想,乡老平日主管村里的祭祀和占卜,深受全村人的敬重,作为晚辈,若不首先开口打招呼,岂不是太失礼节。于是,我准备将那套打招呼理论付诸实践。但临到开口,才发现“招呼指南”的致命缺陷。出门前刚看过时间,正是上午十点左右,在这个不早不晚、不尴不尬的时间点,吃早饭太晚,吃午饭又太早,不论是用“吃早饭没”或“吃午饭没”打招呼,还是直接询问“吃饭没”,似乎都不太合乎情理。眼见着马上要从乡老身边走过,与他四目相对,我决定背水一战。兴许乡老今日起的晚,早饭的时间也跟着推延了,索性就问句“吃早饭没”。我毫无底气却强装镇定地说出了这句招呼语,怕老人家岁数大、听力差,还特意用了高分贝。说完后,只见乡老一脸错愕地看着我,愣了几秒,紧接着把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午饭都快吃了!”那个时候的太阳还在天空的斜边上,却像正午一样灼晒着我的脸颊,一股热意霎时袭来。我努力挤出一个羞怯而又勉强的笑容,掩饰内心的尴尬,随后快速逃离了那里。
这次的打招呼事故之后,我做了长久而深刻的反思。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了还不总结经验教训。经过细致分析,我发现了自己过去的两大不足。第一,掌握的打招呼疑问句太少,或者说是词汇积累不足。受语意的限制,“吃饭没”只可用在早中午饭点,其余时间段则要另寻他问。实际上,除了以吃饭提问外,地点也可以作为提问主题。若是不在吃饭时间点,我们可以问:“去哪呀?”这也是一句亲切实用的问候语,而且不受时间的限制。另外,我过去对疑问句的理解太过狭隘。打招呼的疑问句其实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内容询问,我们在问之前并不知道答案,通过询问而获知答案,“吃饭了没”“去哪呀”都属于此类;另一种则是明知故问,也就是在问之前已经知道了大致的答案,不过是向对方做个确认。比如你看到邻居站在屋外,手拿扫帚弯着腰,虽然常识和过往的生活经验明确告诉你:他是在扫地。你依然可以明知故问地来一句:“扫地呢?”对方并不会认为你问了个毫无意义的愚蠢问题,反倒会因为你的主动问询欣喜不已,毫不迟疑地回答你:“对呀,在扫地。”
分析过后,我决定对之前的“懒人打招呼指南”做个精细化补充,制定一张精确到小时的“打招呼计划表”。每日的六至八点、十一至下午一点、晚上五至七点,用“吃了没”来打招呼。至于除此以外的其他时间段,可以根据个人心情和实际情况,在“去哪呀”和明知故问中任选一种。如果你同我一样懒惰又愚笨,下次到乡下与人打招呼时,可以选择一试,毕竟实践才是检验“招呼论”的唯一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