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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段时间，村上春树又成了热点。原因是他的两本新书。其中一本新小说《骑士团长杀人事件》（暂时还没有中文版），因为其中有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内容，在日本引起了右翼势力的不满。在这本书中，村上春树提到，南京大屠杀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而人数到底是十万还是四十万，又有多大区别呢——毕竟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罪恶的事实。
因为这样的观点，日本右翼分子评论道：村上春树为了讨好中国读者，写了这些东西，为了可以去拿诺贝尔文学奖嘛（关于文学奖的事情一会儿再说）。而在中国这边呢，一向光明正确的人民日报，在微信公众号上专门发布了一篇文章，对这位日本作家“认清历史事实”的态度表示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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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有的人就觉得有些奇怪，咦，这家伙不是写点儿什么爵士乐啦，跑步啦，酒吧啦，长得好看但性情古怪的姑娘啦，诸如此类的作家吗，他怎么会跟政治和历史扯上关系。
事实上，村上春树的作品，的确有爵士乐和姑娘们，但那绝对不是全部。可是村上作为一个“小资调调”作家的印象，也一直都是存在的。评论界常常批评村上的书“没什么内容，不过是人人都看的懂罢了”，我觉得，意思大概就是：没什么伟大和深刻的东西，却又无比畅销。语气好像是说这样的作品让文学界蒙羞了。于是，村上开始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而未获奖时，总会有人冷嘲热讽一番，哟，村上君，又提名了，但到底还是没得奖嘛。
对于评论界的这些质疑，村上在最近的自传性随笔集《我的职业是小说家》里有所回应。说到文学奖，村上的态度也很明确，那是一件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啊。被问及与获奖相关的话题，他总是回答说：“最重要的是有好的读者。不管是什么样的文学奖、勋章或者善意的书评，都比不上自掏腰包买我的书的读者更有实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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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销也的确是畅销。据说《挪威的森林》的销量，加起来已经一千万册了。而《舞！舞！舞！》、《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之类的中后期作品，也总能登上纽约时报的畅销榜。在俄罗斯，有一阵子书籍畅销榜上有一半是他的小说。
然而光是一味迎合读者，所以如此畅销，其实也没什么价值吗？这一点，恐怕还是交给读者来评断好了。村上在书里提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当一个国家的社会基盘发生巨大动摇，或者说变革之后，他的书就会在那里被广泛地阅读。他的书在俄罗斯和东欧开始热销，是在共产主义体制发生崩溃这一巨大的变化之后。另外，阻断东西柏林的柏林墙倒塌，他的小说在德国好像慢慢开始被人们阅读了。这些看似有趣且好像偶然的现象，其实正好说明了村上小说的价值所在。
当庞大叙事的时代过去之后，人们开始将重心回到日常生活，重新评估所谓生活的意义。而村上的小说正好提供这种现实感。在一个不再“伟大”的时代，他所写的生活琐碎细节，符合这个时代下个人的真实感受。个体的觉醒，从宏大意义和集体之中抽身出来，在平凡的日常之中寻找生的意义。正如村上自己所说的那样：赋予每个平凡普通的个体以尊严，是他的小说的意义所在。若是有谁在他的小说中感到了一点儿如温泉浴般的暖意，他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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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村上及其作品的看法，我个人也经历了不同的阶段。最初读《挪威的森林》时（当今时代最畅销小黄书），谈不上喜欢，虽然觉得，这里写得很棒，嗯，这个细节也很妙，但是有一点说不出来的不满，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接下来读《且听风吟》（村上的第一部小说），那种感觉就像一些评论家所说的那样，根本没什么内容嘛，这种小说有什么意义呢？据说当年村上凭着这部小说得了当年的群像文学新人奖之后，还有同学专门跑来对他说，如果这样的小说也能得奖，那我也能写。然后就摔门而去。
使得我对村上的印象有所改观的，却是他的一些随笔。有一段时间，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心好好跑步。正好村上写过一本《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于是买回来放在桌边，每天翻上几页，算是给自己打气。不料这是一本很棒的书，里面的内容读来轻松，幽默，些许伤感和温暖，正是村上典型的风格。这本书我挺喜欢，常常翻出来看看。然而跑步这回事，到现在还是没什么起色。
后来我重读了一些他的作品，感受比之前要好了很多。我想过其中的原因，大概是，自己年龄大了吧——就是这么回事。毕竟，十七八岁读《挪威的森林》时，年轻好胜，喜欢争论，追求观点和话语，着急地寻找意义。然而村上的书偏偏是不提供这些东西的——很少有现成的。我觉得，村上的文字有一股雾气，你隐约捕捉到什么，却又不能一下子很清晰地握在手里。事实上，这种模糊的东西，就是村上要表达的，那是一种生活的隐喻，是现实世界和内心之间的秘密通道，它本身不具有清晰的形态，于是只能用“故事”来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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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2009年村上在耶路撒冷那段著名的关于蛋和高墙的演讲吧。村上说道：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是的，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正确不正确是由别人决定的，或是由时间和历史决定的。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一边写作——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
村上一直以来，是把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表达的。他总是不断强调自己的确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在大街上不会被注意，到餐馆吃饭时大多会被领到糟糕的位置。而正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的文字才引起了如此广泛的关注和阅读。毕竟，这世上芸芸众生，绝大部分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吧。
了解了这些，我们便知道，村上并非不追求意义和价值——倘若如此，何必动笔写东西呢——他的文字所要捕捉的意义，是现实日常之中平凡的美好，所以他写跑步，写爵士乐，写饮食，写猫咪，写耳朵好看的姑娘。而那些吞噬这些日常美好的东西，就是他所要反对的，所以，在他的文学世界里，也会有罪恶的战争和暴力，不合人性的高墙和体制，命运之中的无可奈何，以及注定要流逝的光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