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红梅!谁是何红梅?”住院部的护士扯着嗓子喊。
我急匆匆地从卫生间跑出来,“我是! 我就是何红梅。”
“你就住二十二床吧,后面排队的人还多着呢。你算运气好,二十二床提前空出来了!”
胖护士看来是心直口快的人。人聚集的地方,总是不缺心直口快的又胖胖的人,似乎性格与体形也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就好比提到瘦弱的人总是能联想到敏感多愁、病怏怏等的词汇。据说医学上对待肠胃病人开的处方中除了胃药,还有吃抗抑郁药。看来,人类的身体机能也真奇妙,相互牵制又协调统一。
在胖护士的指引下,我独自一人很快办好了住院手续。
当我抱着背包上电梯找到11层,一进到病区走廊里,纵然是提前有了心里准备,还是被玻璃门上的大字吓到了----“肿瘤科病区”。门上红色的粗笔字触目惊心。
是的,我入住的是肿瘤病区。这医院太不人性了,竟如此醒目标着这几个字,难道不知道要保护病患心里那最娇弱的神经么?
长长的走廊,宽敞明亮,大概是因为午后,病人们还都在休息。
走廊两侧的病房门大都敞开着。盛夏里,户外有着近40摄氏度的高温,这里的温度却很适宜。但其中的空气却并不适宜,像其他所有的病房一样,空气中混杂了各种说不出气味,我初来乍到,还没能适应这气味的侵袭,胸腔一阵憋闷。
顺着指引标识,我很快找到了22床所在的房间。6人一间病房,一进门最外边的就是22床。房间里东西摆着四张床,靠着西边墙又南北摆了两张床,房间还算宽敞,这样的布局竟也不会显得局促。
我的病不复杂,乳腺纤维腺瘤。用主治医生单大夫的话说,就是很简单的手术,门诊几乎都能做。手术前这次谈话,张诚和我一起。张诚看看大夫又看着我,明显很紧张,嘴角却又扬着笑。
单大夫轻咳一声接着说,“放心吧,基本都是良性瘤,取掉就好了。当然,这种纤维瘤都会继续增生,以后再长再说吧。还有,取出的组织还是需要例行性活检,需要排除不到1%恶性病变”。
“我们手气这么差,买彩票都不会中哦,肯定是99%啦”!张诚紧紧攥着我的手,努力想从单大夫的脸上看些什么出来。
我和张诚结婚3年,备孕过程中,例行体检却发现问题。双方家里都不知情,我们准备自己悄悄手术,免得大动干戈。我爸妈肯定是来不了照顾我,家里一大摊事情,弟弟的两个孩子都在家放着由父母照顾,又要侍弄菜地,伺候鸡狗。
张诚家在外地,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在住院之前,我心里压根没把这当成手术,还安慰张诚,就当成我得了重感冒,躺几天就好了吧。
甚至,我到现在都不能体会张诚的紧张,执意不让他请假,自己一人先来办理手续,手术时候等他来签字就好。
我在22床上坐下来,隔壁21床的大妈微闭着眼斜靠在床头,见我进来,微微点了点头。她头发剪成短短的寸头,脸上几乎看不出皱纹,脸色却暗黄。再看看其他人,都在床上或坐或躺。说是女性病房,病床上倒躺了两个男性家属。整个病房里很安静。
我摆放好枕头和铺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换上病号服。
我的手术预约在第二天上午,各种入院检查耗费了我大半天精力,直到晚饭前我才得以静静地躺一会儿。张诚赶了过来,他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拉着我的手,眼睛里是关切,更多的还是紧张。
他告诉我他还要去找大夫,再问问手术的事。“我怎么不踏实呢,医生轻描淡写地说的那些并发症,手术会不会有变化?我......”,他的手心里尽是汗。
饭后,我赶张诚回家,我想一人再静一静。
隔壁21床的陪床是个浑身精瘦的老头,他长时间靠在床尾看着手机,一会儿拿着手机走到我的床边,边夸张地挥动手臂,一边说,“姑娘,帮忙给看看这个微信中的运动步数为啥总是零呢?你看我这么挥手,他为啥就是不显示步数呢?”
老头身体硬朗,似乎仍然有使不完的劲,与床上的病号大妈倒成了明显的对比。
我接过手机,嗬!手机中朋友圈一长串,看着都是按照运动步数在排名,老头指着自己头像,他的运动步数是“0”,排在最后。
“我一大早就到公园里遛弯,走了有两万步呢! 为啥没有统计上?害得我遭朋友圈的朋友们笑话”。
显然是手机设置或者硬件配置不合适,我看了看也不得要领,只好歉意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设置,你找找其他年轻人看看?”
“你就是最年轻的啦!"他接过手机挥动着,转身出病房找护士去了。
21床大妈开始低声埋怨:“这个老头子,来这里照顾我像是逛集哩,早早不见人影,自己倒是安排都很好。姑娘啊,听我说,自己的病症自己痛,谁都替不了......”
大妈又絮絮叨叨说了老半天她的病情,我听着眼皮发沉打架。渐渐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似乎还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居住的农家小院,拱形的泥坯小门穿进去,前院里绿莹莹的韭菜苗,小黄狗在菜苗间来回穿梭,我还扛着看起来比我还高大扫把准备扫院子,家里没有大人,只有小黄狗和我。
倏忽间,狗和小院又都不见了,天却暗下来。我彻底醒了,病房里灯光很暗,大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关掉了,只有靠窗的墙灯开着。21床大妈和大爷一个在床这头一个在床那头,似乎都睡着了。灯光中,似乎还有人在打地铺,墙边地上隐约传来低低的呼噜声。
我按亮手机,夜里12点多了。整个病房里只有窗帘在轻微晃着。一会儿,有极细的啜泣声传来,我扭头看窗口方向,靠窗的19床坐起来,轻轻擤着鼻子。一会儿,她趿拉着鞋走到门口拉门,她剃光了头发,亮亮地,趁着走廊的灯,头顶似乎有一圈光环。她看见我欠身起来,哈着气悄声说:“呦,吵醒你啦?我出去透透气?”
她拉门出去了,我又躺了一会儿,竟也觉得憋闷,抬腿下到地上,这睡了几个小时,腿沉得厉害。我也到走廊上,走廊尽头窗户下有把长椅,刚刚出来的19床在那里。我也慢慢走过去,坐在长椅的另一边。
19床的大姐看不出是四十还是五十,白亮的头皮衬得她脸色发黄。眉毛似乎也淡了很多,整个人看上去像褪了色的照片,都淡淡的。
大姐脸上还有泪痕,她用纸擦拭着,我试探着问:"你的陪床没在啊?"
"儿子下午来了,连着几晚上都没有好好睡,我让他回去了。我这是第三次住院了"。
她也是乳腺上的问题,“两个都割掉了”,她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胸前。
“这个病呀,像在身体里住了个魔头,有能耐的能压住,我是没有能耐啦,估计着在我的身体里开始作乱了。” 大姐淡淡地说着,我却感到一阵发冷,靠着椅背,后背一阵寒凉传来。
我慌忙逃进病房。
我从小睡觉都习惯开着窗,无论冬夏,窗户都要留个缝。今晚,我的床距离窗户太远,又有窗帘的遮蔽,憋闷中,我把门拉开一道,虚掩着,让走廊上的灯光能透进来一些,也能带来一丝一丝流动的空气。外面很静,我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耳朵却努力听着走廊尽头的动静,很久,都没听见19床回来的声音。我渐渐睡去。
手术的早上,按照医嘱,自醒来就水米未进,直等到午后两点,仍在等待手术通知。可怜我的肠胃,躺在床上大半天,虽然吊瓶没有停,不停地有葡萄糖高能量流入,肠胃仍然空着,小腹却又鼓胀地厉害。终于我知道,这和重感冒还是有些不同。
张诚陪着我,我们由紧张到焦急,恨不得立即就能进手术室,无论什么后果,有什么比等待审判更让人煎熬的呢?
又等了一个小时,我催张诚去吃了午饭。我在病床又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终于,手术通知到了,护士来接我。
麻药下去,很快我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昏睡中的我似乎开始醒了,可又没有完全清醒。整个人似乎被梦魇住了,嗓子堵着,想喊又发不出声音,喉咙堵着,气息都被隔断,难受地要窒息过去。
我下意识地摇晃着脑袋,恍惚间,有东西探入嘴中,瞬间,我又能自如呼吸。
那一瞬间,我像被沉在水底,又接着被托着往上浮,快要出水面时,透过绿蓝的水波,竟然可以看见水面上低垂的树的枝条,那么绿,漾在水面,我从枝条间探出头,光线太亮,竟有些刺眼,我只能眯着眼睛,恍惚间看见了树,看见了天,还看见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