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的荔枝鲜红欲滴,南方湿润温热的气候和千百年来山水灵气的滋养使得眼前这棵荔枝树生长得格外茂盛,人们在树下驻足,纷纷赞叹它的高大结实、果实累累。随着时光的镜头移动到一千三百年前的那个初春,身体瘦削却精神矍铄的僧人小心翼翼地栽下一棵脆弱的树苗时,没有想到,这摇摇欲坠的生命可以走过那么多人世的风霜,经历人的生死,朝代的变迁,世事的更替,却依旧挺立。百里之外的韶关,人头攒动,香火旺盛,香客们探着脑袋窥视着那尊神圣又奇妙的身体,千年的岁月本该消磨的肉体甚至骨骼,却在浅棕色的皮肤下保存完好,吹弹可破,人们惊叹造物主的神秘,给了人百年短暂的生命,又允许了千年不腐的存在。国恩寺与南华寺,在不经意间隔空相望,荔枝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千年佛像依然神情安祥。
仿佛六祖惠能昨天还在吟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今天就已是千年之后的时间。禅宗哲学源远流长,却又细致入微,曾经在我生命中最艰难的那段岁月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关于生死,也关乎生活。
《中国哲学简史》给了我一个理由,了解生我养我的国度,上下五千年,人们是如何思考生命,为自己的生活寻找诠释。道、儒、佛这三种占据中国主流地位的哲学文化各有各的领悟,也各有各的独到之处。
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话题,无论西方还是东方哲学家、思想家们都试图为死亡找到合理的解释。
我欣赏道家哲学中看待生死的超脱,庄子妻死后的“鼓盆而歌”,有形之肉体变为无形之气息游走于春秋之间,天地之中。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无法理解死亡带给生者的痛苦,我曾想,这世上最折磨人心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养育多年的子女先自己而去,温暖的手掌,叮嘱的眼神,都随着燃烧的火光消逝,只剩下一捧没有生气的冰冷骨灰。可是,庄子对死亡的理解,可以让人得到不少安慰。死亡,不过是回到生命初始的无形之态,对于死者,那是生命无上自由的状态,不再被空间约束局限。对于生者,那只是形体的消失不见,我们所爱的人,并不是完全找不到依托。阳光照耀大理石的温热,就像依偎在他的体侧,我们呼吸的每一缕空气,光线里的每一粒尘埃,晨曦中的每一滴露珠,都有着他的影子。这也正合了现代科学元素循环的道理。
荀子对葬礼形式的解读也是另一种生者对待死者的态度。他认为人的头脑有智性和感情两方面的作用,智性的作用让我们理性认知人死不能复生,灵魂的永生不灭依然有待验证,感情的作用却又让我们相信,我们挚爱的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又或许他的灵魂就在我们身边。于是,葬礼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人们满足情感需要的一种方式。就像诗歌一样,在肆意的想象中挥洒感情,并不要求如何贴近科学。这也正是葬礼诗意的作用所在。
禅宗哲学则强调一种超越肉体存在的精神永恒。对于死者,死亡意味着了却物欲,回归无欲无求的最初。对于生者,死者肉体已然幻灭,但精神却能以不朽的形式存在于我们的内心。
相比较对生死的看法,我更喜欢禅宗哲学里对生活的态度。“最好的修禅便是尽力做眼前当做的事,而无所用心。”我们要追求的东西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多了起来,学业,事业,爱情,并不是所有的全力以赴都能够收获应有的结果,心中的苦痛怨尤也往往因此生出,郁结而无法排解。若能以平常心做平常事,不去理会最终的成败得失,内心会获得更多的安宁。记得高二那一年,理科学习进展到最深涩难懂的阶段,社工方面又有一本校园杂志亟待编写,我在深夜对着电脑的编排软件不知所措,又无法静心钻研物理厚厚的钻研书,一边期待着校园杂志能如期完工,一边又希望物理能恢复高一时的年级第一,那时的我常常在晚自习后回宿舍的路上暗暗流泪,抬起头早已分不清是满天的星辰还是微弱星光的重影。南怀瑾先生那一本《禅与生命的认知》给过我最初的启迪,让我学会不那么在意结果,于是,我享受着努力的过程。
冯友兰先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讲堂上字字铿锵,台下金发碧眼的学生们屏息凝神,讲到最终,一定如书的尾声,“人往往需要说很多话,然后才能归入潜默,”冯先生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学生们想了很久。近百年之后的清华园,依然有一批学生揣摩着这句话的深意。