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渭水清清，缓缓流淌，天光云影倒映在水面，微微荡漾。
彼时的流白还是一尾通身雪白的锦鲤，日日浮在水面吐泡泡，吸收天地灵气，潜心修炼。
每每看见来觅食的白鹤，流白都下意识地缩缩身子，使劲摇着尾巴往水底钻。后来，他发现那群白鹤只吃水草虾米，便渐渐放宽了心。
那日，江上飘来一艘大船，流白透过水面，看到站在甲板上的十来个光着膀子的壮汉，人手一张网，整装待发，就等着在鱼群最密集的地方往水里抛。
他心下一紧，掉头游走，想去通知大家散开，然而为时已晚。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大网从四面八方落下，成群结队的鱼虾蓦地乱成一锅粥，扑腾着逃跑，却皆徒然。
网密而大，除了极小的鱼虾，其余无一幸免，都被拖上了甲板，流白身在其中。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水，阳光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疼。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蓄力一跃，银白的鳞片反射着日光，熠熠生辉，华光璀璨。
02
逃脱不成，他反吸引了船上人的注意。
“快看，那条鲤鱼，通身雪白，鳞片泛着银光，与其他锦鲤不一样。”一壮汉惊讶道。
一白衣折扇的书生从舱内探出头，遥遥望了流白几眼，大笑道:“哈哈哈，看来我们捡到宝物了。那是银鲤，拔鳞成银箔，我曾在古书上看到过。”
“竟有这等奇事？”众人哗然。
“不信？你们看！”书生信步走到流白身边，一把捞起他，不顾流白的挣扎，狠狠扯下一片鳞，举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哇，还真是货真价实的银箔！”船上之人啧啧称奇。
流白惊恐地双目圆睁，垂下尾巴，活了许久，他都不知自己原是一宝物。
“来人，找个盆子好生养着它。”书生挥手，便有人上前来接过流白。
“意外之喜，县令大人肯定高兴。”书生昂首于甲板上，衣袂飘飘，长发乱舞，若不是一张笑变了形的脸，倒真有几分公子如玉之感。
03
船甫一靠岸，书生就捧着流白，献宝一样地献给县令。
县令当即生生扯下流白几片鳞，左瞧右瞧，最后堆出满脸褶子:“清风，还是你见多识广，诚不欺我。”
“小生惶恐。”书生清风微微欠身，勾起唇角。
流白进了县令府，住在一个大水缸里，日日坐缸观天。每当县令府中有贵客来临，流白总要被拿出来显摆一番，结果就是又痛失数片鱼鳞。
日复一日，流白身上的鳞片已所剩无几，血肉斑驳，身形瘦弱，连他自己都觉得要一命呜呼了。
那日，水面上又出现一个狰狞的面庞，流白心想:“又来了，横竖都是死，早死早超生。谁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索性浮上水面，不让那人费力来捞。抬眼却撞上一双清澈见底的眼，堪比渭水。缸边的女子右脸上一块巴掌大的墨色胎记，丑陋不堪，唯独那双眼，清清亮亮。
流白顿时反应过来，那是县令家庶出的二小姐，天生丑相的紫鸢。喂养流白的家丁日日嚼她舌根，流白早闻大名，然百闻不如一见，他还是被惊得面色惨白。
04
“别怕，我来救你，替清风哥哥赎罪。”紫鸢怯怯地开口，却目光坚定，“趁现在府中人都在前院待客，我送你回家。”
流白打量着紫鸢，矮黑瘦削的身子裹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灰衣，佝偻的背，凹陷的脸颊，杂乱枯黄的发，明明正值豆蔻年华，却犹如四十老妪。流白好半晌才吐出两个泡泡，意思是不想连累她。
紫鸢见状，以为他同意了，心生欢喜，急急忙忙找来一个大碗，盛了水，将流白放进去，捧在怀里往后门跑。
一路疾行，水洒大半，紫鸢跌跌撞撞，左躲右闪，终是在家丁追上之前跑到渭水边。流白躺在碗里，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紫鸢的身后，是十来个气势汹汹的家丁，领头的正是清风。她的前面，是汤汤渭水向东去。
秋风扫落叶，满地百草折。紫鸢立在渭水畔，举着碗，高呼:“不要过来！”
清风甩开折扇，风度翩翩，浅浅一笑:“二小姐，您这是何故？无端惹得县令大人不悦，得不偿失。”
“回去吧，我娶你，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紫鸢还没做答，他又开口，顺带往前挪了几步，离她只有几步之遥。
紫鸢清亮的眸子黯了黯，有所怔愣。清风见状，几个箭步上前夺她手里的碗。
05
“噗通！”说时迟，那时快，紫鸢与流白一起跳入渭水，水花四溅。
“清风哥哥，我看错你了。”沉入渭水前，紫鸢哀恸欲绝。
“快，快，别让银锦鲤跑了！赶紧下水捞！”清风对紫鸢的话置若罔闻，安排众人去捉流白，完全忘了紫鸢不通水性。
一时间，十几个家丁纷纷跳入渭水，游荡寻觅大半日，冻得瑟瑟发抖，依旧一无所获，流白就像凭空消失了般，踪影全无。
暮色四合，清风咬牙切齿，狠狠地跺跺脚，带领众人散去。紫鸢沉入水底，无人理会她的尸身。
石缝里的流白钻出来，围着紫鸢游了十圈，权当超度。她救了他，他却救不了她，流白看着她紧闭的眼，想起她清清亮亮的眸子，觉得人性之善，人间至美，大抵如此吧。
有什么东西从眼里流出，流白心里大惊，锦鲤有泪，自己的修为终于突破瓶颈，更上一层。
后来几年，清风经常带人在渭水打鱼晒网，只是流白再没落网。
06
百年后，流白修出人形，雪衣墨发，长眉凤眼，时常漂在渭水水面，半身天光半身水波，好不自在。
曾来渭水觅食的白鹤亦成为仙鹤，他们告诉流白，人类讲究知恩图报，他还欠着紫鸢的恩情。
“可她在哪？”想起那双清清亮亮的眼，流白的心就揪成一团。
他曾听闻，紫鸢爱慕清风，觉得他是君子，谁知清风是实打实的小人，嫌她面目可憎，丑陋不堪，屡屡暗地里出言中伤她。清风唯一一次说要娶她，只为骗回她手里的流白，可怜紫鸢，看得明明白白，哀莫大于心死，才不顾一切跳入渭水。
流白有时候在想，如果紫鸢痴傻一些，或许可以活得长久点。
仙鹤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浑浑噩噩地活着，受尽白眼与苦难，有用吗？”
流白哑然。
一日，渭水河畔来了一个浣衣女，轻纱遮面，不施粉黛，眸清如水，星光烂漫。
漂在远处水面的流白，一眼就认出那是紫鸢的转世，因为只有她的眸子清亮堪比渭水。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该他报恩了。
【无戒365 第103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