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合不是不怕,可她这个人总有一股孤勇,平常显不出来,每每至危急关头,她总是冲在前面的那个,过后总后悔,可总也改不了这个样子,大概是天生的一种气质。但这次她一点也没后悔。张条打人的时候,她笃定要护住阿婆和宜春,冲上去打舅舅,一面是真的气急了,另一面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张条在这天来要债,分明是是要闹事,那好啊,禾合干脆把事情闹大,他张条没便宜可占,也不敢再闹下去,毕竟警察局也不是好进的,他们那类人案底多不怕,但真要闹出人命官司来,借题发挥,难免牵连大了。禾合跟着丧葬的队伍上了后山,一路还很泥泞,她紧紧牵着宜春的手,一边攥着孝服的麻绳,走得居然也不慢。
到了木家祖坟,抬棺的人缓缓放下棺木,道士让禾合宜春跪在旧坟前,叽里咕噜一阵祭词念过,又摆弄了一番祭祀仪式,方抬手示意下棺。有人跳进事先挖好的坟坑里,另一部分人在上边往下放棺木。禾合看着阿婆的棺材慢慢躺进挖的齐整的坟坑里,突然想起自她操办丧事以来,还没见过她。禾合没有勇气掀起盖在阿婆脸上的那张纸,在她的记忆中,阿婆的脸仍旧是温暖的模样,而不是躺在那里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
新挖的泥土一下下被填进坑里,渐渐覆盖住漆黑的棺材。及至慢慢填平,又起了一座坟堆。这周围一大片都是同样的坟堆,是同一个家族留下的共同的印记。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禾合抚着冻僵了的腿站起来,把宜春从地上拉起来,才发现她眼泪流了一脸。刚刚她一直低着头,也没听见哭的声音,却原来哭的厉害。禾合并没有哭,是因为想通了,阿婆在那边过的不一定不好,反而活着是负累。她摸着宜春的头发,默默安抚。最后只说了一句,“宜春,跟我回凉城吧。”宜春头埋在她怀里,没有讲话,只是胳膊抱紧了她的腰。
一行人下了后山,把后续的事情做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禾合把帮忙的人都送走,留下了禾合的堂叔,他比舅舅年长很多,两家虽然来往并不密切,但毕竟是本家人,禾合的事儿需要问过他。“三叔”,禾合坐在火炉旁边搓了搓手,看着一边抽烟的人,“我想把禾合带到凉城去。”三叔磕了磕长烟锅,“她有爹”,只此一句沉闷的话,再无其他。禾合冷笑,“您觉得她有爹么?我舅那个德性您又不是不知道,当着我们的面儿都敢卖女儿,若真把宜春留在这儿,外婆又不在了,您让她一个小姑娘自生自灭么?”,三叔抬眼看了看禾合被火光映红的脸,嗓子眼儿堵了一口气,这小丫头真是不一样了,啥时侯这么伶牙俐齿了。况且他们也确实没有照管过这个堂弟家,自己也理亏。“春丫头姓木,你又不姓木,这事儿得问过她爹。”禾合听他口气让了一步,态度也软下来“舅舅那儿我去说,只要您答应了就行了”三叔听了这话,哼哼了两句,踱着步子走了。禾合送他出去,关好门。进了外婆的卧房,黑漆漆的,宜春已经睡着了。她没开灯,也摸上去在宜春旁边躺下,感受到外婆熟悉温暖的气息,终究是眼泪浸湿了枕巾。
接下来几天禾合再没见过她舅,也没见张条的人来要债,她有点奇怪,张条怎么这么容易就不要了。又担心她舅被抓去,又想张条也不敢弄出人命来,一时也放下心来。去宜春的学校帮她把转学的手续办了。老师一开始不肯,非要她爸亲自去办手续,可听了宜春爸的事儿后,还是给办了。这许多事儿,并不只有法理,人情好像才是评判的最后标准。家里的事情都安顿好了之后,何忱的电话打来了。“事情都办妥了?我们定了个地儿,你有时间就过来吧”何忱的声音带着笑意,禾合应了,“好啊,什么地方?”同学多年没见,虽然联系不紧密,但说见面还是有点想念的。“紫竹林,后天晚上六点”何忱说了时间地点,又顿了顿道,“你舅舅是木封?”禾合心下一悸,“是啊”舅舅不会真出事被抓进去了吧,“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那边的何忱安抚道“你先别着急,听我说。你舅舅昨天同张条那帮人在他们开的地下赌场闹事,动静太大了,被周围的人报了案,现在都被带进局里拘留了。目前调查结果还没出来,但没闹出什么大事儿,情况估计不会很严重,我告诉你一声,你也别太担心了。”何忱说话的语气很镇定而平静,大概是律师的缘故,很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禾合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似乎早就料到有这样的结果,“谢谢,我知道了,麻烦你了”,她低声道谢。那边的何忱笑了笑“没事儿,调查结果出来我会及时告诉你的。后天准时到行。”“嗯”禾合说完挂了电话。想不通为什么舅舅又去了赌场,他躲张条还来不及,怎的又凑了上去。而且张条这两天也没来,她还没有那个自信凭那几句话就让他害怕了。况且何忱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又想起舅舅认识他,不会他在局里乱说什么了吧。想到这些,禾合心下烦乱,对他舅舅的行为失望到家。
要说禾合还真想了个八九不离十。今儿晚上何忱在家吃饭的时候,他爸突然发问“你小子啥时候交的女朋友?”他一口汤噎在嗓子眼,呛了个半死,“我要有女朋友今儿就不在这儿吃饭了,爸你说啥呢。”“哼,人家舅舅都认上外甥女婿了,你还不承认?”,原来今天何局长上班的时候,下面一个队长期期艾艾跑上来说昨儿个晚上抓的那批人里有个叫木封的自称是何局长的亲家,要见何局长认亲戚,底下的人见他连局长儿子的名字年龄都说的出来,就报了上来,何局长气道,“今天就是我儿子犯事儿了,该抓照样得抓!谁让你们给我乱认亲戚的?!”吼完才反应过来,这人认的是他儿子的亲戚,这可有点意思了,他儿子都给人家当女婿了他这个做老子还不知道?于是让下面的人了解了一下情况才知道被抓的这人是他儿子女朋友的舅舅,这才有了回家这一出。旁边的何母闻言眼睛一亮,“是哪儿的姑娘,长得漂亮吗?”何忱一脸懵逼“我怎么知道?我啥时候有的女朋友?爸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了”何局沉着脸把这事说了,末了又加了一句“这姑娘的舅舅被拘留过好几次了,她本人情况怎么样,你可得看清楚了。”何母听完也失去了热情,“是啊,小忱,我们家虽然不讲究门当户对,但也要是好性子的姑娘。”何忱听了他爸的话,前后想了想,那姑娘应该是何忱,被拘留的是她舅舅。很有可能是那天他去禾合家被她舅舅认出来了。至于女朋友一事,也是她舅舅的话,不可能是禾合说的。“爸,那姑娘不是我女朋友,她舅舅的事儿你就当不知道。她是我初中同学,跟她舅舅的事儿没关系”。何局沉声道“没关系就行,你小子在外面别到处给我惹事儿”,不过话虽如此,自己的儿子啥样人他还是清楚的。何忱腹诽,当公安局长儿子我容易么,从小就被教育遵纪守法连架都没打过。不过禾合的舅舅这么坑外甥女,他也是替她心疼,以前就知道她有个脾气不好的舅舅,没想到现在越来越过分了。又问了问他爸具体的事情,才把这事儿告诉了禾合,不论怎样,她都有权利知道。
第二天禾合还是决定去问问清楚,她要让宜春没有后顾之忧,浪古的事情还是得解决清楚。
刘邡家与外婆家隔了两个院子,门口牌号模糊的与她舅舅家一样认不清。刚停雨的天,阴沉沉的,敲门声在这湿冷的空气里也闷闷的。在她等到几乎以为家里没人的时候,铁销拔出的刺耳声音让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门里探出个头发花白的头来,脸色灰暗又带了怒气,看见禾合那怒气变成了冷漠,刘邡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有事儿?”禾合笑了一笑,语气熟稔,“婶儿,我找刘邡哥”,她知道刘婶因为舅舅与刘邡狐朋狗友的关系很是迁怒她们家的人,不过这并不影响她自己的态度。“找刘邡,你怎么不去问你舅舅?问我干啥?”禾合敛了笑,“我阿婆出殡那天的事婶儿你也知道,自那天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今儿我找刘邡哥是有事要问他,他不在家吗?”刘婶听完,推开了门“进来吧”。禾合跟她进了院子,刘婶朝着西边一个卧房的窗户叫了几声刘邡,屋里有人出来了。禾合有几年没见刘邡了,他又壮了很多,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穿了件短袖,露出来的胳膊上是一大片刺青,禾合居然还仔细观察了一下上面的图案,可惜没大看清楚。他眉锋浓密,左眼角一条长长的疤向下延伸到鬓角。看见院里的人,刘邡有些凶的眉眼笑了笑,禾合居然有了憨厚的错觉。“是小禾啊,进屋进屋”说着掀开了堂屋的帘子让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